本书下载于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也欢迎您去书本网 下载更多优质全本小说:http://www.zaxsw.org/   书名:重生之三江商女   作者:乌鞘   ☆、红帐惊鸳鸯   岳小舟扶着昏沉的头缓缓睁眼,铺天盖地的红突兀地映入眼帘。她不由自主地闭紧双眼抵御夺目的烛光,却发现折磨她许久的尖锐痛楚已消失。   还记得从船上跌落,不甘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刺骨的江水像冰一样裹上她,又逐渐凝固。之后,随着五脏六腑被冰刃搅动的痛觉越发薄弱,她彻底失去了意识,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岳小舟”因在飘零的一叶孤舟上出生而得名,最终也归寂于逐水的残败破船。   “都不过是命罢了……”父亲弥留之际的喟叹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岳小舟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淋漓。   红蔻香屑甜腻的味道萦绕在鼻尖,烛火摇曳发出劈啪作响的欢快声音。   不对!这是哪里?岳小舟惊愕地环视四周。忽然,掌心被硌得刺痒,她抬手低头,这才看见掌下竟是大小不一的干桂圆与莲子。她居然还活着,而这里,正是她五年前的新婚洞房!   如乱麻一样的思绪还没理清,她突然听见细微的响动,缓缓侧过头,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晏北寒!   如果真是回到了五年前的新婚夜,那么,此时的他应该才十六岁。略显阴柔的面容上,英挺的鼻梁带了倔强的傲然,下垂的眼角让俊俏的他显得有些孱弱,纤长的睫毛在白皙的皮肤上晕出淡薄阴影,给人一种扑朔迷离的感觉。   岳小舟仔细地打量着身旁的晏北寒,恍然惊觉,五年的相处,她的记忆里,竟然只留下坠江前所见那张决绝面容。那时的他与现在一样俊雅,带给她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觉,好像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那个在船上眼神冰冷的他,面无表情地将她逼上绝路。   然后,她仰面跌进江水中,泪水迷蒙了双眼,再看不清他的神色。   岳小舟苦涩一笑,还用看么?他与那些人的谋划不是一日,终于得偿所愿,脸上定是得意笑容。   回忆排江倒海地袭来,劫后重生的局促和茫然被强烈的仇恨碾碎,她的笑容渐渐僵硬,消失。既是回到了五年前,那么……心念突转,岳小舟霍地侧身,伸手掐上晏北寒白嫩的颈脖,然后逐渐合拢双手。   脖子上传来的不适感惊醒了熟睡的晏北寒,睁眼只见岳小舟半俯在他身上,头上钗环叮当作响,泛红的双目有些狰狞。睡意朦胧的黑色瞳仁赫然清明,愈加强烈的窒息感让惊愣的晏北寒慌乱起来,用力张嘴吼叫,却只吐出一串嘶哑的乱音。   无尽的恐惧侵上心头,他开始开始踢动双腿,双手抓上岳小舟的手腕。   挣扎间,侧跪在床上的岳小舟失去平衡,在恨意的驱使下,她一个翻身,跨坐到晏北寒身上,咬着牙加重十指的力道,将双手收紧。忽然,她看见晏北寒眼中闪过狠戾。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一道巨大的力量掀翻在床。   晏北寒扑身过去,将那双差点要了他性命的双手紧紧压制在她耳侧,任凭她如何挣扎,都不松懈半分。   手腕上传来火辣的疼痛,岳小舟更加疯狂地踢打,想要挣脱他的胁制。   几近癫狂的神色逐渐消褪,晏北寒紧盯着不断扭动的岳小舟,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里又蕴含着深切的恐惧。   他们像是两只激烈搏斗的野兽,不停张合的嘴里都喘着粗重的气。   岳小舟始终是个柔弱女子,竭力的挣扎不能长久持续,身上的力气很快消失殆尽。心中刻骨的恨意难消,她仰起头,不甘地瞪视这个最终将会害得她死无葬身之地的男人。   “放开小姐!”   突然,冷硬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   晏北寒浑身一僵,手上力气稍松。   是岳鸢,是岳鸢啊!岳小舟瞪大双眼循声看去,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热泪顺着眼角滑落,滚过腮边时,已是冰凉。   看晏北寒不为所动,岳鸢眼中闪过怒色,低喝一声:“放开小姐!”话音响起的同时,已奔至床边。   寒光闪过,晏北寒有些涨红的脸顿时变了惨白,松开手退到床脚,紧抿着薄唇,惊魂未定地看着岳小舟。   “小姐!你没事吧?”见晏北寒识趣,岳鸢将短剑收于手臂一侧,急忙神色慌张地单腿跪到床榻边缘扶起岳小舟,查看她是否受伤。   岳小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她和岳鸢都没有事,她们都还活着。百感交集,岳小舟一把抱住愣在一旁的岳鸢,抵住她的肩膀哽咽起来。   岳鸢感到从未有过的不知所措,听到岳小舟的哭泣声,不知为何她也忍不住想要流泪,“小姐……小姐不要怕……”   岳小舟仿佛又听见岳鸢声嘶力竭地喊声,她的身上已插满了数不清的羽箭,黑夜里也看不清究竟有多少红色从密麻的孔洞中流出,岳小舟凝视着一身玄色的衣衫笔挺得如同墨竹的岳鸢,就那样倔强地站在渡头的长桥之上,将数十名杀手阻隔在了身后。   从记忆中挣扎回现实,岳小舟从岳鸢的肩上抬起头来含泪而笑,一只手轻抚岳鸢的脸颊,缓慢却坚定地点了点头,“从今日起,我只信你一人。”   这一次她不会再错付信任,不会再自作聪明,不会再让一切重演。   烛光耀耀中,岳鸢的脸上和身上都干净整洁,没有奔逃惊起的尘土,没有利刃贯穿的血红,只有玄色的衣衫还是单调的平整。   而岳小舟则声音喑哑,像是被泪水的咸涩浸泡过,有着沧桑的味道。而岳鸢的脸上则呈现出茫然的惶恐,她不敢抽回已经掌心发烫的手,只是局促地保持着僵硬的身体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烛光泛着温暖的橘色光芒,产自郁州的上等红蔻香历久弥新,氤氲着一夜都燃不尽的柔婉缱绻。岳小舟转过头,笑意收敛成杀机,目光郁结在了依旧瑟缩在床角的晏北寒身上。他清癯的身子倚靠着雕花的木柱,一身大红的喜服因为刚刚的挣扎而有些缭乱,流云的纹样在身下委顿成一团,虽然目含惊恐,可他还是倔强地抿着唇,微扬的下颚里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铮然。烛光中,他的剪影虽然暗淡却带了一层薄暮般的光辉,在布满桂圆莲子与花生红枣的锦床之上被拉长再拉长,直到淹没在看不到的黑暗中。   就像曾经的信任一样,最终的归宿总是阴暗的背叛。   晏北寒的瞳仁幽深如夜,即便有数支红烛的掩映也依旧是点墨一般的漆黑,岳小舟想从这双眼睛里看个分明,是不是此时,这个男孩就已经对自己下了杀心。   但此刻,这双眼睛中只有稚嫩的惊恐。   岳小舟还清楚地记得临死前看到的场景,晏北寒幽暗的瞳仁倒影出无数火把上焰红的光影,跃动着她从未见过的狂热,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目光深寒仿佛可以凝结住夜色下的冷寂。   “杀了他。”岳小舟轻声说道。   岳鸢听到命令后微微一怔,但却旋即颔首点头。收在手臂一侧的匕首横置于身前,看着匕首金属的光芒,岳小舟再次感到了腹中翻搅的疼痛。   晏北寒眼中的恐惧消失在一片黑暗中,他不说话也不闪避,笔直的脊背顶着墙面和床柱形成的角落,大红喜服衬得他脸色苍白。   岳鸢没有迟疑,匕首划破虚空直逼晏北寒的胸口,他闭上眼睛,长睫轻颤。   “住手!”   刃尖已经在红色喜服之下,晏北寒九死一生胸口剧烈的起伏着,错愕地再次睁开眼,一脸迷茫诧异地看向出尔反尔的岳小舟。   她并不是心软。   那个已经死去的岳小舟是一个虽然聪明却自负骄傲的姑娘,她厌恶手段卑劣,不喜玩弄权术,她相信自己手中的金钱和权力足以撑起岳家的一切,虽然身边危机四伏,她却依然相信自己能够应付得当。   结果呢?   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条。   而今,原本一去不回的岁月重新来过,她绝不能再像往昔一样在不知不觉中只因冲动和不可一世毁掉自己,岳小舟还是岳小舟,可却永远不会是从前的那个岳小舟。   岳鸢看向自己时的目光仿佛像是在打量陌生人一般,岳小舟并不在意,只是轻轻挥了挥手,岳鸢便收回匕首,顺从地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敲更的声音打破了洞房中的肃杀。   岳小舟笑着轻轻舒了一口气。   她决定了。   窗外透过黎明的光亮,岳小舟起身走到妆奁之前,径自卸下头上因为醉酒而未来得及退去的钗环。   “阿鸢,叫半夏和忍冬进来。”   “是。”   镜中尚显稚嫩的脸孔上疲惫和倦怠一扫而光,岳小舟看着青丝如瀑而下蜿蜒肩上,审视着自己这陌生的曾经过往,晏北寒的面容远远地倒影在镜子中,茫然无措地目光在铜镜中聚焦在自己的身上,岳小舟轻轻一笑,十指却攥紧,扣在了黄花梨木的桌面上。   两个也穿了喜气洋洋水红色窄袖裙装的侍女随着岳鸢走了进来,施礼后垂手而立,规行矩步,岳小舟并不转身,懒懒地开口:“半夏,你带姑爷去梳洗用膳,忍冬,来为我更衣梳妆。”   晏北寒被侍女带了出去,临走之时他停在门口看着岳小舟,像是疑问满腹,可最终只是沉默着离开。   婚后的钗裙是一早就备下的,松绿的锦绣上缂了杏黄的朵朵棣棠花,华丽不失稳重,新婚女子多以金饰装点,足金的步摇未免老成而做得轻灵,钏镯也为了配上纤细的皓腕而定制得格外精巧。   岳小舟有些回忆不起来曾经的自己在穿上这些衣饰究竟是何样的心境,铜镜中,缕缕青丝在忍冬的巧手下被绕成了丝毫不乱的发髻,岳小舟仔细端详自己,一双眼中流露出的陌生的悸动。她不敢想象自己拥有了扭转一切的机会,本以为生命和仇恨都随着河水一同消逝,可她却重新回到了五年前,回到了鹿死谁手还未尝可知的时候。   品尝过背叛与死亡的人更加懂得世事无常,而比世事更加无常的只有人心。   这一次,她不会再让自己心有不甘,不会再让自己空留遗憾和仇恨,不会让岳家易主,不会让任何曾经想要害她的人得偿所愿。   岳小舟不知不觉弯曲十指,攥成了拳头。身后的忍冬和半夏有些惶然的对视一眼,在她们看来那不是新婚女子应当有的神色。   “小姐,昨日筵席上叔老爷留下了一张帖子,说务必请您一早过目。”   岳鸢递过来的是一本裹了绢布的茶紫色精致请帖,岳小舟接过来却并不打开,只是摩挲着绢缎丝滑的表面,沉吟不语。   是啊,她竟然差点忘记了。   在新婚翌日等待她的是和岳文谦共赴齐睿白到任三川后的第一场筵席。   ☆、故人本殊途(修)   下了马车,岳小舟一边任由忍冬为自己整理仪容,一边抬头仰望高耸如云的危月楼。   危月楼坐落在三江并流后川江的起始之处,七层塔式的歇山顶楼阁拔地而起,是三川城中登高瞰江的最好去处。各处的文人雅士都曾赋诗以赞三江合一的胜景,川江更是得名于此,而危月楼的美名则来自于本朝开国文皇帝的亲笔手书,“天楼眺三水,危月悬万波。”自此之后,危月楼当仁不让被誉为东境第一名楼,名流骚客皆趋之若鹜,只为一睹太祖文皇帝墨宝真容与三江汇一的绝代景致。   齐睿白包下了危月楼七层的揽月阁宴请她和叔叔岳文谦,揽月阁顾名思义,恍若伸手方可揽月,只因视野开阔,揽月阁一宴便要价千金。   五年前的忐忑不安化作了一抹轻描淡写的冷笑,岳小舟看见岳文谦的马车早已停在了危月楼的前苑,一身华贵却并不张扬的叔叔正站在远处,笑盈盈地走了过来。   岳小舟在白天里却感到了江水刺骨的冰凉,她仿佛重新被逼站在了船头,身后是黑暗的江水,而岳文谦站在对面,笑着走向自己:“小舟,我的好侄女,你到底也算是个聪明的姑娘,眼下的情形你又何必再跑。”不由自主向后退去,岳小舟回头一望,她的身后是黑色的河水,波光只映衬出火焰的红色来,看起来恍若流火的深渊。   “岳文谦!事到如今你已不必惺惺作态!”岳小舟倔强地捂着剧烈起伏地胸口看向岳文谦,目光掠过一旁的晏北寒,绝望中竟更加声色俱厉起来,“我委你重任,许你前程如锦信任不渝,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么?晏北寒?”   沉默中,有风声掠过水面拨动秋荻沙沙作响。   “我要的不止如此。”晏北寒的声音凉透了夜色。   冷汗顺着脊背流下,眼前一晃又回到了现实中来,身边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小姐……”岳小舟看了看一旁被自己方才神情镇住的忍冬,扯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   十指蜷曲后又缓缓放开,岳小舟在心底提醒自己,难道死一次还不够?唯有冷静才是智谋最好的挚友,决不能因为恨意而轻举妄动。   “二叔来得这样早,小舟失礼了。”   面对岳小舟的微微颔首,岳文谦一愣,忙笑道:“大喜的日子里要你这样奔波,我本也不想,只是如果让钊王久等怕失了礼数,虽然你与他……不过如今还是谨慎些好。”   岳文谦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是让岳小舟心头泛起怃然,她低头浅笑却并不多言,等待她的将是什么自己再清楚不过,岳文谦当年为了让自己心烦意乱设下的圈套如今却休想再套住眼前的岳小舟。   岳小舟随着岳文谦在危月楼掌柜的穿引下来到了七层的揽月阁,早有侍卫佩刀守在门前,两个穿着甚为考究的下人打开雕花木门,岳小舟看着纵深的阁间尽头,齐睿白一身月白色站在窗前转过头来,眉目如初。   钊王齐睿白第一次来到三川城的时候正是云河平原叛旗高举之时,他奉旨平乱剿逆,金戈铁马中他骑马走在最前,岳小舟还记得,那日他也是这样一身纤尘不染的月白色,惹得三川城的女子纷纷瞩目低语,以至半年后他一战成名彻底平定云河之乱归来之时,马蹄所踏之处尽是女子丢下的鲜花。   可是他要她死。   那一天,正齐睿白邀约要与自己商讨粮饷的漕运,他们二人虽然早已道不同不相为谋,可生意上的往来却牵牵绊绊,岳小舟想最后说服齐睿白收回成命,不要冒险,可就是在这危月楼,在这揽月阁,等待她的只有重重杀机。   如果不是岳鸢拼死相救,自己根本逃不出那时的危月楼。   往事历历在目,曾经的温柔缱绻不知是在何时消失不见,而此刻同样不知道答案的岳小舟走到桌前,与岳文谦一同行了大礼,起身之后脸上却挂着生疏的淡漠。   目光交汇后,岳小舟看见齐睿白的笑意里深埋了阴鸷,这才是她最熟悉他的模样。   她能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却无法改变齐睿白在此时此刻的想法,但心中有了计较的岳小舟并不急切,她只是安静地看着齐睿白,看着他眉目如画气宇逸然地伸手,示意二人落座。   “岳老板别来无恙。”斟了一杯酒,齐睿白笑意殷殷地抬手饮下,空杯微垂地示意,莹白骨瓷的酒盅里流下一滴残酒。   岳文谦有些尴尬地打量了两人,轻咳了一声,笑着附和:“钊王雅量。”   “二叔,侄女有些话想告知钊王殿下,不知能否请您……”   “无妨,无妨。”   刚刚落座的岳文谦慌忙起身,有礼地退了出去,岳小舟还记得自己当年也是这样鲁莽,但是这次她已然不是从前的真情流露。假作真时,岳小舟忽然就感到了报复的酣畅淋漓。   但这只是个开始。   “回京半年,再归来时你已嫁做人妇,”齐睿白再次为自己斟酒,一饮而尽,“这酒就当贺你新婚之喜。”   “你回京大婚,王妃殿下是三朝元老之后,想必定是名门闺秀贤良淑德,小舟也贺王爷举案齐眉鸾凤和鸣。”岳小舟拿过酒壶自斟,手腕却被劈空夺住。   “你明知我是被逼无奈!”   “你是被逼无奈,难道我就是与他情投意合?别忘了,如果不是他,我恐怕只能嫁给我二叔的儿子。”   “晏家十代世家早已没落,后人流落各地恐怕已不知姓甚名谁,你从街上捡来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子假扮晏家后代就以为后顾无忧?有朝一日岳文谦谋夺家业,你只会死无葬身之地!为何不答应与我回京?”   死无葬身之地?   她看着齐睿白少有的疾言厉色,剑眉紧蹙,一时竟哑然失笑。   “我离开了三川岳家该当如何?”岳小舟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再说一次,她轻声在心中重复,再说一次,“更何况我岳小舟此生绝不屈居人下。我爹此生从未续弦,小舟不求别的,只想一生一世一双人白首偕老,试问王爷以为如何?为了一个身边莺燕成群的男子抛家舍业,值得么?”   “你的骄傲迟早会害了你。”   “没了骄傲,岳小舟也不再是岳小舟。”   手腕传来压迫的痛楚,岳小舟直视着齐睿白带了愠怒的瞳仁,被他硬是从椅子上拽起身来迫近。   “你可还记得云谷城?”   齐睿白的语调中带了一丝阴森,岳小舟一凛,挑眉不语。   “记得就好,我就要你记得。”   齐睿白的面孔骤然放大,轻薄的酒气喷在了岳小舟脸上,她下意识去躲却因双手被制无法闪避,肆虐的吻迫着她仰起了头,与记忆中一样,齐睿白不留余地,而自己疲于招架。   “色厉内荏,你还是与从前一样。”齐睿白抬起头,有些凄怆地笑了笑。   与我希望你看到的一样。   岳小舟挣脱开齐睿白的怀抱,反手就是一个耳光,可手腕再次被握住,刚刚被捏痛的地方又激起了火辣辣的疼。   “云谷城之事是我一时糊涂,齐睿白,可你就不怕报应么?”   “报应?这半年来你岳家在云河的买卖如虎添翼,这难道算是报应?”   对视中的沉默令气氛僵持,最后,齐睿白松开了手,忽地笑了,“小舟,你应当清楚,有的船一旦登上就再难逆流。”   “这话你要对自己讲。”   “是啊,你我二人已是覆水难收,”齐睿白眸光一闪,定睛在岳小舟的脸上,“不过生意上的事本就不讲情面,父皇将云河三城交托于我管辖,还望岳老板今后鼎力相助才是。”   不等回答,齐睿白已笑着扬长而去。   岳小舟走到阅景台前,缓缓推开门迈步而出,正午的骄阳晃得人眼发麻,目所能及之处已是湛蓝的天际,赫日当空下川江犹如玉带牵引过大地,江面上的船只川流不息,号子的喊声隐约入耳。   “小姐……”   岳鸢不知何时走到了身后,岳小舟并不回头,淡淡地开口:“二叔和钊王都离开了?”   “是。”   “阿鸢,刚刚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   “你觉得我变了么?”   一阵沉默,岳鸢的声音有着迟疑和胆怯,“方才的小姐与往常没有分别,只是今早……今早的小姐与平日里……实在是……”   笑声打断了岳鸢的话,她愕然地看向背对着自己几乎笑弯了腰的岳小舟,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岳小舟还记得,五年前的此时此刻,她就在这观景台上迎着煦风与烈日哭了两个时辰,金时不同往日,她只想放肆地大笑一场。   “小姐!”岳鸢上前两步在岳小舟身侧单膝点地,急促地说道,“如若哭出来好受些,小姐千万不必委屈了自己!”   岳小舟笑着搀扶起岳鸢,拉着她的手说道:“哭?我为何要哭?骗得了齐睿白恐怕是我目前为止难得成功的事情,难道不该为之一笑?”   岳鸢不敢答话,双目中闪烁的迟疑显得格外急促,岳小舟轻拍着她的肩正欲开口,一声雄浑的高喝打断了二人。   “升篷!”   声音来自台下的江面,一艘堪比楼船大小的货船正向川江上游转舵,随着船员们整齐划一的号子,绞盘转动,主桅杆上一面巨大的帆摇摇升起,正在眼前。   帆山浓黑的“岳”字徐徐展开,号子声响惊飞了栖息在危月楼上的水鸟,岳小舟眯起了眼,看着正午骄阳为岳字帆镶嵌出黄金般的色泽,货船立帆后速度明显加快,帆向侧倾,风动舟行。   岳小舟的十指不知何时紧扣在围栏之上,她听见自己的心跳随着波涛澎湃,长风不但扬起了巨帆也拂动了她衣裙的宽袖与下摆,岳字横亘在眼前,这是她一生中见过最美的景象。   “阿鸢,我回到这里不止是为了仇恨,”岳小舟伸出手去,像是要捉住风一般握紧,岳鸢从未见过小姐的眼中有着这般耀眼的狂热,“我从未像此刻这样渴望真正地活着,这些错过的景致我绝不会再让它们白白流逝,爹爹留给我的是万贯家财与尊荣富贵,有朝一日,我要将它们化作一个时代。”   ☆、暗香幽中来   一切都是从反思开始的。   回府的路上,心潮澎湃变成了脚踏实地的思虑,岳小舟看着车帘外人群熙攘,心中却是沉静无比。   从前的自己犯下的过错历历在目,岳小舟不觉咬紧了下唇,流露出讽刺的笑容。   她真是活该!   返回岳府走下车来,岳小舟心中已经有了初步的盘算。   书房已熏好了产自苍梧的上好白檀,幽微却沁人的淡香消弭了奔波的疲惫,岳小舟坐在黄花梨木的桌案前,随手翻开码放整齐的账簿。   她曾以为只要管理好生意便后顾无忧,于是便两耳不闻窗外事成天埋头在账簿与书信中,而周围的一切却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阖上账簿,岳小舟深吸了一口气,略微沉吟了片刻,她命人唤来了府中的管家陈自山。   “陈管家,以后每日晚膳之后你都要将这一日府中上下的大小事情知会于我,从前府内的正事还是照常在早膳后。”   听罢岳小舟的吩咐,陈自山一愣,显然是有些迷茫。   岳小舟打量着陈自山,从自己记事起陈自山就是府内的管家父亲的得力帮手,而今他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精神却依旧矍铄。只是岳小舟想到事发当晚他照常安排车马送自己离府,并不知暗害自己之事他是否知情。   “小姐以前最不喜听人嚼舌根家长里短,这……”   看着犹豫不决地陈自山,岳小舟笑道:“以前是以前,你照做便是了。”   陈自山走前,岳小舟命他派人去将码头的管事徐俨传来。   岳家几乎垄断着东境的内河航运,是陆上东境最为富庶的世家之一,岳小舟手下的,正是这庞大且盘根错节的势力。船厂、库仓、码头、账房、总柜以及运局关联紧密却又权衡分散,各个负责之人均是当年与父亲立下家业或是由其一手提拔,可是他们忠于的是父亲,而不是自己。   已死之人又有什么可以忠诚的,岳小舟讽刺地想,从前的自己竟只觉得这份忠心是理所应当。   徐俨来时显得风尘仆仆,下颚上带了点胡渣,双眼泛青,面有菜色。   “码头出事了?”岳小舟打量他后不由得皱了皱眉,她并不记得此时码头有什么麻烦。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徐俨用袖口擦了擦汗,“前几日一批郁州的贡船比预计早到了三天,和还未离港的锦阳漕船挤到了一块儿去,官家的泊位停不下,孙大人让我帮忙周转一下,我临时安排那批送至新郑的铁矿提前出发,又加上官家的船怠慢不得,一是不能拒绝,再者说万一出了纰漏实在麻烦太大,索性我就在码头将就了几日。没料到大小姐会初一十五以外的日子传我,是徐俨失仪了。”   “半夏,上茶,”岳小舟转向徐俨,“你先歇歇喝口水。”   徐俨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岳小舟忙示意半夏再满上一杯。徐俨坐在椅子上几乎和站着的半夏一样高,他从前只是码头上闲散的脚夫,靠着体力吃辛苦饭,却被当时巡视码头的岳小舟之父岳文安慧眼识英提拔成小小的管事。五年的光景,徐俨便成为了三川码头上的岳家总管带,这平步青云的故事在三川城也早已妇孺皆知。   岳小舟从未这样仔细端详过徐俨,她的手指轻敲着手边的账簿,眉黛因为记忆而轻蹙在了一起。   “大小姐急着传我有何要事?”   “我想看看现下停泊码头的船只簿册。”   “那我差人马上送来。”   “不,”岳小舟停下敲击手指的动作,“我要的不是本家舟船的簿册,是将三川码头的全部船只记录在案的那本。”   徐俨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几乎是瞪着岳小舟看,“大小姐是说……川河转运使佟大人的码头簿册?”看到岳小舟笑着点头,徐俨原本憔悴的脸僵硬起来,“可是……这……这不合规矩啊……漕运衙门的册子,我们怎么能弄到?”   “别人弄不到但岳家可以,你心中迟疑的并不是自己无能为力,而是想知道我为何要求这样突然?”   被熟识的人用打量陌生人的眼光上下扫过,这一日中岳小舟已不是第一次经历,白檀弥漫在书房中,只是再没了从前的静谧,屋内的两人心如轮转,目光碰撞时带动思虑的涟漪。   “愿闻其详。”徐俨不知为何有些畏惧眼前这个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还不是时候。”   徐俨想要追问,他很少这样多话,可是刚刚开口便被岳小舟打断,“玉娘的身孕也有八个月了,不知何时临盆?”   突然转变的话题让原本焦灼的气氛缓和了下来,虽然心有不甘,但提及爱妻,思切之前悄悄浮在了徐俨饱经风霜的脸上。   “安胎药一直在吃,只是胎动得厉害,怕还是一个顽劣的小子。”   “阿徽不是一直吵着要个弟弟?”   “小孩子只知道玩,我和玉娘都想要个女儿来疼。”徐俨的语气柔软得仿佛素宣银纸,岳小舟忽然觉得是否当年爹娘恩爱如斯,也是这样盼着自己降临世间?   她没有见到娘一面便拖累了她的性命,可是岳小舟却清楚地记得玉娘难产而死之后徐俨憔悴撂倒形容枯槁的样子。   “徐俨,”她突然开口,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几日辛苦你了,明日我派人请个产婆住到你家中帮你照看玉娘,过段时间我会再请大夫每日去给玉娘把脉直到生产之前。”   岳小舟说罢便感到了局促,她从未这样关心过自己的手下,而今说出来竟也像是为了挽留徐俨在码头尽心操劳一样。她暗自捶胸顿足,为自己的笨拙感到难堪。   可徐俨的表情比她更不自然,但他还是诚挚地谢过,期间又不住地看向岳小舟,像是想从她脸上分辨出什么来似的。   看着徐俨的背影,岳小舟才悄然舒了一口气,不料正欲离开的徐俨却转过身来。   “大小姐,我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自己都不知道还问我。   从前的自己一定会这样回答。岳小舟笑了笑说道:“但说无妨。”   “大小姐已经成亲,岳当家在天之灵必定欣慰,可是……”   他叫爹爹当家,却叫我大小姐,难道真的是我不配么?岳小舟掩饰地巧妙,她凝眸审视,将波涛压向心底的幽暗后才缓缓开口:“可是什么?”   “徐俨唐突,希望大小姐和姑爷尽快得继岳家香火,免去旁人的非分之想!”   岳小舟甚至顾不上脸红,她心间一跳,声音不自觉沉了半分:“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只知晓当家临终的遗命是要大小姐您来继承家业。”徐俨低着头,岳小舟知道任凭她怎么问这人也不会再多说什么,况且她已经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又何须再做证实?索性,她只是依旧挂着笑容,让徐俨快些回去将簿册带来。   这一次徐俨是真的走了。   桌案前青灰色的烟云缭绕出灵芝一样的形状,而后消散不见,还有更多更为棘手的事情在等着岳小舟。头枕在手臂之上,她安静下来为自己理清头绪,朱户半开,偶尔有微风遁入,贴着她的脸颊梳理着鬓边的碎发。   晏北寒被召来的时候,岳小舟正襟危坐地翻阅着刚刚送来的诸多贺贴,她从桌案上抬起头,看到晏北寒已经换下了喜服,一身檀色成年男子的衣衫显得他有些瘦弱。   “坐吧,我有话想和你讲。”   出乎岳小舟的意料,晏北寒不是惊魂未定的样子,他沉静自如地坐下,虽然还是能看出一丝紧张。   晏北寒出乎自己意料的事还少么?   岳小舟没有笑,她从手边一摞红色的小山中抽出一本极厚的大红色折页,走到晏北寒身前递给了他。   “这是我们婚宴所收的礼单,东西堆了三个堂屋,陈管家事多抽不开身,这些东西又都是格外贵重的,我想你帮我整理出来。”   “我?”晏北寒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开口。   “不会可以学。”   风扫过窗外的棣棠花枝,摇出沙沙的声音,晏北寒许久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看着岳小舟。   “怎么?对自己没信心?徐俨从一个脚夫到码头管带也不过只花了五年,我要你收拾出三间屋子而已。”岳小舟笑着瞥了一眼窗外,三月过半,新绿绽芽,棣棠花还未到开放的时令。   “我还记得被你带回岳府后第三日里你说过的话。”垂下眼帘,晏北寒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我也记得,”岁月没有原谅岳小舟曾经的轻狂,她凝视着晏北寒,叹息着说道,“我带你回来吃了顿饱饭,之后又饿了你三日,三日之后我对你说,要永远记得这一天,要永远记得自己到底是谁。”   “那如今又为何要与我说这些?”晏北寒猛地抬头逼视岳小舟,脂玉一样的面孔上,极暗的深瞳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倒影。   “你喜不喜欢吃饱穿暖荣华富贵的日子?”岳小舟并不急于回答而是反问道。   “喜欢。”晏北寒坦率地直言不讳。   “我还能给你另外一种生活。”   “那是什么?”   “能感觉到自己是真正活着的生活。”   岳小舟从不知道自己这样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可她的的确确看到晏北寒眼中的倒影微微跳动,宽大袖袍里的手悄悄攥成了拳头。   虽然这个过程很慢很慢。   “那就一言为定了,”不知为何,岳小舟突然有些心虚,她转过身去不想再多看晏北寒一眼,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在畏惧,她在畏惧那个经历过的五年后最终的命运。可她答应过自己的事绝对不会反悔。   “为什么?”   “我需要帮手,岳家……”   “不,我问得不是这个。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何突然想要杀了我?”晏北寒的语气并不是在质问,但却没有半分小心翼翼的谨慎。岳小舟回过身,啪的一声将折页阖上,收敛起笑容。   “因为我梦见你要杀了我。先下手为强,这是我今日给你上得第一课。”   晏北寒的诧异写在脸上,他低下头孩子气地一笑,可这笑容却让岳小舟觉得他并不只是眼前那个未及弱冠的十六岁少年。   “不过是个梦。”晏北寒笑着说道,像是在责怪岳小舟的小题大做。   “是啊,”岳小舟再次转过身去,“不过是个梦而已。”   ☆、风起迷帆悬   晴日方好,三川码头上密密麻麻停了望不到头的大小船只,江水涌动着灰白色的细浪轻抚石堤,远处盘旋的水鸟因为人头攒动而不敢轻易靠近。   这是岳小舟第二次一睹三川码头的真容。   七岁的时候父亲曾带她来过,当时匆匆一瞥,形形□的人群眼花缭乱。她莫名地不喜欢这里,皱着眉拉过父亲的手,吵着要回府。当重生后的岳小舟再站上这码头,一颗心就像被浸泡到了苦涩的药汁中,充斥着酸楚。   前世,她自命清高,不屑于父亲的属下,甚至除了岳家的事务以外不愿与他们多说一句话与展露笑颜。父亲不是没有说过,这些人并不是岳家的奴隶,而是助力。只是自幼深受父亲宠溺的她,见惯了身边人对她这岳家大小姐百依百顺,根本没有在意分毫。   眼神缓缓从川流不息的忙碌人群划过,岳小舟转眸凝视江面,自嘲地笑笑。幸好,父亲的悉心栽培并没有随着坠江的她沉入这川江水。眼眶不知不觉已悄然湿润,岳小舟仰头望向天空,流云正悠然地漫溯过蔚蓝。   父亲,女儿不会跟您说对不起,因为这一世,女儿一定会守护好您留给我的一切,再不让您失望!   再回过神来,她便看到小跑着过来的徐俨,于是慌忙低头眨了眨眼睛,硬是把眼泪逼了回去。   “码头鱼龙混杂,这可不是大小姐该来得地方!”   徐俨音色急切,他回头看了看岳小舟身后,只有岳鸢一个人跟随。   “码头再不济也是官家的地方,”岳小舟斜睨着远处穿着漕衙官服的士兵,“何况还有岳鸢在,我来看看而已。”   徐俨想再开口,可是看了看岳小舟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对了,”岳小舟压低声音,“船薄送回去了?”   神色一凛,徐俨轻轻颔首。   “走吧。”岳小舟不多言,迈开步子向码头深处走去,竹青色衫裙的下摆被微风轻轻扬起,流转在粗糙的地面上。   徐俨忽然想起曾经岳当家最喜欢穿竹青色的衣衫,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却马上清醒过来快步跟上。   “官府的漕船现下都离开了?”岳小舟看到泊位空出来不少,大多数停靠得舟船都没有“漕”标。   “昨天最后一批已经北上,”徐俨指着旁边空出来的泊位,“这些是留给过两日从割云山走旱路到这里装船进京的铜船。”   铜船的事岳小舟在簿册里已经看到,她漫不经心地点头,心中轮转如飞。   “闪开闪开!”   一阵爆喝打断岳小舟的思路,她被岳鸢护在身后退了几步,几个身形粗壮□上身船工打扮的人肩上扛着货物从刚刚岳小舟站立的后面大步流星地向不远处一个船上走去。   “粗鄙!”岳鸢看这些人皆衣衫不整,慌忙红着脸挡住岳小舟的视线,“小姐不要污了眼睛。”   “码头上就是这样的,”徐俨也有些尴尬,“除了……没有多少女子会踏足。”   “除了什么?”岳小舟颇为好奇。   似乎下定了很大决心,徐俨面色涨红,嗫喏着小声说道:“除了暗娼。”   “徐管带!这样的话也是能说给小姐听的?”岳鸢情急之下怒不可遏,咬牙喝道。   “岳鸢,不得无礼。”岳小舟虽然因为刚才徐俨的话尴尬万分面色微红,却还是呵斥岳鸢,“徐俨是在回我的话,何错之有?罢了,我有些冷,你去马车里将我的披风取来。”   看见岳鸢委屈地转身,岳小舟忽然有些自责,可是在外人面前她也不能太过宽纵自己身边的亲信。   徐俨窘迫的样子正欲开口,一阵娇媚的笑声打断了二人,岳小舟循声望去,几个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女子正在与方才脚夫一样打扮的人调笑着,四五个人一边拉拉扯扯,一边发出颇为刺耳的笑。   徐俨急忙上前一步挡在了岳小舟的身前,支支吾吾半晌,最后还是红着脸催促她快点离开。本来也是很赧然的岳小舟看了他的模样却反而轻声笑了出来。   “大小姐还是快回去吧!您要是有什么吩咐我随叫随到!”   “徐俨,你越是认真我就越是忍不住要想,你当脚夫的时候若是被这些姑娘搭讪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看着愣住的徐俨,岳小舟弯起的眉梢唇角溢满了笑意,尴尬被舒展成自然,徐俨竟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低下头笑着淡淡道:“姑娘们眼睛毒得很,是不会找穷得饭都吃不起的脚夫搭讪浪费功夫。”   “这些人难道不是脚夫?那刚才那些呢?”岳小舟愣了愣。   “都不是,那些人是水手和船工。”   “可是怎么看出区别?”   “天下间最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方非码头莫属,在这混得久了自然就亮了眼,常在船上讨生活的人和陆上的旱鸭子只要看他们走路的姿势便一清二楚。”提到这些事,徐俨还是颇为自得的,特别是看岳小舟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后,徐俨不觉也露出了笑容。   “闪开!”   聊得热火朝天的二人没有发现不知不觉又挡了路,沉声一喝后,岳小舟再想闪避已然来不及,被身后扛着货物的人猛地撞倒在地,身上登时一片火辣。而徐俨也没有岳鸢的身手,他去拉扯岳小舟时已然晚矣,只得惊慌地扶起岳小舟,不住地询问她是否安好。   “他娘的!谁家的小娘们儿!跑这来干什么!”   撞倒岳小舟的人只是退了一步便站好,将肩上两袋货物放在脚下,粗噶沙哑的嗓音低声呵斥着,带了与众不同的粗野和磁性。   怒火涌上心头,可岳小舟硬生生压了下来,她忍住疼痛抬起头来,语气轻松平静地说道:“码头向河不闭,陆门大开,四方的船都停得下,怎么我来这里还要你过问不成?”   “呦,还是个带刺儿的花,”那人的目光肆无忌惮地从头到脚打量着岳小舟,而后哈哈大笑,“不对,是个带刺儿的花苞!”   周围一干水手脚夫都笑得前仰后合,徐俨脸色却阴沉得可怕,他扶起岳小舟后,冷冷地说道:“邵老大,这位是岳家的当家大小姐,休得无礼!”   岳小舟站起身后才看清撞倒自己的人竟然比八尺有余的徐俨还高了半头,黑色的头发凌乱乌黑,一缕缕被汗水粘腻在额头上,一双微眯的眼睛狭长上挑,高挺的鼻梁犹如刀削般轮廓分明,稀疏短小的胡渣使得下巴泛起淡淡的青色,一副不羁桀骜的模样。汗水从脖颈布满挺拔遒劲的□上身,被晒成小麦色的皮肤透出有些凶狠的狰狞。   “岳家大小姐?前两天老牛吃嫩草刚嫁了个小白脸的那个?我还以为是个徐娘半老的老姑娘,没想到竟是个娇滴滴的小美人。”邵老大啧啧嘴,舌尖悄然舔过唇瓣,眼神毫不知收敛。   岳小舟并没有因为这一番话而面红耳赤,她低头一笑,目光径直与邵千帆碰撞,不卑不亢,没有丝毫的闪烁避让,“谬赞了,徐俨,这位可是岳家麾下的船主?”   “不,他是……”   “小丫头,”邵老大收敛起笑容打断了徐俨,他向着岳小舟走了一步,徐俨闪身挡在了两人之间,可他仿佛浑然不觉,“用你的话说,码头向河不闭,陆门大开,四方的船都停得下,不只有你们岳家一家的船。”   “是小舟唐突了。”岳小舟用彬彬有礼当做回应,却十分好奇起此人的来历,可是看到徐俨戒备的样子,心下也明了眼前这位邵老大并非等闲之辈。   二人隔着徐俨对峙,目光中却都带了试探的意味,岳小舟清楚,她逞一时口舌之快倒是无妨,只是今后要在码头上为岳家奔波的人却是徐俨,她不能为岳家树敌,不能为徐俨惹事。   这时,码头远处传来一阵吆喝的声音,众人的目光一齐看去。一个船主模样的人正和几个脚夫拌嘴,杂乱的吵闹声中“工钱”二字最为清晰。   距离较远,众人看不真切,加之对这种事已司空见惯,也就不以为意。可岳小舟却是神色猛然一凛,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拳头。前世,她慌乱奔逃,上了破舟后才知道一切都在那些人的算计中。破舟离岸,很快便被岳文谦和晏北寒的船拦截下来。就是这个船主,把她像货物一样丢了过去。她永远不会忘记,他那张堆满笑意的脸,和看着满满一袋银两的贪婪眼神。   真巧。   岳小舟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邵千帆刚巧偏头,捕捉到她这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当即微抖眉角,深看她一眼。   “徐俨,那是岳家的船,我们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岳小舟淡淡开口。   徐俨一愣,没有想到岳小舟竟然能第一次来码头便认出自家的船主。   “失陪了。”岳小舟不再看邵老大一眼,只是笑着颔首示意,而后向吵闹的方向走去。   邵老大锐利的目光扫过岳小舟已经握紧的拳头笑了笑,紧接着吆喝了一声:“接着搬货!谁耽误了正事儿,我就在桅杆上吊他三天三夜!”   方才还落针可闻的四周人声鼎沸起来,水手们嬉笑着应答,动作却不含糊,快速搬起货物,成群结队地向船上走去。   “出了什么事?卢威,怎么又是你和脚夫起了争执?”徐俨向着那个船主模样的人说道,而后又指了指岳小舟,“今日大小姐刚好在此,你不要平白辱没了岳家的名声。”   徐俨的话惊动了卢威和几个脚夫,岳小舟看到卢威的面部表情一瞬间僵硬起来,紧接着又变成熟悉的堆笑,“徐管带这是哪里的话,我不过是讨价还价而已,这点小事怎么敢惊动大小姐。”说着,卢威从袖口中摸出几个铜板递给脚夫。几个脚夫谢过后离开,卢威也阿谀了几句后登船。   徐俨看岳小舟紧盯着卢威远去的背影,面上神色也有些严峻,趁机开口:“大小姐如果不喜此人行事,我便和运局的曹管事说一声,给他结清船款,让他离开岳家。” “离开?不必了。”笑了笑,岳小舟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锱铢必较倒未尝是件坏事。”   徐俨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垂眸不语。   岳小舟猜到徐俨在想什么,她只是浅笑着却并不多言,目光轻撇间扫过了不远处的船只,却再也挪不开半点。   “徐俨!快看!那是什么船?”   顺着岳小舟的手指,一艘中型的舟船通体漆黑泊在码头处,刚刚用言语轻薄岳小舟的邵老大正是带着手下尽数将货物搬上了这艘与所有其他货船都不一样的船只。   “那是邵千帆的黑隼号,”徐俨皱了皱眉,“据说是川江中最快的货船。”   ☆、疑信两相伴   “这船型实在奇特,与我以前见过图样上的船都不一样,”岳小舟虽然心中有些抵触这个人,但是这艘船却让她充满了好奇,“这艘船真是最快的?还是只是徒有虚名?”   “这艘船也难怪大小姐不认得,这是海船,并非内河常见的河舟或是沙船,海船的船底是弧线形,龙骨弯度更大,船头也更为耸翘,两边的浮板宽些,不过黑隼号已经改良成适合内河的船样了,你看它的帆型其实与其余货船并无差异。”   岳小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后看向徐俨说道:“这个邵千帆邵老大是黑隼号的船主?他是什么来头?”   “大小姐幸好刚刚没有和他起了大的争执,”提到此人,徐俨的目光四下逡巡,显得格外谨慎,“没人知道他之前做过什么,黑隼号一夜之间突然出现在川江之上,只跑急工,且不问货物,因而很多见不得人的买卖都找上了他,听说但凡遇到黑隼号,河匪都要避上一避。虽然没人清楚邵千帆的来历,但码头上还是流传他曾经是个横行蛇海杀人如麻的海匪,这样的人我们做正经生意的还是能离多远就躲多远的好。”   “你说的对,”岳小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船的事我再去问问燕素雪好了,不知河舟能不能借鉴些海船的优势再提些速度。”   “你说燕厂监?”徐俨甚至比刚刚还有惊诧地多,他也忍不住上下打量起岳小舟来,最终还是犹豫着开口,“大小姐你……你可想好了?”   岳小舟明白徐俨的顾虑叹气道:“当然,还有谁比她更精通天下的船只。”   “可是……”   “我知道,我会尽量不和她起争执的,你放心好了,”岳小舟见徐俨面容焦虑便笑着安慰道,“码头上事情多,你忙你的,我先回去了,今后小舟如果百般不耻下问,还望徐俨你不要见怪。”   “这是哪里的话!大小姐是当家的女儿,只要是需要我徐俨赴汤蹈火,大小姐只需一句话便够了!”   还是因为爹爹么?   岳小舟低下头去才露出自嘲一样的笑容,可再抬头时依旧满面春风。岳鸢取来了披风后徐俨还是坚持将岳小舟送出码头才肯回来,岳小舟拗不过他,只得答应。   “老大,一个娘们儿家家的,你和她计较什么,还真动气了?”黑隼号的船舷之上,一个水手打扮的人拍了拍扶着栏杆远眺三人背影的邵千帆,笑呵呵地打趣。   “关于岳家你知道多少?”邵千帆不笑也不回头,他目光如炬焦灼在岳小舟一身竹青色的背影,声音低沉得像是暴风雨前喑哑的海鸥。   “谁不知道岳家,”水手见邵千帆不笑也连忙收敛起笑意,“她家的钱要是丢到河里,能把三川并流都堵得严严实实。”   “云谷城……”邵千帆浓黑的眉毛渐渐拧起,却倏地又恢复原样,他转过身,伸出手大喇喇地拍了拍水手的肩,“快他娘的给老子干活去!要不下次见风就丢你弃重!”   回府的马车上,岳鸢低着头沉默不语,岳小舟知道她心中不快,于是笑着拉起了她的手。   “阿鸢,你生我的气了?”   “小姐何出此言!属下不敢!”   看着岳鸢慌乱却暗含了倔强的神情,岳小舟幽幽一叹:“取一件披风而已,你不会耽搁这样久,其实你心里清楚是我有话要和徐俨说,所以不愿打扰让我为难,因而一直远远地看着,对不对?”   “小姐……”   “当时若是姓邵的再敢向前一步……我信你那时早已经短剑在手蓄势待发了,我说的可有错?”   “小姐聪慧,料事如神。”   “阿鸢,别傻了,如果我真是聪明真是料事如神的话也不会……”岳小舟五指不知不觉扣紧了岳鸢有些粗糙的掌心,阖上双眼后再度睁开时带了星点的光亮,“罢了,我只是希望你明白,我呵斥你正因为你是我独一无二的亲信,我不能让你落人口实,支开你去做事也是做给徐俨看的,与你无关。我只要你记住,这世上我只信你一人。”   岳鸢被郑重其事的岳小舟吓得愣住,只是慌忙点头,二人相识一笑后,她却鬼使神差地开口:“小姐……你有些变了……”   “哦?”岳小舟粲然一笑,“那与之前相比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呢?”   “之前的小姐……更加……更加威严些……”   岳鸢红了脸局促的模样让岳小舟开怀大笑,她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马车停在了岳府的门前,岳小舟安抚了因为自己的笑声不知所措好久的岳鸢后才款款走下车来。   岳小舟实在不想带着一身的疲惫去见燕素雪,这样折磨人的事情她总要挑一个黄道吉日再去舍生取义才是。   可是想到从前她和燕素雪的水火不容,岳小舟一边走入书房一边哀叹,如果自己死了的话想必她第一个会额手称庆才对。   最重要的是,自己竟也觉得这点理所当然。   而眼下最重要的事除了焦头烂额的琐事,还有处理卢威这个人。   岳小舟面上浮起一点冷笑,嘴角的弧度因为心中的恨意而决绝。   真正的幕后主使她无法连根拔起便要循序渐进不能打草惊蛇,可这些微不足道的蝼蚁,她还是有把握还自己一个快意。   算计在心,岳小舟径直走到书房门前,推开了门。   书房中已点好了岳小舟素来问惯的郁州白檀,她推门而入,却发现屋中早有人在。   “你怎么在这里?”   岳小舟飞快地到了一眼桌案,上面与自己离开时没有分别,而且重要的信函与簿册也被她锁入了书房的密室中。   可她的眼神还是被晏北寒捕捉到。   晏北寒的眸色一冷,站在窗前却好像阳光都黯淡了几分。   “我在等你。”   “贺礼核对好了?”岳小舟面无表情,“拿来我过目。”   “在你的桌案上。”   晏北寒有些清冷的声音让岳小舟心中不大舒服,她忽然想到父亲曾对她说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可是这个人曾经在许多年后想要杀死自己,她虽然正在努力逆转,可戒心却已经无从改变。   岳小舟端坐在椅子上拿起一摞还未装订的纸,看着上面密密麻麻却规整如钩的字体,心中一时有些迷茫。   “我今天去了码头,学到了不少新东西,”岳小舟将纸握在手上并不急着翻看,“你以前流浪的时候有没有去过码头?”   忽然变得和颜悦色的岳小舟让晏北寒不由得一怔,他背对着朱户雕窗,突然感觉到了冬日里衣衫褴褛时侵体的寒意。   “当然,”晏北寒的声音忽的飘远,有些低沉,“当然去过。”   “今日我见到了从前不曾见到的许多东西。”   “噢?你都见到了什么?”晏北寒的好奇被岳小舟颇为自得的笑容勾起,不由得向前倾了倾身。   “黑船、有可能是海匪的神秘臭男人、形形□的船工水手,还有就是暗娼。”   岳小舟本以为提到暗娼晏北寒会脸红着不知所措,可他却只是凝视着岳小舟,意味深长地浅笑,“你觉得那些暗娼是什么样的?”   “我离得远,只是打量了一下,徐俨没有让我靠近。”岳小舟实话实说。   “我在码头流浪过一段时日,”晏北寒轻声说道,“如果饿极了去讨钱,多半这些姑娘都会给我一两个铜板让我快去买点东西,这些钱在你这样的人看来恐怕一定和她们的人一样不堪入目。可是如果是向徐管带这样衣冠楚楚的人讨钱,讨来的只能是白眼和唾骂而已。大小姐,现在你觉得她们是什么样的人?”   晏北寒清澈却幽深的瞳仁让岳小舟莫名的惴惴,她仔细咀嚼刚刚他说出的每一个字,一时语塞。   “分辨一个人是否好坏与他赚钱的门路甚至出身高低贵贱本无关系,大小姐,这个道理天下的每一个乞丐都一清二楚,可是很多高贵之人却从想不明白。”   晏北寒的话并不是嘲讽也不是挪揄,可岳小舟心中却好像风浪在搅动,她沉吟着扫过晏北寒蕴了笑容的脸,也展颜一笑。   “小舟受教了。”   晏北寒像是被这话烫到,刚刚的侃侃而谈神色从容变成了手足无措和欲言又止。岳小舟笑了笑拿过整理后的礼单,刚翻了一页便眉头紧锁。   她从小精通账目货物这些琐碎的东西,看起来自然一目了然。   “这不行,”岳小舟神情严肃,“重做。”   “可是每一样贺礼都写在上面了,我还按照贵重次序排了顺序。”晏北寒急忙分辨。   “算了,你先不要急着做,明日我带你去个地方,等你从那里学成出师再重新做一份交给我。”岳小舟其实早就将一切安排妥当,不知为何,她现在越来越沉浸在这种逐渐开始掌控一切的感觉中。   “去哪?”晏北寒长睫眨动,目光中带了一丝跃然的期冀。   “明天你就知道了,”岳小舟神秘的笑了笑,复又沉吟片刻说道,“对了,还有一事,你我现在在外人眼中是夫妻,当着下人你记得要叫我的名字,不要叫我大小姐。”   “是,大小姐。”希冀化成恍惚,岳小舟看到晏北寒脸上浮起了莫名的苦笑。   手头还有许多琐碎的事情要办,明日姑且先带晏北寒去见何子屏,至于燕素雪……想到这三个字岳小舟的脑仁就开始发胀,她揉了揉眉心,情绪变得沮丧起来。   至于燕素雪,还是等她鼓足了勇气再说吧。   岳小舟命晏北寒先去歇息用膳,她还要再书房整理些信函,晏北寒没有多说什么变顺从地向外退去,可走到门口,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大小姐,”他并不停下脚步,背对着岳小舟,声音伴随着开关门的声音渐行渐远,“你也还从未叫过我的名字。”   ☆、北木逢春迟   三月的三川城虽然不是草长莺飞但也蕴了融融暖意。可寒衣尽褪后丝缕凉气缠绕在身上,特别是在没有阳光和煦的马车中。   “何管事是什么样的人?”晏北寒打破沉默,马车沿着繁华的街市疾走,两人一直无话,只听见车外熙攘纷扰的喧嚣。   “记住,千万不能叫他何管事,”岳小舟压低声音,听起来有些神秘,“他最不喜欢别人这样称呼他,你要叫他何师傅才行。”   晏北寒郑重地点了点头。   说罢二人又重归安静。   岳小舟低着头,五指轻轻弯曲复又松开像是在计算什么,春风拂动着黛蓝色的车帘,每当阳光接着风的顽劣透过缝隙时,晏北寒都能看到岳小舟低垂的面庞上隐隐染了鹅黄色的薄光。   他忽然想起新婚之夜,橘色的烛光给她姣好的容颜上染了血腥的颜色,她冷笑着将手箍在他的喉咙上,眼中尽是杀意。   这两个天差地别的模样在心底正在缓缓重叠。   晏北寒感到一阵恐惧,他觉得自己在被她送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他难以预见。   “晏北寒,到了。”   不知什么时候马车停了下来,岳小舟轻唤他的名字,晏北寒从自己编造的空洞中抬起头来,木然地点了点头。   岳小舟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虽然自己的心中也是分外不安,这一步棋她兵行险招,成功便是成功,失败那就是比上一世还愚蠢的作茧自缚。   晏北寒先一步下车,而后伸出手来。可岳小舟却扶着岳鸢的手踏下车来,晏北寒默默地将手背在身后,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么多年来,无论是逃亡还是流浪,这都是他最为擅长的一件事。   “这里便是岳家的库仓。”   岳小舟的手在空中漫不经心地一划,皓腕上几只赤金细钏碰撞出悦耳的响声。   顺着她手划出的大致范围看去,晏北寒一时瞠目结舌。   此地毗连着码头,连亘着起伏的长排砖瓦屋宇在眼前一直延伸到波光粼粼的江水,四目可及都是黑瓦与黑瓦下笔直的青砖,宽大的木门铆钉纵横,每一个闪着锈黄色铜光的门钉都有成年男子的拳头大小。黑色的屋檐紧挨着,库仓与库仓之间的甬道上只能投下阳光的细线,穿着带有岳字短褂手拿长枪的人六人一组穿梭其间,晏北寒看着在艳阳下白芒闪烁的枪尖,耳边突然又传来了凄厉的哭叫声。   “你身子不舒服?”   岳小舟见晏北寒的神色有异,轻声问道。   “不,”晏北寒笑着摇了摇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只是没想到这些都是属于你的。”   “我的?”岳小舟勾起嘴角,眼中却没有笑意,“这些东西是我父亲的,从来都不曾属于我。”   “这些迟早都会真正属于你。”   岳小舟侧过头,晏北寒已经比自己高了一点点,二人平视一笑心领神会,可岳小舟再转过身来时,心中还是惴惴不安。   “我带你去找何师傅,”岳小舟巧妙地掩饰过去,指了指一旁,“这边。”   绕过正门前的横路向深处走去,一排排吊脚的木屋映入眼帘,不同于砖瓦房,木屋上盖满了干燥的稻草,大小也只是一间普通民宅的规模。   “这是存放粮食的库仓,”岳小舟见晏北寒面露疑色,“砖瓦房不够干燥,要樟子松搭成的木屋和风干的秸草才可以。”   “樟子松?”晏北寒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可是产自永冬森林的樟子松?”   “正是。杉木或是其他的木材也未尝不可,但樟子松较为干燥的同时还有防虫的效果,所以我爹当年雇了船队从西都出发拉了一批樟子松走海路到达沧南再沿川江一路北上抵达三川,路上折损了三分之一的木材,但余下的绰绰有余。”   晏北寒径自走上前去,仿佛岳小舟不存在一般。他走到吊脚的木房前,鼻尖抵在樟子松的圆桩上,贪婪地嗅着一缕幽若的森林气息。手抚过木纹沧桑的纹理,我和你们一样,晏北寒绝望地想,背井离乡,甚至连离家的路与终点都是一样的。他很想落泪,可是樟子松的味道温柔,让他想起更温柔的家乡来,他便突然不想掉下一滴眼泪来。   岳小舟觉得晏北寒的背影有着说不出的支离,那是一种十六岁不应该有的东西,她虽然奇怪却并不打扰晏北寒诡异的举动,只是静默地站在原地,思量刚刚的话是否有何不妥。还是他的前尘往事被一段木材漂洋过海的故事挑起?   岳小舟不知道。   “我……”不知过了多久,晏北寒发觉自己的失态,急忙回身向岳小舟解释,可是话到嘴边,那些曾经顺遂的谎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r>  “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岳小舟笑了笑,她今日才发觉,曾经与她共处了五年的人,她甚至从未想过要了解半分,在死前,她还记得晏北寒口口声声说他想要的不止如此,是啊,自己都不清楚别人所求为何,竟然还以为自己所施舍的旁人必须感恩戴德。   可是这一次她却同样不想了解,她需要的只是利用。   心境因为刚刚的沉默而平静了不少,岳小舟指着不远处一个精致的小院笑着说道:“那里便是何师傅住得地方。”   “他住在这里?”晏北寒也整理好了心绪,只是没有想到,竟然有人对工作痴狂到了如此境地。可是当他放眼看去又觉得有些奇怪,那是一个农家小院样的空地,四周围篱精致,且爬满了刚显嫩绿的细藤,还看不出是什么草木,只是远远看去倒像是绿色的锦线在篱笆的网格上勾勒着春天的气息。而院落中三棵挺拔的树木却还未有发芽的迹象,从高矮和嶙峋的枝干看起来像是桃树或是杏树。院内隐约可见已经犁好垄沟的方块田地,新土与四周相比格外油亮,再往旁看去则是一个小小的竹亭,亭下石桌石凳别有韵致。整座院落看起来就好像一个隐居的胜境。   看着晏北寒诧异的目光,岳小舟忍不住露出笑容来,她引着晏北寒向小院走去,只听见一阵朗朗的读书声传来。起初还是模糊的字句,待三人走到门前,已然听得一清二楚。   “青草绿篱笆。妙极!妙极!真是佳句啊!佳句!”   “糟糕!”   岳小舟面色一白,竟拉住了晏北寒的袖口。   “出什么事了?”晏北寒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慌忙之中竟一时情急反握住岳小舟的手。   “他居然在写诗!我怎么挑了这个时候!”岳小舟恍然不觉手上温热的触感,只是一味捶胸顿足,“记住,一会儿我说什么你跟着附和就好,千万不许多说话!”   晏北寒急忙点头应允,这时岳小舟才发觉掌心发烫,连忙甩开晏北寒的手,脸颊腾得红了起来。她低着头快走两步已经轻叩柴扉,晏北寒小心翼翼地在衣侧擦去自己手心上的汗珠,也红着脸快步跟上。   “请进。”   洪亮的清吟声听起来格外悦耳,晏北寒随着岳小舟走入屋子不觉呆立,目所能及之处竟然全都是书架整齐摆放,屋子的尽头有一张甚至比岳小舟书房里的桌案还要宽大许多的案几,案几后面负手站立着一个身着青色旧袍,清瘦却气度不凡的男子,他两鬓与飘逸的胡须已经有些许的花白,想来也有五十岁的年纪,只是一双矍铄的眼睛里还看不出年龄的浑浊。   “大小姐!稀客稀客!这位俊朗不凡的年轻公子定是姑爷了,姑爷真是和大小姐郎才女貌天作佳偶啊!漏舍真当蓬荜生辉啊!来来来,在下刚好得一佳作,还请大小姐和姑爷指点一二。”   何子屏根本没有给岳小舟说话的机会,晏北寒感觉到岳小舟的手有紧紧地捏住了自己的袖口,这一次他犹豫了片刻,没有再将手握上去。   “初春来种树,树绕小茅屋。房前丛丛花,青草绿篱笆。大小姐和姑爷觉得如何?‘青草绿篱笆’一句可是在下反复推敲得出的佳句啊!大巧不工堪比古人淳厚!如何?是不是入口生香回味无穷?”   “小舟自幼只习得经商之道,对于诗词没有什么研究,”岳小舟脸色发白,都快要揉烂了晏北寒的袖口,可竟还是硬撑着脸上的笑容,“只是这最后一句的确是全诗的点睛之笔……”   眼见岳小舟再说不下去,晏北寒虽然被这首所为“诗”震慑得不知说些什么好,却还是咬了咬牙挺身而出,“何师傅这句诗妙就妙在绿字上,这绿字生动蓬勃,化无形为动态,正应了屋外那超然不俗的矮篱,将方游物外的隐士之情描绘的淋漓尽致,堪称画龙点睛之笔。”   这一次是岳小舟激动地反握住了晏北寒的手。   “知音啊!知音!没想到老夫求索数十载,姑爷竟然是我所求了多年的那个知音!”   看着几乎老泪纵横的何子屏,晏北寒被唬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岳小舟急忙轻轻踮起脚尖凑到晏北寒的耳畔小声说道:“他说什么你只需夸他就是了!如果他说自己几十年屡试不第,你就要说是那些考官目光短浅,你只要哄得他的欢心,学会如何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整理起礼单来自然等心应手,不止是礼单,即便岳家的仓库在你手中也再没周折可言,从今日起一直到学成之日,你都跟在何师父身边,切记我说过的话,晚上回家我要厨房给你炖些好吃的滋补!”   ☆、锦绣绵中针   晏北寒一早就知道,整理礼单和贺礼不过是个幌子,岳小舟不是那样随性而行的人,可他如何也没有想到岳小舟让他学习的竟是这样的本事。岳小舟说话时的气息轻轻搔着他的耳朵,晏北寒心中像是被一只小手挠了两下,说不出的悸动。除了咬着牙拼命点头,他再没什么可说的。   看着激动地涕泪满面的何子屏拉着晏北寒的手不松开,岳小舟长出一口气走出了房间。   从小到大让她最为抵触的人除了燕素雪也就只有这个何子屏了。   每次他作诗之后势必要拉着人赏评,可是他的诗又实在是让人不忍卒读。   “小姐,”坐上马车后,因晏北寒已不在,岳鸢又重新坐回了车内,“姑爷他……”   “我明白你的疑虑。”岳小舟沉下心来,叹了口气。   “小姐,试问一个乞丐又怎么会精通书写还懂得经史子集?属下还是不信他说的来历,就算只是云谷城的难民,他的能耐似乎也太多了些。”   “你不觉得奇怪么,阿鸢,如果像你说的这样,晏北寒势必百般隐藏,可他从不忌讳将这一切表露给我看,你觉得这是为了什么?”   岳鸢紧锁眉头仔细思忖了半晌,最终还是茫然的摇了摇头。   “他很聪明。知道我饥不择食,不会在意他已经逝去的真实身份,我在意的只是他现在是否有用罢了,”岳小舟叹息着瞥向车帘的缝隙,“我的确没有选择,与其要他平白去死再找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男人嫁掉,不如让他成为我的盟友,成为我的左膀右臂,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再没什么比眼前更为重要。”   “你真的信任他么?小姐?”岳小舟无奈的神色触动了岳鸢,她关切地向前挪了挪问道。   “不,”岳小舟的目光冷了下来,眼前浮现出火把和那张面无表情的苍白面容,“下棋的人不必信任棋子,也绝不可能信任。”   回到岳府,岳小舟第一件事就是叫人备菜,这些日子她有些疲累,四处奔波布置再加上快到月终,各处的琐事逐渐多了起来。她想吃过饭歇息片刻再去核对一下近日里的生意情况,而且关于铜船的事,也差不多该提上日程了。   “小姐,叔老爷来了说要见您,已经在书房等候了。”   正在思虑的岳小舟被半夏打断,她一听是岳文谦,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吃饭的事放在一旁,她起身在屋内走了两个来回后才向书房走去。   “二叔,这样急可是有事?”   书房被暖阳笼罩着,岳小舟因为步速有些快,心跳不住地敲击着胸口。   “钊王已经离开三川北上云谷了。”岳文谦开门见山,在岳小舟书案正对的椅子上坐好。   “那里是他封地的都城所在,他自然要去。”提到齐睿白与云谷城,岳小舟神色忽的黯然,声音疏离冷淡。   “他到任后便着手更换城守,云谷城城守已经易主,我有消息,说是三川城的廖大人不日也将被免职。”   “一朝天子一朝臣,”岳小舟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腕上的细钏,“他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可是廖大人在三川城已然十年有余,与咱们家中的关系更是千丝万缕,如果他被换掉,今后不知会否有些不方便的地方?”岳文谦一双眼睛盯在岳小舟的身上丝毫不移。   “二叔,我爹结交廖大人无非是因为经商之人和本地官员之间最好不要多有嫌隙而惹来麻烦,更何况廖大人虽然精明能干,却十足是个贪腐之人,如果我们没有年年有所表示,想必他也会索要。但爹爹的这个决定并非是为了贪赃枉法,岳家经商清清白白,又何必需要一介官员来徇私枉法?二叔不要过虑,新官上任,或许比廖大人更看重三川的商业一脉。”   “但是……”   “但是如何?”岳小舟有些不不耐烦地打断了岳文谦的话,“就算我们此刻着急又有何用?我们朝中无人,与官家的往来无非是在商言商,还能左右钊王的谋算不成?”   “你说的也对,”岳文谦若有所思地点头笑道,“只是我始终有些不放心,时局突变,这可不像是一个好兆头。”   “时局常异,这不是我们能左右的,就像当初云家叛乱,二叔应该没有忘吧。”   “这是自然,”岳文谦笑了笑,“你如今有了这样的见识,我只替大哥感到欣慰。”   岳小舟稳了稳心神,她已经很久没有像从前那样的说话了,此刻扮演起从前的自己来她甚至不敢说是得心应手。   “二叔哪里的话。”岳小舟只是笑着敷衍,她每每看到岳文谦的笑容,仍然忘不掉那一日剧痛的刀伤和冰冷的河水。   “我听说你前一日去了码头?”岳文谦话锋一转,岳小舟心下虽然紧张,但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徐俨和我说管家占了我们的泊位,我始终放心不下,所以去看了看。”   “那样的地方始终不是好人家的姑娘应该踏足,你虽然业已成家不再是闺阁金枝,但也不应该随意去码头上,那里鱼龙混杂,万一出了差错才是了不得的事情。”   “那里的确不是什么好地方,”岳小舟冷哼一声,目光中尽是不屑,“粗鄙之人横行,衣衫不整口无遮拦,还有些烟花女子驻足,实在不堪入目。”   岳文谦喝了口茶,手指轻轻划过茶杯的边缘笑道:“这就对了,码头上的是交给徐俨就好。”   “我明白。”   “对了,晏北寒对你可好?”   晏北寒这个名字从岳文谦口中说出,岳小舟在心底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不过就是做做样子,叔叔也是清楚的,我嫁得又不是他这个人,不过是他家族的姓氏罢了,虽然晏家已经没落,但终归是个曾经的士族。”   “唉,小舟,这话我本不该和你去讲,只是……”岳文谦面露难色,缓缓说道,“只是仲泽他……他十分难过,一直以来他都是……”   “二叔,表哥的心意我明白,只是我一直待他如兄长,他又是叔叔的独子,我不能让他入赘到父亲一脉,而叔叔却膝下无子,这样将来小舟九泉之下见到爹爹也定会受到责骂。更何况晏北寒的身份也方便我们未来再涉足海上的生意,虽然晏家已经消声觅迹,但其名声在南陆还是无可取代的。”   “你说的我都明白,”岳文谦轻轻眯起双眸打量着义正言辞的岳小舟后和蔼一笑,“我会安抚仲泽,你不必过多烦扰了。”   “多谢二叔体谅,”岳小舟略微颔首,“就快到月终,不知这个月的账目如何了?”   “过两日我便差人来给你过目,”岳文谦说道,“事必躬亲,还真是辛苦你了。”   “叔叔在账房为我管理银钱才是真的辛苦。”   每每一想到账房的总管事是岳文谦,岳小舟的心头就有一把刀在拼命搅动,利刃高悬于头上,她注定寝食难安。   送走了岳文谦,岳小舟颓然坐在椅子上已然没了胃口。   廖大人是否被撤换无所谓,只是接替他的人决不能是那个齐睿白的心腹胡琛!   岳小舟知道胡琛到任后会发生什么,她银牙暗咬,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姓胡的顺利到任。   还有卢威这见财就泯了良心的歹人,她也绝对不能放过。   “阿鸢。”   一直在门外的岳鸢听到岳小舟的声音后步入书房,答了一声小姐后便垂手而立。   “那日在码头上见到那个卢威你可还能识得?”   “那个苛待船工的船主?我自然记得。”   岳小舟笑着一指桌上的一张银票说道:“明日晌午,你带去交给卢威,说是我赏他的银子。不管他接受还是拒绝,都告诉他,我请他入府说话。”   那是一张千两的银票,岳鸢虽然心中疑窦丛生,但没有二话便将银票揣入怀中颔首,待她正欲转身,岳小舟却忽然叫住她。   “记得,给他银票的时候不必让太多人看到。”   岳鸢迟疑了片刻后点了点头。   第二日午后,惊愕不已的卢威便被岳鸢领到了书房中,岳小舟笑脸相迎,命人看茶,随后将岳鸢遣出了房间。   卢威百般推辞岳小舟的好意,那一千两的事岳小舟竟也不再提及,只是夸赞了卢威一番,随后又亲自将他送至岳府大门。   “小姐,”从大门折返回书房,岳鸢迟疑再三还是开了口,“此人……”   岳小舟转身将纤细雪白的食指虚晃在岳鸢唇前,笑着打断了她的话。   “不必多言,好戏只需用眼看,用心想。”   “虽然不明白小姐在做什么,”岳鸢露出一个舒展的笑容,“不过,我倒是知道小姐为何会说晌午去找他了。”   岳小舟颔首浅笑,示意她说下去。   “晌午时分,码头人多,总会有耳聪目明的人看见。”岳鸢笑道,“小姐是想让人知晓,又不愿太多人知晓。”   伸手轻拍了一下岳鸢的肩膀,岳小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恍然悟心弦   一连三日,晏北寒早出晚归,在库仓的时辰远超过家中,而岳鸢也在两日之后又叫来了卢威,再次褒扬。   送走了卢威,已经到了晚膳时分,陈自山依照岳小舟的吩咐将府中曾来拜访的拜帖递上,又说起府中的大小事宜。   “今日府中没有什么杂事,只是……”看着陈管家欲言又止的样子,已经疲累了一天的岳小舟不住地揉着自己的眉心,生意上的细节不容忽视,府中的琐碎她自然也不能掉以轻心,只是她一个人真的很累。   “陈管家,直说就是了。”岳小舟的声音里有着一丝无奈的倦怠。   似乎是斟酌了再三后,陈管家才缓缓开口:“这两日府中下人们都在议论纷纷,说是成亲之后小姐和姑爷只有在新婚当日同房而居,之后再没有……很多人颇有微词,觉得小姐和姑爷之间……之间……”   “我知道了,”岳小舟低下头,掩饰住面上的绯红和愁色,“你下去吧。”   阖门声后,书房内寂静如夜,蜡芯微动,绸罩上的剪影也随之变幻。初春时分,鸟叫和虫鸣都难觅踪迹,岳小舟缓缓从桌案上抬起头,走到窗前久久伫立。   如果岳文谦在府中安插了眼线该怎么办?   不,不是如果,他一定会这么做。   自己难道真的要像从前一样五年中都不和晏北寒同屋而居,任凭流言蜚语杂草一样在府中疯长?   夜色下月明如镜,漆黑的夜空中只有几点黯淡的星光,咬了咬牙,岳小舟开口唤来了忍冬和半夏,吩咐她们今日一起在主居侍奉。   主居已经褪下那重重红妆,只是大体上的布置依旧是吉庆祥和的颜色。朱红的锦帐砂红的帷幔,喜字不翼而飞,只剩下一些成双成对的彩瓷画瓶和鸳鸯的玲珑挂件。岳小舟沐浴后穿着贴身寝衣坐在妆奁桌前核对着运局报上来的工钱记账,手边的算盘珠子在纤纤玉指的拨弄下声音清脆悦耳,岳鸢从身后为她披上了一件长袍,岳小舟回眸一笑还未来得及说谢,房门在这时缓缓打开,发出一阵窸窣的响动。   “你出去吧。”岳小舟看到来人是晏北寒,于是挤出一丝微笑轻轻拍了拍岳鸢的手背。   点了点头,岳鸢眼神闪烁不定,可她还是快步走出了房间。   “今日何子屏都教你什么了?”凝滞的气氛让岳小舟有些喘不过气来,面颊已经开始慢慢发烫,她挖空心思找到了缓解尴尬的话题。   “什么也没有,”晏北寒摇了摇头,十分疲倦,“他将自己从前的诗集拿出来让我一首一首地品评,直到傍晚才肯放我回来。”   “他总是如此,”岳小舟蹙起眉尖,“从前还曾因为沉迷写诗结果误了我爹的大生意。”   “不过他实在厉害,今日来提货的人只是报了商号名称,他便将货物存于何处的牌号与种类以及多少说得一样不差。”   “是啊,我第一次见到时也吓坏了,我爹和我说何子屏过目不忘并非天生,而是有自己速记的法门,你若是学会……”   “我若是学会,便可以取代岳文谦的位置,为你除去心腹大患。”   晏北寒的身影被烛火晃得有些虚幻,只有那一双深墨的瞳仁异常的清晰。   许久,岳小舟才幽幽地开口,“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表现得那么聪明。”   “自从大雪的那一日我被你捡回府中直到现在也足有两月有余,我不聋不哑当然也不傻,还有,”晏北寒停顿下来,再开口时声音蕴了一丝柔软,“我很感激你从不问我来历。”   那是因为我并不需要知晓。   岳小舟深吸一口气,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个笑容,“与其让你在富贵中变得一无是处,我觉得你更适合眼前这样的生活,只是此路难行,我自己也没有任何把握。”   尤其是你,晏北寒,你是我最危险的一步棋,稍有不慎,我不过是在玩火自焚自掘坟墓。   “你说得对,我不喜欢一无是处的感觉。”   岳小舟从妆奁前缓缓起身,直视着几步之遥的晏北寒,她第一次觉得和他如此之近,近得可以说一些心中积蓄已久的话。   “晏北寒,我从没有意瞒着你。在我心底,除了岳鸢,只有你会可能成为我的心腹。徐俨,何子屏,燕素雪,还有吕绍安,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我爹忠贞不二的手下,哪怕此时此刻我爹早已仙逝,在他们的心中,岳家家主却从未改变过……”   “不,”晏北寒上前一步,打断岳小舟的话,“你错了。你这样觉得是因为你在害怕,你害怕自己没有能力主宰岳家的产业,你怕你的叔叔,怕你的属下,怕你身边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我。”   烛光昏黄的剪影落在晏北寒的脸上,岳小舟想告诉他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众叛亲离后惨死的无助和绝望只有她明白这种痛苦。可她没有开口,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晏北寒,忽然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我虽然没有见过你爹,但是却相信,他既然能白手起家创下这样大的家业自然并非池中之物,他留下这些人是辅佐你,而并非是要你去害怕他们,在你成为岳家当家的那一刻,他们就要对你忠贞不二,他们为你奔波行事与对你爹尽忠职守其实并没有任何分别。以后不要再说这样妄自菲薄的话了。”   似乎过了许久,岳小舟忽然一笑,这次换成晏北寒有些诧异。   “你说得对,”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声音说不出的轻悦,“因我不敢直面才会这样自欺欺人,这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不过是平添烦恼。以后再不会了。”   看着晏北寒笑着点头,岳小舟也露出浅淡的笑意来,她转身将身后的簿册边整理好便开口笑道:“有时我总觉得你在看待世事时比我还要年长。”   “那是不一样的,”晏北寒看着岳小舟纤细的背影凄然一笑,“我曾经的生活里每一日都像四季三秋那样无望和漫长,其实有时候年龄只是个符号罢了。”   岳小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沉默着转回身来,看着晏北寒眉宇间的落寞神色,她想去安慰,却无从开口。   柔和的暖光让岳小舟原本清丽的面容更加柔和,光影流转间,晏北寒看到夜风悄悄从半开的窗下溜进来勾起她散落的长发,乌黑柔软的发丝轻扬起妩媚的弧线。   “不过,有一点你并没有错,”晏北寒的心仿佛被那缕曼妙轻飏的发丝拂过,激起一阵细碎的□,他向前一步,几乎贴在了一时面红耳赤的岳小舟身前,“他们只是你的属下,而我是你的心腹。”   岳小舟说不出的害怕和羞怯,她想推开晏北寒,却不敢碰触他的肢体,于是她便紧紧依靠着身后矮矮的梳妆台,双手扣在边缘上,呼吸和心跳都乱了不止一拍。晏北寒身上的温度近在咫尺,他的面容铺满了自己目所能及的范围。   不知该说什么,岳小舟竟一时慌乱着开口,“你……你比冬天的时候又长高了些……”   晏北寒横抱起岳小舟打断她的话,岳小舟脸色由红转白,开口想叫岳鸢的名字,她被稳稳的轻柔的落在了床上,待她真要开口时,晏北寒紧接着只是抱起了她身旁的一卷锦被。   “我知道,”晏北寒温厚一笑,“当初我答应你不存非分之想只与你做名义上的夫妻,你我共处一室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我心中清楚得很,自然不会僭越。”   岳小舟心中一暖垂下眼眸,最终只是轻声说了句多谢。   “更何况你噩梦连连,若是我真的睡梦中被你像新婚之夜那样掐死岂不是太过冤枉。”   晏北寒本是玩笑,可他却发觉岳小舟并没有笑,她半坐在床榻之上,长发乌云般流泻散落身侧,搭在腿上的十指竟不知不觉蜷曲,将暗纹的寝衣抓出了无数道沟壑褶皱。   “我……抱歉,”晏北寒急忙将一床被子铺在一人余宽的紫檀木脚踏上,“何师傅要我明日早去,你也还有诸多的事情要忙,早些睡吧。”   见岳小舟点了点头后盖好了被子,晏北寒才吹熄了床头的蜡烛,房间霎时陷入黑暗,他轻手轻脚地躺好,听见床上传来轻柔的呼吸声,几不可闻。他想告诉她噩梦不过只是噩梦,不必放在心上,可是他也有自己难以摆脱的噩梦,只是他觉得今晚噩梦一定不会打搅他的安眠,从十三岁流浪伊始,他第一次如此肯定一个明明子虚乌有的奢望。   静谧糅杂着夜色。   疲倦伴随着困意席卷而来,又将岳小舟推向噩梦的深渊。   她再次站在了破舟之上,漆黑的河水被火把照耀成暗金色的熔岩,晏北寒一个人站在她身前,却是十六岁时的模样。   刀刃搅动身体,她疼得弯下腰说不出话来。耳边仿佛轰鸣般缭绕着晏北寒冰冷彻骨的声音。   “我要的不止如此。”他笑着说。   ☆、除患借锋刃(上)   昨夜,无论是噩梦的恐惧还是脸红心跳都被抛诸到了脑后,岳小舟站在三川城城守府衙前等待着通传,在她身后是几名衣着考究得体的下人,带了成箱的回礼来亲自答谢自己大婚时廖大人的亲临。   她特别吩咐通传之人在禀告廖大人时一定切记说自己并非空手而来,廖大人这般官场老手自然晓得其中含义,这样二人面见之时就不会有闲杂人等在场。   岳小舟有些许的不安,她之前迷惑岳文谦显然十分成功,现在她只需要挑拨廖大人便能够水到渠成坐收渔人之利,只是她没有把握,此行可算是真正的孤注一掷。   通传的人不久后请岳小舟进内,岳小舟示意岳鸢给了他一锭银子,而后暗暗吸气迈入了府衙的大门。   果然,廖大人早已屏退了左右在小厅等候,岳小舟寒暄了一番后命人将回礼放下,也将岳鸢等人遣了出去。   原本还热闹非常的小厅只剩下了廖大人与岳小舟两人。   “廖大人,实不相瞒。小舟此次不单是为还礼,更主要还是念着大人平日的好,特冒死前来示警。”虽然四下无人,岳小舟还是尽可能地压低了声音,“小舟听到一些风声,朝中似乎有人弹劾大人。”   廖大人轻抚茶盅思索片刻,而后斜瞄她一眼,笑道:“京中言官向来如此。莫须有之事,不妨,不妨!本官宦海沉浮数十载,并非虚浮度日,这些伎俩何足畏惧?不过岳当家的心意,倒是极为难得的了。”   岳小舟看他一眼,摇头笑道:“若真如大人所言,只是言官伎俩,倒也真不足为惧。只是……”   “岳当家莫不是知晓什么隐情?”廖大人审视她一眼,面色略沉。   “前些日子,圣上以云河平原三城为钊王封地,以嘉许平叛功绩。”岳小舟顿住话头,端起茶盅轻抿一口,含笑看向廖大人,“恰于此时,大人便遭弹劾。真是巧啊!”   “岳当家之意……本官明白了。钊王,他这是要让云河三城换换血啊!”   “小舟并无此意,不过是有些疑惑,便提了出来罢了。”岳小舟放下茶盅,正色道。   廖大人沉吟一瞬,忽地又问:“可钊王他……实在无此必要啊!”   “小舟斗胆请教大人,钊王心中若有刺,这刺为何人?”   “京中诸王,唯有衡……”   廖大人话未尽,小舟已竖指于唇上示意他敛口,以手指蘸取茶水,在桌上写下一字。   “权!”廖大人冷声念出,眸色已寒如刀。   “我们经商之人所追逐的不过是个利字,”岳小舟神色从容,声音也轻缓柔和,“而像钊王这样的天横贵胄自然只有权势才能满足。大人请细想,钊王刚刚受封三川便有这样的举动,他真正所想的并不是与大人您有嫌隙,而是只手遮天,亲手将云河三城的权力紧握在股掌之内,可若想只手遮天,便必须排除异己。而大人您……只怕便在那位的‘异’里了。自然,小舟一介商人,不懂得为官之道,但在商言商,如果谁挡我岳家的财路,是刺,小舟便拔掉了之,如若是人……”   岳小舟并不多言,只是抬起茶盅,优雅地小酌一口,又垂下墨眸,仿佛在回味无穷的茶香。   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的廖大人开始在狭小的厅内踱步,上等的孤岭雪毫散发出悠远清冷的茶香,岳小舟轻轻一闻就知晓,这一定是从棠梧辗转水路运抵三川的年初新茶,陈茶不会有这样清冽的香气。廖城守远在千里之外能喝的上这稀世茗茶,岳小舟在心中冷笑,想必他心中的权字与利字都是一样的。   廖大人忽的停下脚步,却并不回头开口说道:“钊王他……”   “若小舟预料不差,近期必有京官赴云河协助大人理事。”见廖大人欲言又止,岳小舟站起身来缓缓说道。   “若岳当家之前所言不错,自是如此。”   “此人一旦从水路安全到达之日恐怕就是木已成舟之时。不过从帝京到达三川最快只是水路,此道铜船入京频繁,倒是颇多隐患,若非经验丰富的老船长掌船实在不妥,”岳小舟敛眉轻声笑道,“大人,码头上琐事繁多,小舟先行告辞。”   岳小舟说罢转身退出小厅。   府衙肃穆安静,走出朱门,岳鸢便开口说道:“小姐,老爷在世时曾说过廖大人并非善交之辈,您亲自来还礼已经是给足了他颜面,可若是与他深交起来,恐怕不妥。”   “阿鸢,你说得对,爹的话我是不会忘的,只是借刀杀人这一步棋如果刀刃不够锋利又何须借来一用?”   说罢,岳小舟抬眼凝望碧空如洗,意味深长的浅笑不知不觉悄然绽开在脸上。   “小姐。”沉默了片刻,岳鸢在一旁忽然低声轻唤。   “怎么?”   “我还从未见小姐这样好看的笑过。”岳鸢青涩一笑,将披风搭在岳小舟的肩上。   “不急,”岳小舟朱唇轻启,音调也蕴了一丝曼妙,“你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见到。”   第二日一大早,岳小舟刚刚更衣完毕便得知廖大人风风火火赶到码头。不出半日,徐俨神色有些慌张的来到府中。   “大小姐,廖大人此行实在突然,码头检查本就是例行公事,他大多吩咐手下漕衙管事,可不知为何今日竟浩浩荡荡亲自赶来。码头上的许多船只都被查封了。”徐俨顾不得擦汗和喝茶,一口气将话讲完。   “那我们的船只呢?也有被查封的?”岳小舟并不起身,语调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有些船主夹带了些私货,这些私货没有讫税和通关文牒,我们的船只也有几艘牵连其中。”   “除了我们的船呢?其他船只是否也牵连甚广?”   徐俨一愣,他没想到岳小舟似乎并不关心本家船只的安危,反而询问其余的事情,可他还是缓缓开口道:“还是一些贪赃枉法的漕船颇多,有些粮船,铜船,还有押运贡品的船只,船上的船员都被系数带走押入大牢了。”   岳小舟沉默不语,半晌之后开口却并不是向着徐俨说话:“半夏。”   “奴婢在。”半夏听到喊声从门外进来垂手而立。   “叫陈管家派人将二叔和曹诚叫来,”不等半夏回答,岳小舟沉声再度开口,“马上。”   “大小姐的意思……”徐俨没想到从刚刚的漫不经心到疾言厉色,岳小舟的转变竟如此之快。   “徐俨,你先别走。待会儿,将这些说与他们听。”岳小舟想了想后说道,背对徐俨而站的她,面上满是笑意。   徐俨若有所思地垂眸,似乎有些明白,却又不敢把握她的用意。   “运税一直走账,船员出现问题是曹诚用人不查。”岳小舟哼笑一声,缓缓转身,轻晃手中茶盏,“但这是无意间的疏漏还是有意为之,你我都说不清。可曹诚得叔叔庇护,平日里想要追究,倒不好办。难得有此机会,我怎会放过?”   徐俨垂首琢磨岳小舟的话,心中一个念头突起,抬头看向她时,眼神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探究。   岳小舟转过身轻描淡写地一笑,将他的神色暗收于眼,自顾低头饮茶间,忍不住唇角微勾。廖大人此举无非是想扣下铜船上的熟练船工,改换新手,以便行事。不过看来他多少也记了她的点拨之情,为免届时遭人怀疑,还故意查了岳家的船。廖大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却无意间为她布好了一石二鸟之路。如此一来,即便届时事发,也没人能怀疑到她岳家头上,她又能借此机会撤掉叔叔的心腹之一——曹诚。   听了岳小舟的话,徐俨退到一旁默不作声起来,曹诚是岳文谦一手提拔起来的运局管事,也是岳家目前唯一并非老当家从前的手下,岳小舟的借题发挥他自是了然于心。   不出半个时辰,岳文谦和曹诚便匆匆赶到了岳府的书房。   ☆、除患借锋刃(下)   岳文谦和曹诚到了以后,岳小舟只是让徐俨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曹诚,你倒是跟我说说,到底你平日里是如何打理运局的?”岳小舟冷冷地开口,从椅子上起身,凝视曹诚,“竟然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曹诚抬起袖口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目光划过岳文谦面无表情的脸,而后闪烁不定地落在岳小舟的脸上,口中嗫喏到:“大小姐……这是平日里船员们的私相授受,我……我也不得而知啊。”   “我竟不知道,管事一职还有不管之事,”岳小舟泠然道,“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你想用一句全然不知搪塞过去未免也太不拿岳家的生意当回事了。”   “小舟,依我看,曹管事也未必知情。”岳文谦忽然开口。   岳小舟置若罔闻,依旧冷着脸紧盯曹诚。   徐俨看了岳小舟许久,微皱眉头后,缓缓说道:“大小姐先别动气。码头上,船主夹带私藏实在是稀松平常之事。小姐鲜少接触码头事务,或许不清楚,可咱们却已屡见不鲜了。”侧目瞥一眼曹诚,又道,“曹管事是岳家老人,熟悉各船主,想必对这些也早有防范。此次或许是无心之失,否则在港有近百艘岳家船只,怎会只几艘出了纰漏?小姐也莫要太多苛责。”   徐俨这话,表面是为曹诚开脱,暗里则是推波助澜,把曹诚推卸责任的借口全给堵了,更暗示他与各船主相熟,“或许无心”就是有心,那就可能是私相授受。岳小舟忍住暗笑,不温不火地对徐俨道:“就这几艘?一指大小的洞也能让蒙冲巨舰沉到三江底!”转目怒瞪曹诚,“你怕是与船主熟悉得过了头吧?我曾听人说,曹管事似乎对自家船只格外厚待啊?”   曹诚慌乱摆手:“没这事。大小姐,您从哪儿听来的啊!这绝对是讹传,讹传!”   岳小舟扬起下颚,冷哼一声:“是不是讹传,只消查一查被扣的船主是否与你私交甚笃,自能真相大白!”   “大小姐明鉴啊!”曹诚霍地跪地,“我一直为岳家尽职,不敢有半点松怠,更从未有丝毫私心!”   岳文谦面色微变,瞄一眼岳小舟,没有说话。   曹诚一脸仓惶地跪在地上,岳小舟却转开视线,看向岳文谦,愁悴地叹了气:“二叔,你看此事如何处理?”   似乎刚从岳小舟方才的疾言厉色中回过神来,岳文谦看了看眼中满是哀告意味盯着自己的曹诚,沉吟半晌后,缓缓开口:“小舟,我看此事还是不能太过仓促,不如先探探廖大人的口风再做定夺。”   “嗯,还是二叔考虑得周全。”岳小舟转身看向曹诚,语调微扬,“你先回去运局将被扣船只上的货调配给别的散船,此事再议。”   曹诚急忙谢过,跌跌撞撞地爬起,匆匆离去。   书房的门阖上后,三人一时不语。   “二叔,徐俨,你们在小舟心中都不是外人,”过了片刻,岳小舟叹气道,“曹诚这人是不能再用了。”   “曹诚在运局二十余年,不敢说兢兢业业,但始终熟能生巧,如若换人恐怕一时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岳文谦眼神深邃地看着岳小舟。   岳小舟笑了笑,饮了口茶后,说道:“我眼下倒有个合适的人选,卢威也是岳家的老船主了,经验自不必提。我看为人和行事都十分稳重,这个位子倒也可以让他试试。”   话音刚落,岳文谦眼中闪过一抹阴鸷,而徐俨则被烫到一样站了起来。   “绝对不可以!卢威此人贪婪苛刻,常有徇私,实在难堪此任,还请大小姐三思!”   从疾言厉色的徐俨面上收回目光,岳小舟打量着岳文谦,缓缓开口:“二叔以为如何?”   岳文谦的表情难以辨出情绪的起伏,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眼岳小舟,慢条斯理地说道:“徐管带更清楚码头上的事,既然他觉得不妥的人那想必自是有不妥之处。”   “也罢,卢威的船正在新郑城,此事待他回来后再从长计议吧,”岳小舟放沉了声音,似是颇为失望,“廖大人那边我会让人去打探口风,你们就等我消息吧。”   岳文谦和徐俨起身告辞,走至门口岳小舟却突然叫住徐俨。   “徐俨,你留下,我还有码头上的事没交待。”   被岳小舟叫住,徐俨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他看着岳文谦离开的背影,直到房门重新关闭,书房内又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跑了一日你也累了,喝口茶再走吧。”岳小舟指了指桌上的两个茶盅。   打量着又重归安静的岳小舟,徐俨呆立了须臾后才缓缓开口:“大小姐……刚才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是变了一个人还是变回了以前你熟悉的样子?”岳小舟转过身来,浅笑凝眸。   徐俨吃了一惊,瞪大双眼看着岳小舟,如同在审视一个陌生人一般,他几次三番轻启紧闭的双唇,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徐俨,当初你既然知道提醒我应当小心别人的非分之想就应该清楚,今时今日,岳家便是我,我便是岳家,你是我爹的属下亦是我岳小舟的左膀右臂,”顿了顿,岳小舟逼视徐俨的双眸,语气更加真挚,“我不在你面前避讳,也不装模作样,那是因为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会以岳家的利益为行事宗旨。而我也想告诉你,我绝不会辜负爹的临终嘱托,更不会辜负岳家!”   “徐俨是当家的手下,大小姐的命令绝不会违背。”   岳小舟看到徐俨低头的瞬间眼角晶莹,双手不觉在身侧握起了拳头。前称“当家”,后又说“大小姐”;看来,现在的她在徐俨心中,仍然算不得真正的当家,他还是没有把她当做真正的主子。岳小舟垂眸掩住眼中笑意,慢慢来吧,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一撅而就的,至少,她已经改变了命运的冰山一角!   岳小舟垂眸掩住眼中笑意。   之后,一连几日,岳小舟都难以安眠。   那日,她之所以说曹诚私相授受的事情是有人告知她的,就是想把岳文谦的念头引到卢威身上去。只要他的念头往那条道上爬了一丝,便会事事防范于卢威,二人再难狼狈为奸。岳文谦生性阴狠多疑,这一招离间计若成功,卢威轻则家破,重则人亡。此事一切布置都已妥当,岳小舟也不再劳神,只需要等候结果便是。现在,让她更为记挂的则是铜船离港已好些日子,可为何眼下竟还没有半点消息传来?   寂静深夜,没有掌灯的房间内,伸手不见五指。   岳小舟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是一些对未来的谋划,零碎杂乱。   忽然一阵响动,原本幽暗的卧房亮起了微薄的柔光,岳小舟惊得坐起,却见是晏北寒点燃了床前烛台上的蜡烛。   “这几日,你寝食难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他看着岳小舟,柔和昏黄的光晕下,一双眼睛格外清澈。   岳小舟苦笑着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你睡你的,明日里何子屏还有的是诗句来为难你。”   “不如说出来,”犹豫片刻,晏北寒才笑着开口,“看我能否帮得上忙?”   “其实也没什么事。我是在等一个消息,心里着急了些,难免烦躁。”岳小舟把头放到手臂上,沉沉地叹了口气,“假手于人的事情,实在是难以让人安心啊!等你学成了,我才能轻松些。”   晏北寒一怔,正欲开口,忽闻房门外传来脚步声。他极快地跃上床榻,将脚踏上的被子一把提了上来。岳小舟会意,往床内侧挪了挪身子。二人并肩躺在床上,裹着一条被子。   叩门声响过,忍冬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大小姐,徐管事来了,说要见您。”   岳小舟眼一瞪,猛然起身,手越过晏北寒撑在了床沿上,翻身就要下床。   晏北寒怕她跌倒,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下她的腰。情急之下,岳小舟并未发觉,身子滑下床,奔到梳妆台前,疾声唤:“进来,更衣!”   忍冬听出她的急切,进房来,手脚麻利地为她换好衣服,正欲梳头,岳小舟却推开她手,站起了身。   “不必了,去书房!”   徐俨已等在书房,见岳小舟虽然衣衫齐整但头发却只是草草挽在脑后,于是也急忙将知道的消息全盘托出。   之后岳小舟曾又去过一次码头,命他无论在得知已经向帝京出发铜船有任何消息后都要第一时间来告知自己,徐俨欣然领命。而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徐俨的手下带来消息,那艘由于旧船员系数被扣而换了一批新船员的铜船在西行向新郑城的时候与一艘官船碰撞,铜船载重多吃水深无甚损伤,但官船则拦腰折断,沉没江心。来人已经证实这艘官船所载的官员是从帝京出发的京畿转运使胡琛。   岳小舟听罢许久都没有说话,徐俨试探着叫了几声大小姐后,她才回过神来。   “辛苦你了,”岳小舟向徐俨颔首点头,面露愧色,“都已是深夜还要你从家中赶来,玉娘不出几月便要生产,你还是快回去陪她吧。”   徐俨发觉自己已经开始猜不透岳小舟的用意,她的眼中没有丝毫情绪显露,言语中也并无踪迹可寻。离开岳府后,披星戴月的徐俨不知不觉打了个冷颤,他忽然想到了一个自己根本不敢再多想的答案。   回到卧房,岳小舟将房门关上后才忽然笑了出来,这笑容不知为何让一直焦急地等在屋中的晏北寒脊背发凉。   “假手于人的事成了?”想到岳小舟之前的话,晏北寒心下已然明了。   起初,岳小舟本想找岳鸢去分享这份喜悦,可是想到这几日她为自己奔波辛苦,便没有去打扰她的好眠。此刻看着眼前的晏北寒,她却不知是否应该对他说出来。   “嗯。”收敛了面上的笑容却收不回眼中毕露的快意,岳小舟斟酌后说道,“只是我还不能高枕无忧。”   “高枕无忧的唯一办法就是斩草除根。”   卧房中烛火通明,岳小舟看着晏北寒的脸许久,倏然笑了出来。   “对有些已经无可挽回的人自然是要当机立断,可是有些人我此刻却觉得未必不能防患于未然。”岳小舟走过晏北寒,将穿在外面的常服脱去,只着了寝衣躺入被中看向仍然站在原地紧盯着自己的晏北寒,“早些休息,明天你我都还有的事要忙。”   ☆、连环计中谋   岳家的运局只在离码头不出三条街市的地方,毗连三川城最热闹的两条街市之一升平坊,远远看去在人头攒动中一处宅院模样的小院内矗立着一个三层高的硬山顶房屋,青色的瓦片在满是清晨雾霭的天空下像是重新上了一次釉色般朦胧。   往常的运局内大小管事们来来往往,船工和船主也夹杂其间,可谓人声鼎沸。但此时此刻,岳小舟坐在正厅的主位上垂眸不语,四下的伙计也都不敢多言,少数站得远的大胆管事则窃窃私语。   “听说大小姐晌午去了城守府上,饭都没有用就被请了出来。”   “看来那几个被扣的船主是难逃一劫了。”   “何止,我听闻曹管事也……”   岳小舟将手中的茶杯放下,瓷器碰撞硬木的声音不大,却打断了所有的交头接耳。   “岳家在我爹经营之下数十载,还从未出过这样的事情,”岳小舟决定以父亲作训话的开端,“想我岳家一直立信以诚,上对官府下对庶民不曾有欺,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运局上下难辞其咎。曹诚!”   立在一旁的曹诚早已冷汗淋漓,听得她唤,勉强弯下僵硬的腰,躬身上前。   “是,大小姐。”   “你自去账房领了月银,以后就不必再回来了。”   曹诚腿一软,不由自主跪在地上,不领命也不敢求情,而岳小舟也不再看他。   “新管事卢威眼下人在新郑,运局的大小事务暂由沈旬代为操持。”   站在一旁的一个中年男子怔了一下,很快走上前来向岳小舟弯腰施礼。   “有劳了。”岳小舟起身还礼,倒像是正式任命一般郑重。   运局的人被她这雷厉风行的做派镇住,只是一些老人在听到卢威的名字时忍不住露出鄙夷的神情。岳小舟故作不知,又交待了些事情,岳小舟才带着岳鸢离开运局。   半夏一直等在运局门口的马车旁,见岳小舟出来,急忙取出脚凳放在了地上。   “不忙。”岳小舟摆了摆手,“阿鸢随我走去码头一趟。半夏坐马车去松香寨,替我买些平日里爱吃的蜜饯,再到码头来接。”   岳鸢欲言又止,她本想提醒小姐此处人多手杂,即便路程短也最好乘马车前往,但这些日子来岳小舟举手投足间透出的胸有成竹和主张让她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小姐有小姐的打算,看护照顾小姐是自己的指责才对。   码头还是上次来时的人头攒动,岳小舟很少有机会多走几步路,此刻又刚好是下午日头最毒的时候,额角已有晶莹的汗滴,脸颊上也透出两团淡粉的红晕。   “小姐,擦擦汗。”岳鸢从怀中掏出绣帕递给岳小舟。   岳小舟笑着接了过来,轻拭鬓角,目光却掠过码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阿鸢,你说码头上船工和脚夫无数,为什么就只出了一个徐俨?”   “徐管带有本事,又有老爷这个伯乐赏识。”岳鸢不假思索说道。   岳小舟不置可否,“鱼不能以饵为生,花不能以瓶为家。”   沉吟了片刻,岳鸢摇了摇头,“小姐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家小姐是说,她这朵娇花不能靠人浇水过活,更不能供人赏玩。”   一个戏谑又含糊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岳鸢反应极快闪在岳小舟转身前,邵千帆正咬着一个苹果站在两步之外,面上的笑容怎么看都是不怀好意。   “邵船主有礼了。”岳小舟面色无惊地略微颔首,心中却不禁暗思,这一句话并不直白,可看起来粗鲁随性不甚精通文墨的邵千帆却能一语中的,她再次打量行色懒散不羁的邵千帆,脑海中又忆起了徐俨的警告。   “有礼?”邵千帆将吃剩的果核随手抛下,“大小姐还真是大度。”   岳小舟只是笑了笑,不以为忤,“我还有事要找徐管事商量,告辞了,愿邵船主此次出航平安顺遂。”说罢便带着岳鸢向码头深处走去。   望着岳小舟落落大方的背影,邵千帆缓缓收敛了笑容。   岳鸢眼尖,很快在一艘船前看到了正在和船主说话的徐俨。岳小舟等他说罢才走上前去,徐俨此次倒没有一张口便是劝她离开。   “大小姐。”徐俨颔首行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都知道我在运局里说的话了?”岳小舟的眼中闪过似笑非笑的光芒,她看见徐俨微微一怔,就知道自己说对了,“虽然我没有何子屏过目不忘的能耐,但方才与你说话的船主我刚在运局见过。”   “既然如此,大小姐当日曾说过卢威的事再议,又怎么会仓促决定且没有商量就宣布出来?”徐俨的语气带了抹狐疑却不像质问。   “反正眼下运局是沈旬管事,”岳小舟忽的一笑,眼中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快意,“卢威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两说。”   徐俨明白自己没有猜错。   那一日岳小舟看卢威的眼神并不像欣赏,甚至比看冲撞了自己的邵千帆还多了几分凌厉。徐俨久在码头自然知晓卢威是什么样的人,因而在得知岳小舟频频邀其过府一叙时不禁捏了把冷汗。可是直到那一日岳小舟处理曹诚又试探自己和岳文谦,徐俨才真正发觉岳小舟并不是表面举止那样简单。   还有廖大人与铜船……只是这一点连徐俨自己也不敢多想。   “这件事可以暂且缓一缓了,”岳小舟的话打断了徐俨的思绪,“我这次来找你是想问问,码头上我们岳家夹带私货的船主恐怕不止廖大人这个数目吧?”   “大小姐英明,”徐俨心服口服道,“那一日我听得廖大人会突然来到码头上便知有事,于是急忙差人告诉了那些船泊在港上的船主先将货卸下藏了起来,只是有些船主还未来得及通报,因而才出了这样的事情。”   岳小舟看向正往船上搬东西的脚夫,每个人的背上都像是压了一座小山,“其实我也清楚,想必我爹也很清楚,只不过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又何必非要黑白分明,不如让我们家的货里带上船主自己的货物,恐怕这一路上他们还更上心一些。”   “的确如此,凡事留有余地才更能长久。”   “倒未必事事皆然,余地是留给自家人的才对。”岳小舟低头一笑,理了理压裙的碧翠芙蓉环佩,“徐俨,铜船的事如果再有新的消息记得即刻告诉我,还有,多指点指点沈旬,虽然他也是老人了,但有些事旁观与坐镇还是不一样的,多提醒他变通些。”   想到沈旬,徐俨郑重地点了点头。   其实让沈旬执掌运局,岳小舟也是犹豫了好久。   沈旬曾是沧南的水军正七品提领,手下十余只战船是云赤海一带海匪的噩梦。可不料其余的提领嫉妒他战功彪炳屡受嘉赏不日又将晋升,竟勾结曾被沈旬剿灭的海匪余孽趁他出海期间将沈家上下十几口人一朝灭门。沈旬悲痛欲绝中查出真凶本期望衙门为他讨回公道,可主使之一的同僚背景颇深,最终也不过只是判了几年牢狱。沈旬一时愤慨竟欲杀害主谋,被他忠心不二的三个属下得知后在他的酒中下药,三人竟一同孤身闯入牢中将主谋皆尽杀害,事后三人被拷打致死前都一口咬定是三人同谋,没有一人承认此事与沈旬有关。官府难以定罪,沈旬只是被革职查办。为报恩情,沈旬独自扛起了照顾三人家眷的重担。从正七品到船工,沈旬正是在这时遇到了慧眼识英的岳文安。   他为人刚正不阿倒是好事,岳小舟颇为担心地思虑,只是过刚则折,有些话她没有办法对沈旬说,可徐俨与沈旬共事多年,希望自己刚才的意思,他能够领会且带到。   两人说了几句码头上的事,岳小舟又问了下玉娘的身子是否安好,说着说着,岳小舟的目光无意间撇到黑隼号正扬帆离港,高悬的帆上没有任何徽记,邵千帆正慵懒地靠在船舷上看向自己所在的方向,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   不经意间皱了皱眉,岳小舟正开口打算向徐俨询问这个邵千帆究竟是何来头,又来了三川多久,却看见自己家中的一个家丁气喘吁吁地跑向自己,当即心下一沉。   来人面色十分难看,奔到岳小舟身前匆忙行礼,惶恐地道:“大小姐,您快回府看看吧!姑爷……姑爷出大事了!”   ☆、枯寒君不知   床上的晏北寒面色轻薄如纸,双眼紧闭,岳小舟听郎中交待过病情,眉峰也不由得向眉心蹙去。   “当时到底是怎样的情况?”命人送走了郎中,岳小舟才开口询问惊魂未定的何子屏。   何子屏脸色不比晏北寒好到哪里去,但喝过岳小舟命人熬制的参茶压惊后,总算是能清楚地说出来龙去脉。   原来何子屏在传授晏北寒过目不忘之法间歇带他穿行于库仓之间分辨不同货物的排号,这时看守库仓的侍卫一阵喧哗,二人得知有人擅闯仓库于是急忙赶了过去,不料这时一个黑衣人半路杀出,晏北寒将何子屏护在身后的一刹那,飞箭射出命中了他的右肩,黑衣人旋即闪身消失。   岳小舟听罢沉吟不语,恐怕来人的目的并不是何子屏,而是晏北寒才对。   派人将何子屏送回了家后,岳小舟才安静地坐在床前仔细思量,手中的箭头连带着短短的箭杆,散发出幽凉逼人的寒气。   “阿瑶……”   昏迷中的晏北寒忽然发出模糊的声音来,岳小舟一愣,向前倾了倾身体。   “谁?你认识刺杀你的人?”   晏北寒的脸因为高烧而呈现出病态的绯红,紧蹙的眉头与无意识嗫喏的薄唇像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岳小舟从未照顾过病人,此刻手忙脚乱不知该做什么好,于是只帮他掖了掖被子,用袖口拭去了晏北寒而头上滚热的汗珠。   忽然,正欲叫侍女进来照顾晏北寒的岳小舟一个不稳倒在了床上,晏北寒高烧错乱中竟将她紧紧搂住,贴在自己的胸口上。   “阿瑶……”   “放开我!”   未免出现差错,岳鸢被岳小舟派去勘查岳府的守备是否有纰漏,屋里屋外都十分安静,晏北寒的力气之大,岳小舟竟一时难以挣脱。   “放开!”岳小舟脸红耳热一阵抓挠,忽然闻到血腥味夹杂着药味盈盈充斥着鼻尖,她睁开眼,不禁惊呆。   晏北寒胸口已经包扎好的伤口正晕开一片血红,刚刚她的挣扎动作太大,竟牵动了晏北寒的伤口。   一定很疼。   岳小舟还从未这么近的距离见到过伤口,血腥味让她忍不住畏惧,一时间她也不敢轻举妄动,乖巧地停留在晏北寒手臂的桎梏中,头紧挨着他滚热的胸口,急促犹如鼓点的心跳声声声入耳,她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她忽然想到自己死去的那一日一定流了比这还要多的血,只是疼痛短暂不过生命逝去。现在抱着她的人曾经在已经结束的不堪往事里双手染满了自己的鲜血,可岳小舟忽然觉得,这样多预料之外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发生,她可以扭转这个人的选择,也可以扭转自己的命运。   “阿瑶……我在……   我在这里……”   呢喃打断了思绪,岳小舟这次听得清清楚楚,晏北寒在叫一个女子的名字,她意识到晏北寒也是一个男人,虽然比自己略小几岁,但心中或许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子也未尝可知。如果她能知道这个叫阿瑶的女子是谁并许他二人能够相伴连理,会不会晏北寒就会更加对自己死心塌地?   “别……不要……”   像是在经历极为可怖的事情,晏北寒的双臂忽的收紧,岳小舟差点被这一勒断了气,视线可及的地方,伤口在大力动作下又溢出了不少鲜血。   “我在!我在这里!”害怕晏北寒一激动伤重不治,自己又被勒死怀中,岳小舟匆忙回应召唤,攀住晏北寒的肩膀一阵安抚。果然,晏北寒的动作和缓下来,人也不再发狂,安静地眉目都渐渐舒展开来,浮现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来。   岳小舟靠在晏北寒没有受伤的另一边肩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放开小姐!”   一声爆喝传来,岳小舟看到岳鸢破门而入,她急忙伸出一只手制止住已经三步两步冲到床边的岳鸢举起的手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后又摆了摆手。   “小姐……他!他……”岳鸢气的脸色发白,指着沉浸在睡梦中一脸安祥笑容的晏北寒。   “他伤口又出血了,”岳小舟压低声音,“你再去请郎中来,让半夏派人打扫出一间厢房,告诉郎中不必离开,等晏北寒完全康复了再说。”   “可是……可是他!”岳鸢的眼睛狠狠剜过晏北寒的脸,她是为数不多知道岳小舟与晏北寒真实关系的人。   “你和一个病人计较这些做什么,搂一下而已我又不会有身孕,快去。”   在岳小舟的不断催促下,岳鸢才顶着怒气冲冲的一张脸离开房间。   试着动了动,晏北寒搂得实在太紧,岳小舟放弃了努力,索性就趴了下来。手中的箭簇在这时硌了一下手掌,岳小舟一时吃痛,却猛地想起,这或许是一个与燕素雪改善关系的好契机!   跃跃欲试后,疲倦袭来,岳小舟已经两日不曾好好休息,晏北寒的胸口温暖又舒适,带着呼吸的起伏上上下下,岳小舟的眼皮也开始上上下下的试探,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药味有些浓厚,头发上传来舒适的感觉,岳小舟梦见爹爹为她梳头,就像小时候一样,一缕一缕的青丝绕出难看的发髻,她气的猛捶爹爹的肩膀,却惹来一阵大笑声,梦里,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流着眼泪。梦里的泪水也是一样的咸涩,她跟爹爹说,不要走了好不好,爹爹笑着点了点头,说小舟乖,爹什么都听你的。   可是他在骗人啊,岳小舟清楚的知道这是谎话,于是她越哭越凶,眼泪模糊了视线,爹爹的笑容在眼前消失,她猛地去揉眼睛,揉开了那一层迷蒙的水汽,却只看到叔叔阴鸷的笑容。   刀光闪过,小腹剧痛,岳小舟哭着从梦中惊醒。   “不要怕……”   她听见微弱的声音钻入耳朵,就像是三月的一阵微风,一直吹到心底。   可是她的生活中再也不会有这般的温柔了,岳小舟猛地抬起头,对上了柔软的目光,她急忙坐了起来,发觉一切还是睡前的模样,只是晏北寒已经苏醒,苍白的脸色显然是高烧已退,夜晚时分,屋子里只点了一支蜡烛,蜡烛中香屑的味道抵不过药味,可光芒却在黑暗里无可替代,轻柔地罩在晏北寒的身上,让他原本就好看的眼睛更加有了韵致。   “做恶梦了?”   “弄疼你了?”   两人异口同声后皆是一愣,而后岳小舟赧然地低下头去,看到晏北寒的胸口已经湿透,潮湿的水渍向外延展,边缘压上了伤口溢出余血的一侧,颜色晕染的淡了许多。   “郎中没有来换药?”岳小舟皱了皱眉。   “来过了,我就是那个时候醒的,”晏北寒说话的声音轻若游丝,笑起来却和从前一样和煦,“看你不容易得个好眠,便没有叫醒你。”   “换过药了?”   晏北寒点了点头。   “看来这次是我把你的伤口给弄糟了,”岳小舟感到愧疚,“不要紧吧?”   “无妨,在你乱动之前就有血溢出来了,这样总要三两天才好。”晏北寒笑着说道。他撒了谎,其实是因为他在郎中走后想要换一个让岳小舟更舒服的姿势才再度撕裂了伤口,虽然岳小舟做恶梦时的剧烈挣扎也为祸不小。   岳小舟没有照顾过伤患,也没有怀疑,她点了点头,却还是于心有愧。   “我们同处一室的晚上你也经常做这样的噩梦?方才的可是同一个?”   “不一样,”岳小舟用手背蹭了一下脸颊,上面依旧潮湿,“虽然一样可怕,但今天我梦见了我爹。如果能天天梦里见到他,就算夜夜都是这样的噩梦也好。”   岳小舟低下了头,她不想说这些,可却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低下头后的她没有看到晏北寒的手动了动,但又悄无声息地落回了原处。   “对了,”整理好情绪的岳小舟再次抬头,眸光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汹涌,“阿瑶是谁?你梦里一直在喊她的名字。”   目光从温柔变成戒备,尴尬地沉默过后,晏北寒才又带了一丝愁悴疲惫的笑,缓缓说道:“已经不重要了。”   岳小舟想到了自己入睡前的打算,犹豫了片刻,她还是决定说出来。   “我这一生已然嫁给了岳家的产业,再难有转换的余地,”想到梦中的父亲,岳小舟的语气中带了一丝苦涩也饱含着难以言喻的坚定,“但你不同,你若真的有心仪的女子可以告知与我,待三年五载之后,你助我将麻烦了结,我便为你做主将她纳入府中,成全你们。”   晏北寒的笑意像是凝固在了眼眸中,他紧抿血色单薄的嘴唇,一言不发,双眼中郁结着可怕的黑暗,岳小舟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她忽然想要战栗。   晏北寒的这个眼神她见过,与自己死去之前在破舟之上,晏北寒望着她的神色一模一样。   她猛地站起身来向后退了两步,保护自己的欲望如此强烈,她竟不知不觉握紧了手中已断的箭簇,距离拉开了光亮,晏北寒的身影在黑暗与蜡烛光影的交叠间若隐若现。   岳小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冷汗悄悄爬上了她的肩脊,她看不清晏北寒此时的表情,深深地呼吸后,她强作镇定地开口道:“夜深了,我不打扰了,你好好休息吧。”   “阿瑶是我同父同母的妹妹。”   晏北寒的声音听不出悲喜,如同冰冷的陈述,岳小舟这才感到自己方才有一些唐突,她默不作声半晌后,内心剧烈挣扎,不愿放弃之前为拉拢晏北寒所做的努力,于是笃定了心绪,再次开口。   “你妹妹……如果你想找她,我可以尽力。”   很长的时间里,屋子中没有一丝声音,岳小舟明白,自己不应当在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匆忙转身,拉开了屋门。   这时,晏北寒虚弱不真实的声音缓缓从黑暗中飘出,透着难以描摹的凄凉。   “阿瑶与你爹去了同一个地方,那个只能与我们梦中再见的地方。”   ☆、恩怨戏中人(上)   书房隔壁的寝居只是个临时休憩的地方,床相比主居要小了许多。   岳小舟自幼娇生惯养,认床得很,于是只得浑浑噩噩将就一夜,第二日清晨带着疲倦简单吃了些早点,吩咐下人照看好晏北寒后便匆匆带着岳鸢坐上了离开岳府的马车。   马车上,岳小舟摩挲着箭簇心中忐忑不安。   晏北寒的那个眼神令她在重生后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不,她之前做得对,决不能过多的信任他。   而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显然更为紧迫。岳小舟的眉尖都蹙到了一起,岳鸢盯着她半晌后,忧心忡忡地开口:“小姐拿定主意真的要去船厂?”   “之前一直在犹豫,”岳小舟庆幸自己还可以和岳鸢无话不说,“燕素雪的性子和我实在合不来,可是岳家不能没有她。一般的借口决不能重修于好,这次倒是个不错的良机。”   “我也不喜燕素雪的傲气,”岳鸢冷哼一声,“她不拿小姐当回事早已不是一日两日,如今竟要小姐来迁就她!”   岳小舟无奈地笑了笑:“她自有她傲气的资本,更何况我也不喜欢从前的那个自己。”   “小姐何必说这样妄自菲薄的话,”岳鸢咬着牙说道,“是燕素雪存了非分之想才……”   打断岳鸢之言的是岳小舟的一只手指,无声无息地竖在了岳鸢的唇前。   “这话不要再提,”岳小舟压低声音,“永远不要。”   看着岳鸢郑重且惭愧地点了点头,岳小舟忍不住轻声叹息,方才的话又何尝不是自己说给自己的,这根刺扎在心底,即便今天她迫不得已去与燕素雪握手言和也难以抵消那份难以言喻的厌恶。   可是她不能再任性行事,晏北寒的眼神提醒了她,和性命与岳家相比,许多事并没有从前那样的重要。   岳家的船厂修建在一处河湾地。   四月正是三川城草长莺飞柳浪碧波的好时令,只是在船厂,四季如一日般嘈杂忙碌,硕大的船只停留在岸边的空地,半个未成形的身躯上工匠们腰系长绳悬在半空忙碌着,不远处浇铸铁水的星点火花崩裂出奇异的色彩。   绕过五花八门的木料和工匠们诧异的眼神,岳小舟走到了堆满船只烫样的一间两层高的木屋前。为了给自己鼓劲,岳小舟回身看了岳鸢一眼,只见岳鸢看向她不住地用力地点头。   深吸一口气后,岳小舟弯起两指轻叩门扉。   “进。”   沉着的女声从门的另一侧传来,岳小舟推开房门,一间宽大的堂屋被一张木桌几乎填满,桌子上堆满了杂乱的宣纸和大小不一的烫样,越过杂乱,岳小舟看见燕素雪就站在桌子的远端紧握着角尺,用炭条在纸上来回勾勒。   抬起头来的燕素雪先是怔住,而后便将鄙夷与冷漠写在脸上,不声不响地再度低下头去。   她可一点都没变,岳小舟叹了口气。   燕素雪高挑纤细,虽然年逾三十却仍然有着一股英气的风韵,乌黑的长发挽在脑后只是一个简单的发髻,鹅蛋型的脸上一双狭长的眼睛配上细长的纤眉,看起来有着男子一般的俊秀,只是她的双唇似乎永远紧抿,微微下垂的嘴角带了难以亲近的冷漠。   岳小舟看到她的袖口已然挽到了小臂中,全然不似寻常女儿家的矜持,身上粗糙的棕褐色衣服也是男子的服制,腰间挂了条半脏的麻料手巾,手指间已被炭笔染得漆黑。   这才是她熟悉的燕素雪,那个凌厉认真不输男子的绝代船匠。   也是她真真正正不想面对的人。   岳小舟不愿错过千载难逢的机会,也不想逃避,看着燕素雪的冷漠与无动于衷,她还是走上前去,柔声说道:“燕工,小舟叨扰了。”   “不敢,船厂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有什么事我会让静慈去府上听候。”燕素雪头也不抬,声音冰冷。   “燕工,小舟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   “静慈!”   燕素雪的喊声打断了岳小舟的话,一个温柔的声音回应着她的话,脚步声在楼梯上咚咚响起,很快,燕素雪的徒弟林静慈从楼上走了下来,看到岳小舟和岳鸢,也不由得愣住。   “愣着做什么!”燕素雪凌然说道,“前日送到的杉木切割好了没?”   “应该……许是……”林静慈的目光逡巡在岳小舟的脸上,自己的面色却也忽白忽青,原本纤细的声音变得更加文弱,“我……我这就去问问赵工!”   “不必了,”燕素雪将炭笔往桌上一掷,“我自己去问。”   说罢,仿佛岳小舟不存在一般,燕素雪就这样轻巧地绕过了她和岳鸢,向门口走去。   “师父……”林静慈不安地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岳鸢和面无表情的岳小舟,两步三步跟了上去,岳小舟咬了咬牙心下一横,也快步跟上。   船厂的空地之上满是劳作的工匠,可是见到四人却都停了下来,目光尾随而至。岳小舟顾不得别的,迈开步子几乎小跑才跟得上大步流星的燕素雪,只见燕素雪在一堆成山的杉木前停下脚步,和旁边早已看着岳小舟愣住工匠打扮的人说道:“这些杉木不能再等了,还差多少?”   “就差十几方了……那个……燕工……大小姐她……”   “两天时间还不够?你都忙什么了?”   “小陈她娘病了,我许他两天回家照顾。那个……燕工……大小姐在你……”   “我没有瞎,”燕素雪厉声说道,“已经修好的先送去船坞那边,急等着用,静慈,你去叫人来运过去。”   “师父……可……”   “你聋了?”   “是……”林静慈被燕素雪质问得双肩一抖,慌忙转身拔腿就跑,没有看到脚下的一方废材木,整个人扑倒在了地上。   岳小舟头疼欲裂,压着气,还是上前搀扶起了满身尘土的林静慈。   “岳鸢,看看她伤没伤到筋骨。”岳小舟温润的声音和燕素雪对比鲜明,林静慈被岳小舟扶起却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她抽回手,却又跌坐在地上,忍不住□出来。   “是。”极不情愿地岳鸢阴沉着脸上前在林静慈纤瘦娇小的身子上摸索,可是她下手力道不清,林静慈忍不住哎呦了两声。   “燕工,”岳小舟掸了掸锦绣裙裾上的尘土,抬头迎上了燕素雪的目光,“小舟有事相求。”   原本忙碌嘈杂的船厂此刻无比安静,无数双眼睛盯着岳小舟和燕素雪,充满探究和担忧。   “我燕素雪何德何等,大小姐还是另请高明吧。”燕素雪虽然总算肯正眼直视岳小舟,但却依旧倨傲。   岳小舟在重生之后还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   她忽然想要落泪,想要像从前一样骄横的命岳鸢狠狠赏给燕素雪两个耳光,可是她不能,燕素雪最后的离开使得岳家蒙受了极大的损失,她必须要留住这个心中厌恶的人,在她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的时候。   见岳小舟低头不语,燕素雪也不多话,与岳小舟擦肩而过向木屋走去。就在二人交错地瞬间,岳小舟猛地握住了燕素雪的小臂。   正当众人以为二人又要争执起来慌忙准备上前阻拦的时候,岳小舟却扑通一声跪下。   “你!”燕素雪与旁人一道惊骇不已,瞪大了眼睛看着岳小舟的脸上流下两行清泪来。   “小姐!”一旁的岳鸢丢开林静慈急忙跑到了岳小舟的旁边拉她起来,脸上也滚落了一串泪水,“小姐!我们回府去!不要这样作践自己了!”   “燕工,你我二人素来不和,但过去之事为何不能让他过去,”岳小舟仰着头,好让燕素雪能看到她的眼泪,“更何况我夫君无辜,此事除了你,再无人能够帮我。”   “晏北寒遇刺与我无关!”燕素雪厉声呵斥。   “我知道,”岳小舟举起手中的箭簇,“东境之内再也找不出一人与你一般,只需一眼便能看出金属与木材的产地,这是伤我夫君的箭簇,我只希望你能看在他是无辜之人的份上帮我一次,北寒虽无性命之虞却还在昏迷当中,除了找出凶手,再没法子保证他的安全了,燕工,你我之间的陈年旧事随你恨我,小舟当年还是个孩子,不懂事理,只求您大人大量,看着北寒身受重伤的份上助我找出真凶。”   燕素雪。岳小舟的眼泪不是为了晏北寒,而是真的委屈至极。燕素雪。她悲愤地想,大家都在看,我就是让每个人都看到,岳家大小姐为了她的丈夫苦苦相求到底是否能打动你!之前我在怎倨傲清高,亏欠许多人,但唯有你只配我这样对待,可如今为了能除去心头大患,为了岳家,岳小舟早已不是当日的大小姐,我必须用尽一切手段留下你!   “起来!”燕素雪咬紧牙关,眸中深处有不忍之色闪过,“我们进屋再说!”   岳小舟含泪点了点头,才任凭岳鸢搀扶起自己。   因为刚刚的一跪,膝盖剧痛发麻,可岳小舟一时情急,必须找出能做给人看且情深意切的法子来才行。   林静慈端来两杯茶水,她身上一样深色的男子装束掩盖了尘土,垂手立于燕素雪的身侧,她的眼睛不安地扫过岳小舟,又回到自己师父的身上。   “这是遥安的寒铁,”手握着箭簇,燕素雪仔细掂量端详,“木材也是北方的松木,韧性极佳,最适合做弓弩箭枝。”   “那这岂不是专业的杀人利器?”岳小舟佯装胆寒,面露忧色。   “是的,这恐怕是正经杀手才用得上的好家伙,晏北寒惹上了什么麻烦事不成,竟然惹人雇佣杀手来动手。”   “北寒素来与人没有瓜葛,最近出门也只是去何子屏处学习经管仓库之道,怎么会惹上麻烦之人。”   “我只能帮你到此,”燕素雪又恢复了冰冷的神情淡淡道,“剩下的事你还是另请高明的好。”   “燕工肯开口,小舟只有万分感激。”岳小舟起身,郑重一拜。   “你……”燕素雪诧异地抬眸凝视岳小舟,忽的冷笑,“之前徐俨曾来过一次劝我与你修好。”   “徐俨?”岳小舟一愣,没想到徐俨早就已经为自己奔波此事。   “他说你变得与从前不同,我只当笑话听过便忘了,今日一见才知徐俨所言非虚,只是你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从前你岳大小姐眼高于顶不食人间烟火,可如今竟也动了真情?”   “不只是为了北寒,”岳小舟按捺住心头的激动,“此行我的确也打算为少不经事时所犯的错误来道歉。”   ☆、恩怨戏中人(下)   “道歉?”燕素雪立眉凝视着岳小舟,音调转凉,“事已至此,你我早已无话可说,如果不是为了岳家,我绝不会再在此处多待一刻。”   “我知道,”岳小舟忍着怒意,哀然叹息,“可我来求你也是为了岳家,虽然你我性格不合又有诸多隔阂,但终归为岳家的心是一样的,我愿求你摒弃前嫌,燕工,小舟真心诚意,如今我有了牵动情肠之人才了解你当日的感触,即便万事早已注定,但你我并非无路可走,就算是为了岳家,为了我爹在天之灵。”   “你走吧,”燕素雪仿佛不为所动,“为了岳家,为了……我自然会呆在这里,但是却不想多见你一眼,你不必多虑,燕素雪身无长物也无甚有点,唯有念旧这一条,足够你岳小舟安枕无忧。”   说罢,燕素雪头也不回地向楼上走去。   “大小姐……我师父她……她……”林静慈慌乱之际吞吞吐吐地解释,岳小舟只是轻轻一笑,拍了拍她的肩。   “我明白。你身上的伤多注意休息,擦些药酒,我走了。如果可以的话帮我劝劝你师父。”   林静慈瞪大了眼睛不住地点头,送了二人出去后才匆忙跑回小屋。   “小姐,疼么?”坐上了马车,岳鸢急忙跪下小心翼翼地掀开岳小舟的裙子。   “疼,”岳小舟实话实说,“可是心里更难过。”   “小姐是委屈,燕素雪她实在欺人太甚!”岳鸢的眼角又滚下了眼泪,岳小舟的膝盖肿起了两块鸡蛋大小的红色血块,四周隐约透出青紫。   “这点委屈不算什么,”岳小舟摇了摇头,轻轻拭去岳鸢眼角的泪水,“只要付出的代价有所回报,我就不算吃亏,这也是一笔成功的买卖。燕素雪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个有情之人,想打动一个有情之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情,今日最后,她虽然还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但至少留住她的第一步我已然做到了。”   “留住?燕素雪难道会背叛小姐?还是其中有诈?”   “以防后顾之忧而已。”   岳小舟安慰岳鸢的时候也都是在安慰自己。回到府中后,岳鸢拿来上好的散瘀膏剂为岳小舟涂抹到膝盖上,岳小舟犹豫了很久,终究没有去见晏北寒。   晚膳前,陈管家来书房将白日所闻和下人之间的一些流言蜚语告知岳小舟,她早已想到,自己前去船厂且向燕素雪下跪相求之事引起一众人等的猜测,不过众人大多是觉得岳小舟情深意重,与晏北寒举案齐眉罢了。   但愿传到叔叔耳中也是这样的话。   屏退了陈管家,岳小舟也不想再吃东西了,一天的劳碌让她格外疲惫,明日又是初一,船厂、库仓、总柜、账房、码头和运局的掌事都要到岳府来齐聚,这已经成了岳家不变的规矩。自从岳小舟掌管岳家产业后,燕素雪从未踏进过岳府半步,每逢初一掌事齐聚的日子都是林静慈带了船厂月度的事宜前来,就算她争取不到燕素雪,也至少也争取到林静慈,为将来的岳家坐好打算。   岳小舟走到窗前,不知不觉已是月色凄迷星光隐没。   本来应当一件件从长计议的事如今接踵而至,与前世不同,又发生了很多从未发生的过的事,她应接不暇之余,隐隐感到莫名的担忧。   可不管其中插曲如何,只有一件事岳小舟是肯定的。   那就是她根本没有退路可言。   踱回到桌案前,岳小舟又拿起命中晏北寒的箭簇,如果燕素雪所说属实,那么会有谁想置晏北寒于死地?叔叔如果此时忌惮自己培养晏北寒日后对其不利,也不会用这样明目张胆的手段。陈管家今日报给她的诸多消息里也没有半点头绪,或许并非岳府的人而是与晏北寒之前有所瓜葛的仇家?   想着想着,一阵困倦袭来,岳小舟看了看更漏,决定先小睡片刻再核对月末的账目,于是她便没有唤人梳洗更衣,只是懒懒地在桌案上一趴,很快便入睡了。   或许是太过疲惫,岳小舟没有被梦境困扰,可太过安眠使得她一睁眼就看到朝霞透过窗纸铺满了书房的地面,蜡烛早已熄灭,窗子也不知何时关上,她急忙起身,寻常出门穿的石青色雪锦暗绣披风从身上滑落到了地面,岳小舟将其拾起,才恍然大悟。一定是岳鸢见自己睡熟便关了窗熄了烛火,又为自己盖上披风以防着凉。   想起今日便是议事的日子,时辰也已不早,岳小舟匆忙唤来半夏和忍冬为自己沐浴更衣。用过早膳,陈管家来报,徐俨已经先到了。   和往常一样,徐俨总是来得最早的。   书房里早就换好了新的郁州白檀,岳小舟命人烹水备茶,都是按了六位管事平常的喜好。   “玉娘产期已近,郎中如何说?”聊了聊码头上一些公事,岳小舟忽然想起玉娘的事来。   “大小姐派来的郎中每日都为玉娘诊脉,说是胎气有些乱,许是即将生产,玉娘难免心焦。”徐俨嘴上说的轻松,却难以掩饰眉眼中的忧心忡忡。   “月初码头事少,不如你多陪陪她。”   “玉娘也不是第一次做娘了,没有大碍。”   “自相矛盾,”岳小舟叹了口气道,“你自己先说玉娘临产心焦,现在又说她没有大碍,我看你这个样子只怕呆在码头也是如坐针毡,不如回家陪她几日的好。”   徐俨先是一愣,而后苦笑,丫鬟这时将茶奉上,他接过茶后正欲喝下,却挺在手边,忽然开口:“我听说大小姐昨日去船厂受了不小的委屈?”   膝盖还在隐隐作痛,岳小舟也扯出一丝苦笑,“委屈事小,机会恐怕失不再来。”   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徐俨颇为感慨地说道:“大小姐能这样想,想必当家在九泉之下也得以欣慰。”   “我还要谢谢你,徐俨,燕素雪说你曾找过她希望促成我们二人和解,想必她也给了你不少委屈。”   “委屈事小,为岳家和大小姐做事无所谓这些。”徐俨笑着饮了一口茶,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觉神色转凛,“对了,姑爷的伤势如何?凶手可有线索?”   “燕素雪倒是给我了些头绪,事情也已经向官府交代,只是我心中存疑,正想让你帮忙。”提到晏北寒,岳小舟的神色也不觉严峻。   “任凭大小姐差遣。”   “你长年在码头,可有听说什么人熟悉黑白两道上的交易?”   “码头上这样的人只多不少。”   “那么你帮我打探一下,最近是否有人在三川城雇过杀手,出过赏格。”   “大小姐是在怀疑……”   岳小舟点了点头。   二人又分析了一番,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其余人等也陆续到齐,只剩下林静慈未至。又过了一炷香,岳文谦唤人又沏了杯茶,淡淡说道:“林静慈今日怎么这样晚?听说昨日在船厂受了伤?”   岳小舟觉得岳文谦此话意有所至,旋即开口:“静慈不是失礼之人,许是船厂有什么事一时绊住了脚。”   岳文谦正再欲开口,书房门开,燕素雪一身在船厂的装扮施然踏入,目光冷冷的落在岳小舟脸上,而后又向其余的人道了声极为冷淡的问候。   书房中人全部呆立在原地,自从岳小舟掌管家业后燕素雪每逢节庆乃至岳小舟成亲都未踏足过岳府,可是今日竟然自己亲自出席初一的常例会面。   而岳小舟的惊讶并不比别人少,她在徐俨看向自己那钦佩中夹在了赞许的目光下回过神来,先行向燕素雪开口:“燕工,辛苦了。”   燕素雪面无表情看着她许久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众人此刻看向自己的表情都颇为玩味,徐俨目光闪烁激动的说不出话来,沈旬也是难得笑容溢于言表,何子屏尚未从迷惑中回过味来,吕绍安则颇为玩味地打量着自己和燕素雪,而岳文谦只是低头一笑,轻轻拢了拢手边的茶盏,再抬头时,一切如常。   晚膳时分陈管家所说的事情大多与燕素雪亲自踏足岳府有关,只是大家不过都是猜测和以讹传讹,知晓当年事宜的陈管家也颇为激动,连连说着还以为自己有生之年再看不到燕素雪与岳小舟握手言和。   岳小舟也是意外。   她虽然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对症下药,燕素雪或许有所转圜,可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能做到这一步。   跃跃欲试中,岳小舟忽的被往事堆满了心绪,虽然她告诉自己若想一往无前只得向前看去,但还是忍不住心中酸楚,竟想要落泪。   她不觉得自己对不起燕素雪,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如果再让她选择一次,激愤之下,恐怕还是一样的选择。   胸口憋闷,有一只猛兽撕扯着,拼了命地往外钻,岳小舟大口大口的喘气,看着书房窗外仆人们的身影来来往往。   ☆、情怨迷相误   胸口憋闷,有一只猛兽撕扯着,拼了命地往外钻,岳小舟大口大口的喘气,看着书房窗外仆人们的身影来来往往。   不能在这里。   岳小舟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一个想法,她推开房门,岳鸢和半夏皆是一怔。   “不必跟来,”岳小舟强作镇定,面色如常,“在这等我便是。”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开。   越过主居,岳小舟径直走向自己从前的闺房,眼泪忽然涌了出来。   从前的房间许久不用,却还是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岳小舟跨入后将房门紧闭起来,眼泪已经肆意流过了脸颊,膝盖胀痛不止。   岳小舟自小一哭得急了就会打出连串的哭膈,像是上不来气一般,因而每每或是委屈或是气急流泪的时候岳文安总是心疼的不行,百般娇哄,使劲浑身解数,只为掌上明珠一展笑颜。   可是此刻的岳小舟靠在墙上,哭膈一个紧接着一个,眼泪止不住地滑过脸颊,却再没有人真的将她的委屈放在心上。   即便有又能如何呢?岳小舟绝望得想,自己根本不敢让任何人看见这眼泪。岳府上下几百人,随便一个人多一句嘴,她许久的处心积虑就会惹来猜忌,最终化作泡影。   你还想再死一次吗?   岳小舟在心里喊。   可这也止不住委屈的眼泪,她在屋里困兽一样地快步来回走着,想要尽快发泄出愤懑来,一边走,一只手紧捂住嘴,生怕哭膈与哽咽的声音引来下人。   “小舟。”   门外传来晏北寒的声音,他不是受伤了么?岳小舟惊恐地抬起头,发觉卧房虽大,却根本无处躲藏。   “小舟,我进来了。”   岳小舟听见门开的瞬间迅速地跑到了床上,一只软底绣鞋被甩了出去,她顾不得别的,一把扯下帷幔。只是扯得太急,松开了捂住嘴的手后,哭膈冒出来三四个,她又慌忙捂上,缩到了床脚。   “小舟?”随着关门的吱嘎声,晏北寒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他像是在试探一样叫着自己的名字,岳小舟清楚她不得不答话,可是如若真的开口,哭腔加上哭膈,晏北寒这样聪敏又怎么会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脚步声听在床前,岳小舟焦急之余眼泪更加汹涌起来。   帷幔一动,岳小舟最终还是开口。   “别动!”   她音调急促尖利,又带着十足的哭腔,两个字随着两个哭膈说出来,听着倒有点像是娇嗔。   帷幔再没有晃动,只是半透的薄纱与晏北寒玉立的剪影交叠,朦胧的让人胆寒。   “心里委屈可以告诉我,”晏北寒的声音格外轻缓,像是怕惊到岳小舟一般,“即便是这样将自己关在房里久了也难免会有人疑心。”   “我没有大碍,”岳小舟强装镇定,指甲却深嵌到了床褥中,“吃的不舒服有些恶心而已,刚刚弄脏了床铺,你别看。”   哭膈一个接着一个,岳小舟唯一能想出的借口只剩这一个。   帷幔外回应她的先是一阵沉默,而后是一声绵长的叹息。   “我早就清楚你哭起来时的样子,只是你都已经忘记了,在我刚被你带回岳府不久后,你告知我改头换面新的身份,还有要与我成亲的消息。说完后你就落下泪来。”   晏北寒的声音隔着帷幔听来有些不真实,岳小舟忽的想起当初自己也是这样万般无奈的委屈,只是还不懂得隐忍,在晏北寒的面前就忍不住落下泪来,最后哭着夺门而去。   一时慌乱,岳小舟没有想到晏北寒会记得自己当初的莽撞,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忽然感到害怕,或许就是这无数个不谨慎最终引致晏北寒的背叛。   “你哭的声音就和方才一样,我不会记错。”   话音辗转而落,帷幔波动着缓缓而开。   岳小舟缩在床角眼睁睁地看着,慌乱,局促,泪如雨下。   晏北寒的面色依旧没有多少血色,衬得一双漆黑的瞳仁中眼光流转,明亮异常。   他小心翼翼地接近她,因为带伤的缘故,动作看起来总是有些缓慢。   哭膈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岳小舟忍不住向后缩躲,脊背与床架紧贴得不能再紧,她还是拼命挤压。   晏北寒看在眼中,不再向前。两人的目光交汇,岳小舟的手被晏北寒从床褥之上扣了下来,牵引着搭到了他心口的地方。   “小舟,”晏北寒的眼神炽热,岳小舟被灼烫得无所遁形,“你可以试着相信我。”   岳小舟呆愣住,眼前闪回出破船之上的画面,那时的晏北寒与眼前仿佛是两个人,她分辨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看着岳小舟的目光凝滞,晏北寒慢慢地伸出另一只手,搭在了她单薄的肩上,拉近,再拉近,最终将岳小舟轻柔地揽入了怀中。   哭声渐止,岳小舟沾满泪水的脸潮湿的粘腻在柔软的衣料上,酥□痒,晏北寒的身上是汤药苦涩的味道,沉静幽若,她听到节奏纷乱的心跳声,感觉到一只手轻抚着背脊,还有头顶上传来的若有似无的叹息声。   我要的不止如此。   岳小舟脑海里炸开破碎的火花,字字句句扎到心底,她猛然推开晏北寒,满是泪痕的脸上表情镇定的可怕。   “我没事了,”岳小舟漠然地笑了笑,“多谢你。”   声音似乎飘了好久才传到晏北寒的耳中,他的手早已悄无声息地收回了身边,这份疏离与戒备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低头许久,再抬起头后晏北寒也挂上了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他什么也没有说,也不想说,床帐婆娑间两个人疏离地相视而笑,晏北寒将所有的落寞不甘埋藏得如同岳小舟的软弱,最终只是化作一句好好休息,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看着晏北寒离去的背影,岳小舟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才恍然发觉,自己的哭膈竟不知何时止住了。   自燕素雪来过的两日里,岳府上上下下都在议论这件事。   而岳小舟发泄过后异常的平静,陈管家不管说出旁人什么议论来她都只是一笑置之。   可自从那一日晏北寒离开,岳小舟再没敢踏足他养伤的主居一步。不知是对从前的事心有余悸还是软弱的面目被他看到,岳小舟总觉得心中隐隐不安。   但晏北寒正在养伤期间,即便有家中事务繁忙作为借口不去探视,作为旁人眼中的伉俪情深,妻子不去探视夫君也很难说得过去。   收起心中的不安和尴尬,用过晚膳后,岳小舟特意命丫鬟将煎好的药拿给自己,亲自端去了主居。   药味散发着苦涩的味道,岳小舟推开屋门,晏北寒正坐半靠在床上,翻看着什么。   “恭喜你,”不等岳小舟开口,晏北寒便说道,“燕素雪这样麻烦的人竟也手到擒来。”   岳小舟知道晏北寒从下人口中一定会得知这些琐事,在许多方面她无法避讳这个名义上的夫君,索性将这顺其自然的近水楼台当做一种信任。   但晏北寒与两日前完全不同,语调神色没有分别,可他与自己之间竟好像隔了一层朦胧的雾气,她看不透白茫茫的伪装后晏北寒为什么忽然就截然不同了起来。   奇怪的是,这种隔阂让岳小舟反而松了口气,尴尬一扫而空,她恢复了一直以来与晏北寒对话时的那种疏离。   “只是个开始而已,”岳小舟看着晏北寒笑了笑,“与她修好是不可能的事,不过留下她倒还不难。”   “你棋高一着,燕素雪虽然比你老成,但不会是你的对手,”晏北寒的病容上看不出情绪,他从书页间抬起眼,目光落在岳小舟的脸上,“膝盖还疼么?”   “外伤而已,你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的伤吧,来,今晚的药。”岳小舟说不出晏北寒的眼神中那种陌生与沉静到底是什么感觉,她不想被这样审视,于是将药递了过去,晏北寒头也不抬,一饮而尽。   “早些安置吧,”岳小舟接过药碗时碰到晏北寒的手指,干燥温热,“我不打扰你了。”   “你怕我?”晏北寒忽然拉住岳小舟的手腕,五指收紧。   “为什么要这么说?”岳小舟没有急着挣脱,只是看着晏北寒。   “今时今日,你根本不用害怕身边的任何人,”晏北寒的嘴角在笑,可是眼睛却没有笑,“别人应当怕你才对。”   ☆、虚刃抽釜薪   看着眼前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晏北寒,岳小舟愣了半晌,然后猛然顿悟。难道,晏北寒这是在暗指这一起精心炮制的“暗杀”是她做的?再深看他一眼后,岳小舟确定自己所料不差,否则他也不会再三提起燕素雪的事,更肯定她能将其收服。   “晏北寒,在你的心中岳小舟就是这样的人?”   她沉下声来,眼中闪过受伤的痕迹,悄无声息地拂开了晏北寒的手。   卧房中的气氛像是颓败的残花枯萎下来,晏北寒的手指微微弯曲着,眼中已不是方才的漠然。   “小舟……”   “时辰不早了,”岳小舟转过身去,“早些休息,何子屏今早派人来传话,说抽空会到府上亲自指点你。”   看着岳小舟离去的背影,晏北寒胸中一闷,伤口顿时灼痛不止,他眼前一黑向后仰去,脊背被床棱上的雕花硌得生疼。   岳小舟关上房门,深深呼了口气。   晏北寒敏锐聪明,如果这只是一时激愤下的误会,那给他留些空隙自己思量,麻烦便迎刃而解。可如果他心中的怀疑越积越深,岳小舟不禁打了个寒颤,自己之前的安排难道就此作罢?如果真是这样,索性即刻让岳鸢杀了他。   手上的药碗立刻重如千斤,岳小舟递给忍冬,又命半夏去收拾书房的隔间好让她安歇。   从卧房穿过小院与前厅,飘忽的月光下,几丛花木扶疏支离。岳小舟停下脚步,忽然意识到不知不觉已是四月。日子走得飞快,岳小舟感到一阵莫名的恍惚,她加快了步子,走到书房所在的别院,院落中央的古槐已枝繁叶茂,二人合抱粗的树干在黑暗中斑驳支离。这些日子她总是行色匆匆,甚至进出书房时都没有注意过这株爹爹亲自移栽的古槐长成了什么样子。   暗夜中,槐树叶被月光晃成了墨绿的色泽,青石砖的地面斑驳一片,细细碎碎布满了槐叶圆润的投影。   再不出半月,就到了槐花盛开的时候吧。   岳小舟忽然想念起那幽微动人沁人心脾的香气来。   这一个月她活成了另外一个人,可是她没有办法,除了忍就是死,再没有第三条路让她来选择。   带了疲惫和决绝,岳小舟竟一夜好眠。   一个人睡在书房的隔间,她反而不再受噩梦侵扰,于是一连几日下来风平浪静,岳小舟姑且当做给自己一个休息的空当,每日除了翻开几个管事送上来的事务信函,处理些家中琐事,然后静待岳鸢与徐俨的查探结果。   比这个结果更先传来的是卢威暴死船上的消息。   卢威的船是四月四日回到的三川,那时卢威已死了整整两日,船上的船工用运货的箱子装了他的尸首运回三川,官府简单查验了一番,说是卢威吃了有毒的河鱼才会猝死,船工们的证词也对的上,因而便告知了他的家人将尸首拉了回去。   岳小舟想到岳文谦刺死自己的那一刀便清楚自己二叔的狠辣,他绝不会容忍背叛,更何况她将自己得知曹诚私相授受的事有意无意暗指卢威所为,这更犯了岳文谦的大忌。   卢威死后,沈旬自然而然成了运局的管事。   那张挤满了贪婪堆笑的脸浮现在眼前,岳小舟忽然在书房里放声大笑。   笑过之后是更多的筹谋。   卢威的死让岳小舟本已对晏北寒动了的杀念又有所动摇。既然自己能够扭转局势,多一个心腹总好过眼下的孤军奋战,晏北寒并不是完全不能争取,只要她能够查出凶手是谁,两人的嫌隙自然会消弭干净。   况且岳小舟深知,岳文谦在账房一人独大,纵然她除去曹诚也不能真正有心腹染指账房的事务,而晏北寒则是眼下最佳的人选。   古槐的梢头,雪霰般的槐花次第绽放,第一缕香气浮动着暖意飘入朱户,盈满书房。岳小舟吩咐下人不必再焚香,即便是上好的郁州白檀也只会冲了这独一无二的天然之香。   槐花初绽的当晚,岳鸢便带了自己与徐俨的消息回到岳府。   “小姐,这是徐管带的信。”披星戴月的岳鸢来不及喘口气喝口茶,便将怀中的信交给了岳小舟。   信是匆匆写就,纸上的墨迹还未干。岳小舟看后怔了片刻后急忙在一旁的烛焰上将信烧成了灰烬。   “他都告诉你了?”   岳鸢点了点头,面露忧色之余暗暗咬牙,“竟然是岳仲泽找人要害姑爷,怕是和岳文谦脱不了干系!”   一时激愤,岳鸢竟直呼了二人的名讳。   “不,”岳小舟的眼中阴翳暗淡,“恐怕岳文谦并不知情,他那样小心聪明的人又怎么会做这样鲁莽的事?杀了晏北寒对他没有好处只有坏处,仔细想来这蠢事还真像我那表哥的所作所为。”   “如果姑爷死了,叔老爷便会像从前那样逼小姐你嫁给表少爷,怎么会没有好处?”岳鸢不解。   “当初我不肯嫁给岳仲泽如今自然也不会同意,岳文谦没有必要再在此事上多做文章,反而是岳仲泽狂妄自大,觉得我拒绝他招赘了一个来路不明之人是种羞辱,才会这样不知死活地泄愤。”   “那小姐打算怎么办?”   岳小舟回身一笑,淡淡说道:“不怎么办。”   “可……”岳鸢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担心我的安危,不过岳仲泽还没有这样的胆子。”岳小舟拍了拍岳鸢的肩膀,递给她一杯尚温的碧潭飘雪,“岳文谦刚刚折损一员心腹外加一个手下,若是得知此事他定会替我教训这个不成器的表哥一顿,又何须我费心动手?更何况收拾了岳仲泽不过一时痛快,长远之计上决不能因眼前的蝇头小利而吃了大亏。”   “岳鸢明白了。”   “所以明日你还要替我跑一趟,让徐俨想方设法将岳仲泽正是元凶的话传出去,说得邪一些也无所谓,只要能入了岳文谦的耳,晏北寒以后倒也能安枕无忧。”   见岳鸢点了点头将茶水一饮而尽,岳小舟看着她眼下的乌青不觉心疼起来。   “去洗个澡,好好休息,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为小姐做事怎能说是辛苦。”岳鸢抿唇一笑,烛光下眼波流转。   “去吧。”   看着岳鸢离去,岳小舟一时感慨万千。   当初是自己连累了她殒命,如今定要护她周全。   第二日,岳鸢不便在白日里离开自己单独行动,岳小舟思索一番,刚好沈旬初掌运局,不如她去运局走一走看看有什么可以帮上他的地方。而运局与码头毗连,岳鸢借着自己的命令掩饰前往也不会让人怀疑。   命人备好马车,岳小舟匆忙吃了些点心便出了府门。   正欲上车,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扬起些许尘土。岳小舟看清那人穿得是官府的衣服,心中不由得一颤。   还未来得及细想,一人一马便在马车前停了下来,官差模样的人一跃而下,向着岳小舟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岳当家,钊王有令,命你前往云谷城拜见。”   齐睿白?岳小舟心中一凛,却仍旧面带笑意地接过官差手中的令信而后又命家仆领着官差去歇息。   令信是齐睿白亲笔所写,说的是请她北上云谷商讨码头及商运等重要事宜。   “我不出门了。”岳小舟对赶车的家仆说道,而后转身快步进入府中,岳鸢匆忙跟上。   二人行色匆匆进入书房,岳小舟才拉过岳鸢,低声说道:“不用过多掩饰了,你径直去找沈旬和徐俨,让他们为我安排船只和船工,我今晚便走。”   “小姐,钊王他会不会不怀好意?”一想到齐睿白,岳鸢就忧心忡忡。   “他有无好意我都必须走着一趟,云谷重建事关重大,无论是出于岳家的生意还是我自己的安危,都不能推辞,你且去告诉他们,将事情简单说一下,然后尽快回来打点行装,与我一同北上。”   岳鸢笃定地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岳小舟若有所思沉吟了一瞬,又叫住了已经推开房门的岳鸢。   “别忘了昨夜我让你对徐俨说的那些话,”岳小舟走到岳鸢身边,压低声音,“还有,让徐俨再将此事告诉何子屏,记清楚了么?”   “记清楚了。”   “去吧,路上小心。”   槐花清雅的香气萦绕在书房中,岳小舟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北上惊魂行(上)   生机勃发的春日里,虽然云谷城四处可见忙碌的人影,却仍然透着浩劫过后的沉寂。   船舷正对着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的码头,只是双目可及的楼宇房屋都是簇新的,有的还正在修缮。听闻云谷城城破之前曾经的城主云聿南曾下令禁卫四处焚城,等到齐睿白攻占云谷后所见到的,也只是正在燃烧的半城废墟。   现在看来倒是所言非虚。   岳小舟站在船舷上,碎发被暖风吹拂着,这座满目疮痍的昔日繁华巍城沦落至此又有她的多少罪孽?   曾经的自己也曾有过近乎愚蠢的天真,如今看来,这云谷城的存在便是时刻提醒岳小舟的最好警示。   “小姐,”岳鸢一直站在岳小舟的身侧,“云谷城眼下这样的光景,只怕钊王是看上了岳家的银子才邀你前来。”   岳小舟听了这话忽的笑了出来,“银子这样好的东西谁不喜欢,你难道不喜欢?”   一抹明若霞光的红潮爬上了岳鸢的脸颊,她急忙分辨道:“岳鸢只喜欢一直陪在小姐身边。”   “现下只有你说这样的话我才信。”岳小舟展颜一笑,可是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愁绪万千。   有意除去晏北寒的人不知是谁,沈旬刚刚入主运局还有待试探和磨砺,至于岳文谦,虽然她已然断其一条臂膀,但变数无穷仍不能掉以轻心,至于此次命她亲自前来云谷城的齐睿白,岳小舟不禁蹙眉,如果他想的真是银子也就罢了。   廖大人事成,岳家也没有半点干系牵扯,可岳小舟知道齐睿白并不简单,他的智谋足以与野心匹配,这才是他最为恐惧的地方。   思绪纷乱间,船缓缓靠岸。   岳家在云谷码头的管带孟规同早已等在那里,见岳小舟走下船来便急忙上前,又吩咐手下将消息带回三川,说是大小姐安全抵达。岳小舟一扫旅途的疲惫,满面春风地向他问起云谷城的现况。   果然不出她所料,战火荼毒固然已损了云谷从前的繁华,但百废待兴也未尝不是机遇。   就算是钊王真的希望岳家能够参与重建码头与云谷,这笔生意未尝不是长远之计,倒不至于因为齐睿白的目的不明而轻易拒绝。   只是对手是齐睿白,岳小舟心中还是存了几分提防。   百般推辞,孟规同一口一个徐管带的吩咐不得有误,最后竟亲自随行将岳小舟的马车护送至了钊王府门前,并执意要等她出来后再接回去,岳小舟心中感激徐俨的安排,谢过孟规同,便让岳鸢随自己向王府正门走去。   云谷城从前的城守府匆匆改了钊王府的匾额,三个大字苍劲有力,是出自当今盛上的手笔,岳小舟命岳鸢将拜帖递给门前的侍卫后仰头观望,不知皇帝将云河平原三城赏赐给齐睿白究竟是何用意。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岳小舟便被府中总管恭敬地请了进去,岳鸢虽然牵挂岳小舟的安危想一同入府,却被总管以钊王之命阻拦下来,岳小舟安慰岳鸢两句后才从容不迫地走入王府。   齐睿白生性风雅,仍在修缮中的云家旧府被布置的简素清雅,没有多余的奢靡摆设,连院落中栽种海棠与棣棠的盆瓮都是素色的宁窑月瓷。迈入工匠上上下下攀爬修葺地内苑门,穿过爬满紫藤的红榆木架拱桥,齐睿白将设宴的地方选在了湖心秋荫厅,岳小舟只见触目皆是绿意盎然,风过小湖荡起涟漪散漫,只可惜这样韵致不俗的地方却要拿来用作尔虞我诈。   “岳当家一路辛苦了。”   秋荫厅门前,齐睿白一身灰青色的衣衫风度翩翩,逸然出尘。   “王爷客气了。”岳小舟敛眉垂手,行了大礼。   齐睿白眼中分不清喜怒,他看着岳小舟恻然一笑,伸手扶她起身,却被岳小舟巧妙地闪开。   “我准备了一桌酒菜为你接风洗尘,”齐睿白不以为忤,“来。”   随齐睿白走入小厅,圆桌上摆了十道菜肴,都是寻常岳小舟爱吃的菜色,十个圆盘围绕着了一圈,独独空出了中间主菜的位置。   不等岳小舟细想,齐睿白已经就坐,一张圆桌只在他身边有一张空着的椅子,她只得从容地走过去落座。   “危月楼一别岳当家憔悴了不少,这一杯酒小王先干为敬。”齐睿白举杯饮尽。   池中的锦鲤跃出水面,带着透明的水花又钻了回去,细小的声音从洞开的朱户传入安静的厅中。   岳小舟也微扬下颚,恭敬地将杯中清冽的酒液一饮而尽,“钊王请我来此不是只为了叙旧吧?”   “正事要谈,旧也要叙。”齐睿白将两只酒杯重新倒满。   “客随主便,王爷说便是了。”岳小舟不敢在齐睿白面前过多言语,垂眸随口说了一句。此时的她,再不是当初那个心扉初绽的二八少女。前世面对他时,她也曾有过心如鹿撞的悸动,只是如今,所有一切都沉入了三江底,唯留下不安和防备、猜忌。   酒香扑鼻,岳小舟佯装镇定,面上带了恰到好处的笑容。   “幼年听夫子讲学的时候曾知道一个典故,”齐睿白微笑着轻晃酒盏,目光沉溺其中,“前朝有个叫姜夔的词人垂老之时思及旧爱写到‘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那时年少轻狂,不解其中意味。直到那一日危月楼宴罢我乘舟北上,看了云水两侧绿柳婆娑春寒料峭才忽然明了这句词中的潸然无奈。”   “王爷正当壮年,与垂老相距远矣,更何况旧爱新欢不过是浮云蔽日,王爷志向高远堪比鸿鹄,终有一日会看尽云卷云舒。”   “你当真这样想?”齐睿白微眯了双眼,漾开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如若不然呢?王爷现在坐拥云河平原,地处三江要塞,正是‘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时候,又何必为了不值得的人与不值得事徒生感慨。”岳小舟沉默了一下,却还是笑着开口。   “不值得的人?当日我北上云谷,的确是这样想的,可是如今却不同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小舟,你不应该妄自菲薄才对。”齐睿白笑着将酒杯放下,拍掌三声。   齐睿白言语中透露些许不善,岳小舟来不及分辨,目光就被双手拖着盖有赤色云缎托盘款款而入的一名侍婢吸引,那侍婢也不行礼,只是将托盘稳稳落在圆桌中央的空当上,而后施施然离去。   岳小舟打量着隆起的赤色云锦,身旁齐睿白不知何时起身,“接风洗尘当有主菜,我特命人从三川寻了原料做出小舟你最爱的佳肴,不知可合了你的心意?”说罢,齐睿白一把掀开了覆盖的云锦,一个狰狞的人头赫然出现在美味佳肴的中央。   起身时带倒了圆凳,岳小舟浑身都在颤抖。   那人头不是别人,正是三川城守廖大人!   齐睿白像是在细细品味岳小舟脸上的恐惧,长眸微睐,唇边挂着沉醉而满足的笑容。岳小舟凝视着盘中廖大人的首级,死前一瞬的恐惧凝固在了他的脸上,恐怕自己此刻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真正可怕的不是这个血淋淋的首级,而是自己的盘算被齐睿白知晓,而今只剩下功亏一篑。   “他本来可以致仕归家颐养天年,小舟,是你害死了他。”齐睿白的声音像是毒蛇吐信,寒意深埋入骨。   “我不懂王爷的意思,”岳小舟目光一冷,迫视齐睿白,“廖大人之死与我没有任何干系。”   “与曾经我眷恋过的岳小舟的确没有半分关系,可是如今,佳人不知所踪,我眼前的只是岳家的当家而已,”齐睿白一指盘中首级,笑着说道,“胡琛死得冤枉,铜船本就难以驾驭,出事实属正常,你们二人筹谋细密,我自然也没有证据。只是我十分惊愕你居然知道我暗中任命胡琛的目的,未免岳家遭遇变故兵行险招,还是这样出色的筹谋,小舟,我不等不承认,刚刚接到消息时我也以为只是意外,可事后细想,这招借刀杀人当真是惊妙绝伦。”   岳小舟面色已经如常,眸光中也已没了方才的恐慌,“王爷说得我一个字都不明白。”   “无妨,你只需明白一点,敢逆我心思的人只有这一个下场便足够了。”齐睿白的声音之轻,三步之外几不可闻,但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了岳小舟的心上。   “看来岳当家是不喜欢这桌接风菜肴,也罢,叙旧过了我们来谈正事,”仿佛桌上的人头不存在一般,齐睿白逸然地落座,“云谷城如今的模样想必一路上岳当家已经看得十分清楚,焚城之时岳家的仓库尽毁,官家的码头也受了连累,小王希望岳当家能尽快重建起仓库和码头,毕竟云谷重建离不了四方物资,河道周转,码头自是首当其冲的重要。”   听透了齐睿白话里话外的意思,岳小舟将冷笑逼入心底,一时间恐惧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也恍如无事般扶起圆凳,在旧位端坐,“岳家自家的仓库没有问题,等回到三川我便着人找营造师父绘制草图制作烫样,但码头是官家的地盘,岳家还不敢僭越。”   “从前云谷的码头上一半的泊位都属岳家,如今在当家口中竟好像毫无瓜葛一般?”齐睿白的笑意凝滞在了眼中,他没有想到岳小舟竟然还能如此从容不迫地与他讨价还价。   “泊位的租子岳家一分不曾少过,从前如此,以后亦然。王爷如若真的想岳家承担起重建码头的些许心力,我倒是有个好提议。”   齐睿白看着岳小舟三分从容七分沉重的笑容,眸色愈深,可他还是自如地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岳小舟说下去。   “重建码头话花费甚剧,岳家倾尽所有也只能助王爷三成,不过在商言商,岳家如果出了这银子,那么码头落成之日,岳家要占六成的泊位,且漕税有减,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北上惊魂行(下)   “泊位的事可以再议,但漕税绝不能与惯例有别。”   齐睿白说的云淡风轻,可岳小舟看到他握杯的手上关节微微泛白,杯中的酒也漾起一圈圈的纹路。   “云谷城重建并非只靠钱粮,这点王爷比我更清楚,战乱过后四方的船只都未必愿意停靠云谷,虽然运送重建物料和粮食的漕船来往不断,但这不过是表面上的喧嚣。重建之初,云谷城也不会像繁盛之时那样会有无数的船只南下走货,王爷如果真的想再兴云谷,不如将一些寻常货物的漕税降下来一些,引得更多船只商贾往来。”   岳小舟说得十分诚恳。这不是谎话也不是圈套,她心里格外清楚,自从云谷叛乱之后云水这条河道几近荒废,从前往来的无数船只消声觅迹,岳家的生意也受到了影响。上一世里,由于岳小舟沉溺在怨恨与防备中失去了远见,因此等到齐睿白重建云谷之后,岳家从前在云水上的影响也烟消云散。这一次她既然知道云谷城有朝一日会重新成为繁华重镇,自然不会因为个人的爱憎而牵绊生意。   齐睿白没有马上应允,也没有拒绝。   他亲自送了岳小舟离开王府,王府门前是两棵已经被烧黑的柳树,一人合抱的焦黑树干上已经抽出了新绿的嫩芽。   “岳小舟。”齐睿白叫了许久没有说过的全名,他看到岳小舟的背影在停滞后缓缓转过来,凝视着自己,“我不是只有一个胡琛,可你只有一条命。”   说罢,他笑了笑,转身走入王府大门。   这样意味深长的警告岳小舟不是不明白,可她绝对不能坐视不理。齐睿白与岳文谦狼狈为奸,对岳家图谋不轨,难道她真的要小心翼翼只防不攻?   牵挂家中诸事,岳小舟只是在云谷城安顿了一日,第二天一大早便登上了回三川城的船。   从云谷城到三川城,不过三天的水路。   出发后的第一天夜里,岳小舟披了披风站在船舷上。夜风不暖也不冷,可她将披风拢了又拢,却仍觉寒意沁心。   岳小舟自幼学商,却也知诗词。昨日,听齐睿白说“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的时候,她心中还是有些怅然。不为眼前这个与自己越发背道而驰的男人,只是为如今扛起岳家的自己。多年前她还是个小姑娘时,看着爹爹执掌岳家仿佛信手拈来,全家上下无不马首是瞻。她一直以为这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她有数都数不清的银子和产业,又有什么事是她办不到的?世易时移,曾经的小姑娘死了一次后成了今时的岳小舟,她站在夜色中,讽刺地笑了笑,低低的声音只有自己才能听到。   岳家是父亲的,也是她的,就算尝遍世间辛酸历尽苦难她也不会轻言放弃,可谁又在乎她究竟品尝了多少辛酸做出了多少牺牲呢?唯一在乎的人已经永远不会回来了。   忽然想起晏北寒的话,岳小舟觉得他们二人这样孑然一身的活着竟然还有几分难以描摹的相似。   “小姐,”岳鸢青着脸摇摇晃晃地走到岳小舟身边,“更深露重,回舱里休息吧。”   岳鸢自打上船就开始呕吐不止,到了云谷又没有好好歇息,五六日下来人都瘦了一圈,岳小舟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肩,想到如今的处境,只是苦笑着摇头道:“我睡不着,你先去吧,让我静一静。”   浓墨染就的天上没有半点光亮,月色在云层后单薄如纸,星光也悄无踪迹。   岳鸢看着仰头望天的岳小舟正欲再劝,忽然船身剧烈摇晃,她急忙跃身将岳小舟扑到在甲板上,护于自己身下。   木头断裂的声音伴随着水流滚动,船工们慌张地跑上甲板来,岳小舟皱了皱眉,拉着岳鸢站了起来。   “方老大,”她看着船主的面色焦急还带了些恐慌,“出了什么事?”   “不可能是暗礁,”方老大额头上的汗珠在夜色下都清晰可见,“云水我走了这么多年,江心怎么可能有暗礁,一定是河匪下了折船石!我已经命人把水密舱封好,只是如果……”   未等他说完,又是一阵轰响,岳小舟的心也随之一震,虽然徐俨和沈旬为自己挑选船工一定考虑周全,但如果真的有人被暗中指使此时动手也未必绝无可能。   忽然,几个船锚一样的小铁钩挂着绳子攀到了船舷之上,方老大急忙拉着岳小舟后退了几步,面色霎时惨白,“果然是河匪!大小姐快去船尾登上小船!这船龙骨已裂,只怕撑不了多长了,河匪更是杀人不眨眼,大小姐上了小船后向东南再顺水漂两个时辰左右就能到柳榆镇的小渡口!快!”   混乱的场面中,岳小舟反而冷静下来,她用力点了点头,让方老大马上去组织船工抵御河匪,又拉着岳鸢匆匆来到船尾解开悬挂小船的缆绳。   小船咕咚一声落在水面,这时,一个巨大的阴影从后向前悄无声息地压了过来。   >  黑影仿佛脱胎于暗夜潜行至此,岳小舟心中一凛,难道这就是河匪的船?   身后,砍杀声传来,火把的光亮点燃了黑夜一角。   “人呢?搜!”   爆喝声刺破夜色,岳鸢把岳小舟护在了自己纤弱的身后。   岳小舟猛然惊觉,这些人恐怕不是河匪,正是冲着自己而来!而船尾那艘大船行驶的方向与河匪突袭的方向不同,恐怕并不是河匪的船只。   可由不得岳小舟多想,火把刺眼的光芒已经飘到了眼前。   来不及了,落在这些人手上,只有死路一条!岳小舟冷静地看了一眼正绕过自己所在船只的那艘大船,心生一计。   “跳下去!”岳小舟拉过岳鸢,喊了一声。   岳鸢从不会拒绝岳小舟话,可此刻她却突然坚决地摇了摇头:“小姐先跳,我来断后!”   不顾岳鸢说了什么,岳小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拉过岳鸢的衣领向后一扯,硬是将她推下了船舷,没有叫喊声,只听得清入水后的水花四溅。   “她在这里!”   数十只火把扑了过来,岳小舟仿佛回到了上一世死亡的夜里,河水浓墨一般,只看得见星点橘红的光亮被映照出诡异的颜色,岳小舟屏息闭目,纵身一跃,冰冷的河水霎时包裹住全身。   “小姐……”岳鸢在旁慌忙游了过来,她水性一般,甚至还不及岳小舟,不到一丈的距离已经喝了两三口水。   “吸气!绕过去!搭住披水板!”岳小舟吐了口水,指了指方才在暗影中的那艘船。此刻,二人漂浮在两艘船的中央,河匪举着火把在船上搜寻二人的踪迹。如果被他们看到,一定会有人跳下河来,直接将自己溺毙江中。岳小舟打算潜游到船的另一侧搭上披水板,这样一来刚好处于河匪视线的盲区,能够暂时脱身。   拉住岳鸢的手,岳小舟深吸一口气潜入了河中,身旁有水波剧烈起伏,箭枝如雨淋漓贯入,穿过两人的身侧。   按照心中所记的方位,岳小舟游了一段距离后拉着岳鸢浮出水面,两人都是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岳鸢又吐了几口水来。   果然,已经到了大船的另一侧,夜色中,披水板划开河水,正在二人的眼前。幸好今夜无风无月,即便是经验丰富的船主也不敢贸然张帆行快船,岳小舟顾不上别的,急忙从腰上解下腰带,将自己的手和岳鸢的手绑在了一起,而后又挂在了披水板侧面木纹起伏的凹槽上。   两个船上的人似乎在喊话,岳小舟耳边水花声音杂乱又距离太远,听不清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只是不久,岳小舟看到自己方才乘坐的船被甩在了身后,船已经断成两截,熊熊的火焰点燃了河心与暗夜的交集。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河匪劫船,岳小舟已经可以肯定他们一定是冲着自己而来。前一世她没有在这个时候北上云谷城,自然也就不知道会经历如此凶残的截杀。眼下二人虽然安全,可冰凉的河水中泡得太久体力会殆尽,也不知道这艘来路不明的船只是否会在柳榆镇停靠。   岳鸢搂紧了岳小舟,挡在她和披水板带起的波浪中间,任水波拍打着自己的背脊,岳小舟的手被腰带拉扯得生疼,她咬紧牙关,庆幸这条腰带是上好的锦缎,不会因为拉扯而轻易撕裂。   这时,眼前忽然缓缓出现了一个软梯,岳小舟一愣,发觉软梯是从船上放下来的。   “快上来!还傻看什么!”   浪花雀跃中,这声音如梦似幻,岳鸢将软梯拉到了两人身前。   “小姐,我先上去,如果听到我的喊声,你就马上游走……”   岳小舟刚想开口,岳鸢已然解开腰带纵身跃上了软梯,船舷上星点的火光中能看见几个正伸出脑袋向下张望的人影,其余的岳小舟什么也看不到。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岳小舟的意识都有些模糊,黑暗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不像是叫喊声,而是岳鸢真切的催促。可是身上的力量像是被冰冷的河水冲刷得一干二净,缠着腰带的手已经没了几乎要被勒断般的火辣疼痛,麻木侵入身体的缝隙中,岳小舟随着水流上下起伏,慢慢地,慢慢地沉入黑暗中去。   一声布帛断裂的声音传入耳中,紧接着是水花激烈的拍打,岳小舟忽然感到身上一暖,像是终于倚靠在了树上的倦鸟,彻底晕了过去。   ☆、趁人危难间   岳小舟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向一个地方涌去,以至于四肢冰凉而沉重。   她呼吸急促,水正漫过她的胸口,一个巨浪卷过,她像是一只小小的浮萍,被打得老远,碎裂开来。   疼痛让她清醒过来,睁开眼,昏黄的光线中是一个狭小的船舱,破烂的柜几和木椅还有自己所躺的床也是陈旧不堪,岳鸢窝在房间的角落里正紧闭着双眼,岳小舟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她们安然无恙,得救了。   “醒了?”   突然的声音惊得岳小舟心口一颤,一个黑影从刚刚自己没有注意的角落里缓缓走进,这个声音她觉得熟悉,而当看清来人后,原本心中已经落地的石头又悬了起来。   “船上没有药,多喝点水。”邵千帆拿起一个装满水的粗瓷碗递给岳小舟。   “是你救了我?”岳小舟猛然想起自己最后失去了意识,一定是有人带着她爬上了船。手臂刺痛不已,她低下头,发现之前缠绕腰带挂在披水板的右手上出现了一道狰狞地紫红色螺旋痕迹,像是一只颜色鲜艳的毒蛇蜿蜒在白皙的手臂之上。可是岳小舟忽然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换成了一件粗布的袍子,几乎是下意识的,岳小舟慌乱地抬起头看向邵千帆,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似乎看出了岳小舟的惊惧,邵千帆挑眉一笑,轻唤了一声:“阿萍。”   门吱呀打开,一个矮个子走进了船里,低低应道:“老大,有事?”   “岳大小姐说谢谢你帮她擦了身子换了衣服。”邵千帆的语气漫不经心,眼神则戏谑地落在岳小舟的脸上。岳小舟看到阿萍虽然穿的是干净利落的男装,但外貌却是一个颇为清秀的女子,这才松了一口气,掩饰住局促的神色。   阿萍面色自若:“都是老大的吩咐,岳姑娘不必谢我。”   “有劳姑娘了。”岳小舟向着阿萍温柔一笑,微微颔首,几缕长发随着细小的动作滚落到肩上轻轻颤动。   昏黄的光亮下,阿萍小麦色的脸颊忽的发红,她匆匆点了点头,狼狈地缩了回门外,关上了舱门。   “啧啧啧,”邵千帆狭长的眼睛暧昧的眯了起来,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起岳小舟,“难怪你的小护卫对你死心塌地,阿萍来我船上两年,都从没对我红过脸。”   提到岳鸢,岳小舟担心地向墙角看去,她紧闭着眼睛,穿着自己的衣服,盖了床被子,胸口还在起伏,可自己和邵千帆说了这样多的话,她竟完全没有要醒的意思。   “她一直在这里?睡了多久?”岳小舟看着岳鸢憔悴的样子心中格外酸楚。   “你昏睡了一天一夜。至于她嘛……她怕我占了你的便宜,说死不肯去换下湿透的衣服,一直盯着阿萍,最后还是扛不住晕了过去,我怕她醒来见不到你再发了疯,干脆就给她加了个被,让她睡在这里。”   岳小舟郑重地直起身来,忍住身上细碎的疼痛,颔首一拜,“多谢你救了我们。”   “碰巧经过而已,”邵千帆也不谦让,只是笑着坐在了床边,“那些河匪可不像是平常的劫财。”   “我知道,这事怎么看来都是早有预谋,”岳小舟沉声道,“只怕我出事的消息也在赶回三川的路上。”   “既然是有预谋的,那他们把船烧了也就说得通了,你想想,夜里的火光百十里外都能看得清,我的船再快也追不上这样的消息快,八成现在岳府的正门已经给你挂上了白绸,你最好想想回去之后该怎么办。”   “烽火的消息是死的,口中的消息却是活的,传递消息的人只知事成,却不知道下手之人并没有亲手了结我或是看到我的尸首。”   “这话倒是没错,”邵千帆打量了眼气定神闲的岳小舟,不禁一笑,“只是不知道你的那个小男人有没有你这样沉得住气。”   岳小舟的十指弯曲,紧紧握住了被子。的确,如果晏北寒和岳文谦内外勾结一个以姑爷的身份控制了岳府,而另一个控制岳家的产业,借此除去她的手下,那后果不堪设想!只是晏北寒此时未必和岳文谦有所联系,两人几乎未曾谋面,只怕岳文谦以利益相诱,而晏北寒他终究……终究曾经在上一世中背叛了自己。   那双幽冷的眸子浮现在眼前,岳小舟打了个寒颤,咬紧下唇。   “你和他睡在一张床上却不信他,”邵千帆挪揄地勾了勾唇角,“真是有趣。”   “我需要你的帮助。”岳小舟不理会邵千帆的弦外之音,抬起头来和他对视。   “我不帮人,只做生意。”   “开个价吧。”   邵千帆像是听到了极为有趣的事情,竟笑了起来,“岳大小姐,你的命在我眼中可不是银子能估量的东西。”   “那你想要什么?”岳小舟觉得邵千帆并不是贪得无厌的人,但这显然更为可怕。   “太岳岁寒,我要其一。”   狭小的船舱内烛火倏明倏暗,劣质烛蜡哔啵作响,散发出焦糊的味道。   岳小舟紧抿着血色微薄的双唇,眼中阴翳漫卷,邵千帆恍然不觉一般,只是盯着她的眼睛,脸上依旧挂着那看起来总有三分嘲讽七分懒散的笑容。   太岳岁寒是岳家权力的象征。   岳文安曾得到一块上覆墨色玉皮的整块稀世雪脂玉,他命能工巧匠将这块稀世珍宝雕琢出了三枚把牌,三枚把牌上的图案几乎一模一样:借了墨色玉皮的俏色在其上浮雕出了浮阙山第一峰太岳峰的式样,而三块把牌唯一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屹立在太岳峰上的分别是岁寒三友:松、竹、梅。   东陆河川无论主干支流,只要拿出太岳岁寒的任意一枚,岳家的大小船只自会听凭号令。   岳小舟手中的是松,岳文谦手中的是梅,而自从岳文安过世后,竹牌也一直在岳小舟的手里。   “如果我拒绝呢?”岳小舟的声音在船舱中回荡,有一种决然的冷厉。   “你一定不会拒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岳大小姐吃这碗饭多年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呢?如果你要真是一时想不明白的话,那我便先把你的小护卫绑了铁锚扔下河去,然后再扔你下去和她主仆团聚,”邵千帆的眼中笑意森然,食指轻轻敲击着一旁残破的矮几,“反正你在众人眼中已经死了,也没人看见你们二人上了我的黑隼。”   “相比让你拿着太岳岁寒去为非作歹,我岳小舟宁愿一死。”   “为非作歹?我做的是正经生意,赚的银子也都来路干净,大小姐真的不打算再考虑一下了?”邵千帆站起身来,眼神瞥过一旁角落里蜷成一圈正熟睡不醒的岳鸢,又落回到岳小舟面无表情的脸上。   “太岳岁寒不在我身上,”沉默过后,岳小舟最终妥协,“只要我能平安抵达三川,自会亲手奉上。”   邵千帆笑了笑,“我知道不在你身上,阿萍将你身上摸了个遍也没找到。不过,若是到了三川你言而无信我岂不是吃了大亏?”   “你想怎么样?”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不会不带在身上,而你自己身上没有,那么……”邵千帆看了看岳鸢,“就只会在她的身上。”   “你说得对,”事已至此,岳小舟并不加以掩饰,她从容地看着邵千帆,语调里没有一丝慌张,“等我们二人安全上岸,它就是你的了。”   “你倒是不怕我硬抢?”   “抢?你如果有抢夺的心思那我和阿鸢早已尸沉江底,更何况我若是一死了之,二叔执掌岳家,他手中只有一枚太岳岁寒,另外两枚都不知所踪,他一定会换一种徽记来代替。到那时你手中的美玉说不定还为你招来杀身之祸。你我都是生意人,这个道理当然不言自明。”   邵千帆倚靠着舱门的木框上,一边拍掌一边轻笑出来,“能够执掌岳家的人,哪怕只是个小姑娘也不能小瞧。”   “你拿了我岳家的把牌,难道不打算为岳家做事?当然,我不是说在船局中挂名,而是只为我一人。”岳小舟想了想,心下一横,既然太岳岁寒无望,不如当做一笔赔钱不多的交易争取一番。   “大小姐还是不要讨价还价了,我邵千帆不喜欢任人摆布,除非能真正让我佩服,否则就算富贵如你,我也不愿赚这样的银子。不过,有本事让我佩服的人恐怕还没出生吧。”   “那小舟就不强求了。”岳小舟淡泊一笑,虽然心中暗叹,面上却不以为意。   “其实……”邵千帆眯起眼笑着走到岳小舟床前,伸出手在她的头发上揉了一揉,“如果你还没嫁人时想要招赘我当你男人,拿这个条件来收买我,我还差不多能考虑考虑。”   放肆的目光对上冰冷的迫视,邵千帆一愣,本以为岳小舟会面红耳赤,却没有想到她只是毫无反应地冷冷盯着自己,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和慌乱。   “我差点忘记了,你只喜欢年纪不大方便掌控的棋子。”邵千帆欣赏了一番岳小舟不苟言笑的愠怒,笑着站起身来,夸张地行了一个根本谈不上标准的颔首礼,扬长而去。   ☆、逆转愿成真   为了避免暴露行踪遭遇截杀,到达三川码头后,邵千帆用货物做掩饰将岳小舟和岳鸢运到了岸上。   “你们最好晚上再出去,”邵千帆将岳小舟和岳鸢安置在一个离码头不远的客栈中,“卸货时我没看到你们岳家那个姓徐的管事在码头上,我打探了一下,岳家的人似乎口风都严得很,情况恐怕不大好。”   岳小舟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看向岳鸢,“阿鸢,给我罢。”   “小姐……”岳鸢醒后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她皱着眉瞪了邵千帆一眼,又在岳小舟肯定的目光里从贴身的怀中取出了一个绑了黑色精编结绳的洁白玉牌来。   “小舟言必有信,只希望邵船主能善用此牌。”岳小舟接过太岳岁寒站起身来,郑重地把玉牌捧于双手之上递给邵千帆,神色凝重。   邵千帆不以为意,笑着接过,只见那是一块通体洁白莹润的条形长佩,刚好与成年男子手掌的宽度等长,上面雕工精致巧妙,玉皮的墨色仿佛自然而然画出的山水,巍峨层峦的太岳峰上一株挺拔的劲松苍孑而立,说不出的风骨和傲然。   雪脂玉是玉连岛所产的极品玉石,洁白如雪,饱润若脂,而太岳岁寒的原材籽料又是雪脂玉中难得一见的佳品,质地细腻犹如婴孩的肌肤,在晦暗的客房中泛着半透明的晶莹光感。   “我不过是拿此物傍身以防万一而已,不会去做那些惹祸上身的勾当,岳大小姐放心好了,”邵千帆笑了笑,将把牌收入怀中,“告辞了,二位保重。”   “小姐,”见邵千帆离开,岳鸢握住岳小舟已经冰凉的手掌,“太岳岁寒难道真的就这样给了他?”   “命若都不在了,再多的太岳岁寒也都没有用武之地,”纵然心中百般不甘,岳小舟生生咽下了委屈和无奈,“眼下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活着才能解决,至于邵千帆……我还摸不透此人究竟意欲为何,以后恐怕还有的是机会见面,不急。”   “那我们下一步应当怎么做?”   “去徐俨家,眼下直接回岳府恐有不妥,只有徐俨我还能相信几分。”岳小舟双手握拳,深吸了一口气。   岳小舟虽然清楚此刻晏北寒未必已和岳文谦同流合污,但背叛的痛楚令她格外小心谨慎,贸然回到岳府万一被害,之前的种种布置付诸东流,这是比交出太岳岁寒的松把牌更让她不甘心的事。   夜幕四合,岳小舟和岳鸢离开客栈。   徐俨的家在一个僻静的街巷,宅邸宽敞,院落齐整。走到后门处,忽然听见一阵嘈杂的声音,岳小舟让岳鸢翻墙而过去看看情况,如果无事便让徐俨打开后门让她进院再从长计议。   只是片刻的功夫,后门便打开了,开门的人只是岳鸢,院落中的吵闹声顷刻真切起来。   “小姐,徐夫人早产了,徐管事脱不开身,你快进来看看。”   岳小舟一愣,匆忙走进了徐府。   前一世的时候,徐俨的夫人玉娘生产时因为徐俨不在,家中又没有及时请回郎中,故而早产血崩而亡,留下的也是个死胎。这一世岳小舟早就命人请好了郎中和经验老道的产婆每日陪在玉娘身边,就是怕这样一日的到来。   可是人命天算,她也没有任何把握玉娘能够逃过此劫。   内室中传来女人痛苦至极的嘶喊,徐俨在外室仿佛热锅上的蚂蚁,正来回踱步,面色郁结。   “徐俨,怎么样了?”顾不得自己的事情,岳小舟进到屋内直接问道。   “大小姐!你回来了!玉娘她……郎中说孩子的位置不正,情况不是很好……”徐俨看到岳小舟时眼中亮起的一道光芒很快因为忧思而暗了下去,岳小舟心中纵然急切,却也帮不上任何的忙。   女人的叫喊声此起彼伏,产房内丫鬟进进出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焦急和凝重。   忽然,婴儿的啼哭声打破焦急的沉寂,徐俨的脊背一僵,不顾忌讳径直冲入了产房,岳小舟也紧跟了上去。   “生了!生了!”   产房中满是血腥气息,产婆满面喜色地将刚刚包裹好的孩子递给喜上眉梢的徐俨,而一旁的玉娘虽然疲态尽显,但泪眼朦胧中也含了甜蜜的笑意。   “恭喜老爷喜得麟儿!”屋内的丫鬟和产婆纷纷喜笑颜开,徐俨只看了一眼便将孩子交给产婆,坐在床边握紧了玉娘的手。   “郎中辛苦了,”岳小舟欣慰感慨之余看到一旁的郎中正擦着汗,于是便走了过去,“母子的身体可都无恙?”   “徐夫人虽然是早产,胎位也有些不正,好在之前老夫一直针灸为其正位,养胎养身的药也每日按时服用,只是生产时有些艰难,但母子平安,小公子的身子也还算强健。”   屋内喜气洋洋,岳小舟和岳鸢的脸上也浮现出舒展的笑意来。   “相公,不如就让大小姐为我们的儿子取名吧。”看见站在一旁的岳小舟,玉娘气息虚弱地笑着说道。   “好主意!”徐俨眼前一亮,抱过刚刚出生的孩子走到岳小舟身前,“多亏了大小姐早为玉娘打算,这孩子是托了您的福才来到世上,还请大小姐给他取个名字。”说罢,徐俨将孩子递给岳小舟。   岳小舟从没有抱过婴儿,她学着徐俨的样子极为小心翼翼地接过婴儿,即使裹了被,孩子还是小小软软的一团,脸上皱巴巴的,眼睛也还没有睁开。   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岳小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她忽然感觉到这个孩子和玉娘的命是她所救,怀中的婴孩瞬间沉重起来,心底像是蜿蜒过一道涓涓的暖流,清澈而柔软。   重生以来,她未雨绸缪解决了敌人,报复了仇家,可都没有此刻救人性命带来的欣慰更让她百感交集。她既然能扭转别人的性命,那么也一定能挽救自己,挽救岳家。   “就叫他徐安吧。”岳小舟哽咽着柔声说道。   徐俨一愣,眼中顿时热泪盈眶,“这是当家的名讳……怎么能……”   “我爹是你一直敬重如父之人,他若在天有灵也一定会希望你的孩子能平安顺遂,一世无忧。”   “谢大小姐……”徐俨的脸上留下两道泪痕,他看了看岳小舟怀中的孩子,再抬起头来时,目中的光芒愈发明亮,“谢当家!”   岳小舟一怔,身上的血液被点燃一般开始沸腾雀跃。   “对了,只顾着我的事情,却耽误了正事!”徐俨急忙命请来的乳母抱走小徐安,看了眼玉娘,又面色凝重地示意岳小舟回到外堂,“当家还是快些回到岳府,越快越好!”   “岳府出事了?”岳小舟心头一紧,刚刚的喜悦一扫而空。   “当家乘船返回出事的消息传来后岳管事一口咬定当家已遭遇不测,以暂代岳家家主的名义住进了岳府!”   “他等这日子已不是一天两天,”岳小舟咬牙冷笑,“只是我没想到他居然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对我的船下手!”   “恐怕是岳仲泽的唐突行事让他担惊受怕,索性挑明了一不做二不休。”徐俨眉头紧锁,也没了刚刚狂喜的模样。   “可如果岳家上下受他挟制,我贸然回去岂不是有生命危险?”   “岳家上下还没有被他完全挟制,”徐俨诡秘一笑,难得憨厚的脸上有了一丝狡黠的意味,“大小姐放心大胆的回去便是,最好声势浩大,杀他个措手不及。”   岳小舟是信得过徐俨的。她点了点头,刚好身上的衣服已经换回落水时的那一套,虽然阿萍的腰带显得格格不入,但一眼看去仿佛她真的只是出门后平安无虞地归来一般自然。   徐俨在岳小舟的百般推辞下决定亲自送她回去。   岳府门前灯火通明,守门的家仆看到岳小舟在徐俨和岳鸢的护送下归来都面露喜色,飞快地跑进府门喊了起来。   “小姐回来了!”   “小姐平安回来了!”   走入府中,暗夜里原本漆黑一片的正厅与东西两厅忽然烛火通明,仆人与婢女都跑来前院,陈自山穿着寝衣踉跄地跑到岳小舟面前,老泪纵横。   “陈管家不要哭了,小舟平安回来了。”岳小舟心头一暖,上前扶了扶脚步虚晃的陈自山。   陈自山一时哽咽着只顾点头,岳小舟正欲再劝,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晏北寒与旁人不同,他没有匆忙之际穿着寝衣出来,而是一身规整的常服,向着自己快步走来。   还未等岳小舟开口,她已被晏北寒紧紧揽入怀中。   脸颊瞬间滚热,岳小舟想推开晏北寒,却忽然想到他们二人是别人眼中的伉俪夫妻,正是理当如此才对。   “小舟……”   晏北寒的声音在耳边有那么一瞬间的不真切,岳小舟缓缓伸出手环住他的背,想起他的伤这几日根本无法好全,怎么穿得如此齐整就出了房间?   “你的伤如何了?”岳小舟不知说什么好,晏北寒抱得太紧,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而他的身上带了槐花的幽香,让她恍惚间仿佛觉得是父亲像小时候一样亲昵地环住她。   晏北寒并不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岳小舟感到两人的胸口相贴,心跳的节奏竟然也呼应起来。   “我……有点喘不过气了……”岳小舟的心越跳越快,越跳越乱,脸上仿佛被火烧过,她嗫喏着低声在晏北寒耳边说到,生怕一旁的陈管家和徐俨听到。   “见你平安归来,我……”晏北寒松开岳小舟,可手却还紧握着她的手臂,脸上也浮起两团单薄的红晕。   岳小舟知道,晏北寒对自己的误会已除,否则又怎么会如此释怀?她看见晏北寒的眼角有些晶莹在暗夜中闪烁,心中仿佛被一阵春风拂过,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就在这时,岳小舟越过晏北寒的肩,看到了岳文谦眼含热泪,向着自己快步走来。   “我的好侄女!平安就好!一定是大哥在天之灵庇佑啊!”   ☆、劫后意难平   在指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而轻轻抖动之前,岳小舟的手就被晏北寒攥入掌中。   她心中波涛万千,最终只化作面上的一抹淡淡微笑。   “二叔,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这一次晏北寒是站在自己身边的。岳小舟侧过头,正迎上了他看向自己的目光。   “你出事的消息一传回三川,二叔便赶来了,”晏北寒不止笑容,连声音也温润如玉,“这几日府上多亏了二叔主持大局,否则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北寒不必客气,你我一家人。”岳文谦的双眼在灯火下看不出波澜,可岳小舟听到他说出晏北寒的名字,心底下意识的泛起记忆中河水的冰冷刺骨。   如果晏北寒和岳文谦是在这时勾结,她必须防患于未然。   不知不觉,岳小舟还是松开了晏北寒的手。   “请二叔受小舟一拜。”未免晏北寒多想,岳小舟双手合于胸前,向着岳文谦深鞠一躬。   “家人之间相互照应何须如此,你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遭遇河匪?”仿佛真的只是关心一般,岳文谦紧锁眉头地问道。   岳小舟笑着摇了摇头,面色疲倦,“这么晚了,二叔还是先歇息吧,大家也都回去,明日再议。”   岳文谦只是点了点头。   岳小舟没有回房间,她让晏北寒先去歇息而自己则匆匆步入书房。   书房角落一个小叶紫檀的花架上,离开时她亲手插在迹州云瓷净瓶中的薜荔藤萝已经发黄、卷叶,岳小舟拂开弯曲下垂的藤蔓,伸手触碰花架板下隐藏的机括。   石料摩擦的声音细碎紧密,花架旁地砖上的素色绒毯动了一动。岳小舟掀开绒毯,只容一人宽的石阶赫然在目。再次确认了一下岳鸢守在门口,岳小舟秉烛走下石阶,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又返了上来,将机括合并,绒毯盖好。   她空手而去,此刻手上已握着一枚莹白的玉牌。   岳小舟坐在椅子上,手指轻轻摩擦脂玉,滑腻柔润的质地触手升温,精雕细琢的纹路下,一丛劲竹挺拔笔直。   “阿鸢,”岳小舟轻唤了一声,看到岳鸢进屋后将门带好,才笑着缓缓说道,“你去休息吧,这几日难为你一直守在我的身边。”   “小姐你不去休息吗?”岳鸢没有离开的意思。   “一觉好眠和一生安稳太难取舍,”岳小舟讽刺而无声地苦笑,将把牌悄然攥紧,“我在邵千帆的船上睡得够多了。”   “邵千帆乘人之危拿了太岳岁寒之一,我愿杀了他将松牌为小姐取回来!”   看着岳鸢杀气腾腾的眼神,岳小舟忽的一笑,已不是刚才凝重的神色,“如果徐俨所言非虚,那邵千帆黑吃黑的能耐恐怕比你我要厉害的多,这样的人我还真想试试看到底能否收服麾下,看着他低下头来。”   “小姐不怕他拿着太岳岁寒为非作歹?”岳鸢露出不解的表情。   “那样的男人不像是江河中能容得下的,恐怕他离开海上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过这样一来,太岳岁寒对于他只是一个关键时刻保命的护身符而已,暂且借他一用就是了。但我们还是得未雨绸缪,我明日便让沈旬吩咐下去,一旦有人见到了太岳岁寒的松牌即刻回禀。”   恍然大悟,岳鸢也露出了一丝笑容,点了点头。   岳小舟劝了岳鸢回去休息,又命人告诉晏北寒早些安寝,自己则洗了个这两日梦寐以求的热水澡。   一身的疲惫都被泡到了热水里,手臂上的紫红於痕依旧狰狞,岳小舟轻轻拂过被热气氤氲成淡粉色的皮肤,看着上面细小的刮伤和浅浅的血痕,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不过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如今,自己新生的真面目齐睿白已经领教,岳文谦也不会无所察觉,她留给自己的恰好是无路可退的境地。她的对手有狡猾的狐狸也有贪婪的野狼,有魅影般的海鲨也有敏锐凶残的猎狗,还有一些她自己也不清楚到底会是敌是友的人。   刀悬于颈,岳小舟不会让它第二次砍下。   骨头都快被热水泡得酥软了,岳小舟才恋恋不舍地穿上寝衣,半夏拿来除於的药膏在书房的隔间里为岳小舟上药。   自己不在家中几日,岳小舟感到很多事都脱离了掌控,她将寝衣的袖口挽至手肘,有些漫不经心地开口:“这几日我二叔都安置在哪里?”   “姑爷让叔老爷住在别苑的客房里。”半夏上药的动作小心翼翼,格外轻柔。   岳小舟一愣,“府上的事都是姑爷做主?”   “是啊,小姐出事的消息传来后叔老爷来到府上说要先布置起灵堂,姑爷一口回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岳府绝不发丧,”半夏抬头笑着眨了眨眼,“小姐不知道,姑爷平常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当时却威严得吓人,连叔老爷都被镇住,半天没说一个字呢。”   药膏清凉沁人,岳小舟的心却仿佛被烫到,“他……北寒真是这么说的?”   “半夏说的句句属实,姑爷自从知道小姐出事后便再没回床上养伤,衣不解带地在书房里一坐就是一天。陈管家年纪大了,听说小姐出事便晕了过去,今日才好了些,所以府上大大小小的事情全由姑爷经手,和小姐在家的时候没有分别,一点岔子都没出过。”   看着手臂上晶亮的药膏,岳小舟怔怔地出神。   “小姐?”半夏收好镂花银盒,试探着叫了一声,岳小舟这才回过神来,向她微笑,“姑爷睡了么?”   “忍冬伺候姑爷沐浴更衣还未回房,药也还没有换,想是还没睡。”   寝衣柔滑地贴在身上,岳小舟看着手臂上的半透明的药膏化作清水一样的薄纱,包裹住自己纤细的小臂,渐渐干透,仿佛什么都没抹过,却再没了火辣的灼痛。   “好,我知道了。”   许久,岳小舟轻声说道。   这一世,许多人的改变让她欣喜若狂,那些她毁去的,争取来的,都能让自己更坚定坚决地走下去。可是与从前不同,其余人的心性几乎没有变化,可晏北寒却仿佛和上一世换了一个人一般,再难与记忆里的模样重叠。   陌生与忌惮,利用与信任,岳小舟感到迷茫,她已经很少有这样被选择牵制的感觉。她还记得小时候不知为何也不知何时迷恋上了西陲商人不远千里贩卖至此的一种石头,他们叫它西岭玉,尽管那石头并不莹润,淡淡的泛起喑哑的光泽。物以稀为贵,一时三川城官宦富贵都以佩戴西岭玉为雅事,西岭玉的价格也等价于同样重量的黄金。岳小舟第一次看到西岭玉就如痴如醉,淡金色、金色、褐色、黑色……手链、串珠、佩饰、发簪……八岁的那年夏天,这些色彩就是她瑰丽的梦。岳小舟至今清晰地记得,一个西陲行商带来两串西岭玉长珠手串,一串是罕见的褐红,几近浓黑,一串是黑白的玄花,斑斓缭绕;百余个大小均匀小指甲大小的浑圆玉珠别致规整,璧合成串。这样的宝物自然价值不菲,爹爹让她只能挑一个喜欢的,岳小舟将两个手串都绕了□圈在自己细小的胳膊上仔细端详,就是不知道该选哪个好。   “岳当家,既然令千金难以抉择,”商人眯起眼睛笑着搓了搓手,“不如……两全其美如何……”   “这不是银子的问题,”岳文安慈爱而复杂地看着岳小舟,缓缓说道,“这是她必须学会的东西。”   岳小舟不懂爹爹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委屈地想哭,既然不是银子的问题,为什么不能两个都要?她看了看爹爹又看了看手臂上的两个手串,褐红色的暗中流光,黑白纹的动静幽若,都精致而美好,看得人心底发痒。   目光从左手换到右手,再看向岳文安,岳小舟的眼神里软软的都是哀告,她不说话,只是一直盯着岳文安看,嘴角越来越向下撇,像是眨眨眼就能掉出泪珠。   “胡老板,”岳文安心底像是被这眼神扎了几千针,深深地叹了口气,“我都要了。”   方才还是泫然欲泣,而此刻,岳小舟笑逐颜开,仿佛春风停驻的田野。她顾不得摘下珠串,跑到岳文安身前,挂住他弯下腰后刚好让自己能够到的脖子,没完没了地亲了起来。像往常一样,岳文安抱起岳小舟,一脸的宠溺,可是岳小舟却觉得爹爹眼中有了从前没有见过的一种东西,淡薄却清晰,让他看起来有一点点的忧伤。   “我一定是三川城最差劲的父亲……”岳文安的声音几不可闻,最后化作一缕若有似无的叹息。   很多年后,岳小舟再想起爹爹当初复杂的眼神,才明白她必须要学会的东西叫做选择。   如今让她做出选择的不再是两串难分伯仲的手串,而是一个曾经背叛过自己的人她是否应该再交予足够的信任。   晏北寒做得已足够多,可岳小舟却投鼠忌器。   她鬼使神差,又打开了密道,再回来时拿着两个长长的珠串,一个褐红,一个黑白。   坐在椅子上,岳小舟仔细端详,嘴角缓慢地弯起。   西岭玉不过是个新奇的噱头,漂洋过海换了个名字被奇货可居起来。这种西陲盛产的珠宝其实叫做琥珀。两年后王师北上平定西陲,以遥安为都城的北钺国不得不迁都一退再退后,琥珀大量流入东陆,人们知道了它的真实名字,于是曾经千金难求的西岭玉成了寻常的玉石珠宝,直到六年后北钺国被彻底剿灭,一般的殷实富户也都买得起琥珀饰物了。   无知不只能带来猜忌,也能带来财富。   岳小舟还记得爹爹靠在床上一边擦去嘴角刚咳出的血痕,一边笑着对自己说。   可是了解人心实在太难,特别是在经历过血的背叛后,所有信任都变得如此宝贵。岳小舟抚摸着柔润的珠串,黑暗里,看不出它们有任何的分别。   难道,人也如珠串?或许,她应该试着摒除过往的看法,在自己已经试着让他改变后,不再犹豫不前。亦如剔除珠串表面的光照那样?捻着手上这两串失去光照后一般无二的珠串,岳小舟无声地笑了。   许久,她慢慢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第一次,岳小舟觉得书房和主居有这样长的距离。她披上外衫,走过槐树下,幽香如雾萦绕在小院中,和晏北寒身上沾染的味道一模一样。   ☆、帐中盟缱绻   忍冬端着铜盆刚迈出门口,不失礼数地向岳小舟屈了屈膝。   铜盆里的水中有丝缕淡薄的粉红色,随着波纹越漾越浅。   “他的伤口又裂了?”岳小舟皱了皱眉。   “大夫看过,说是无碍,只要静养便会重新结痂。”忍冬低着头,一五一十地说道。   “我知道了,”岳小舟点头,“你去休息吧。”   推开房门,药味比离开的几日前淡了许多,帷幔已经拉上,蜡烛也已经吹熄,屋子里昏暗的只剩下夜色。   岳小舟忽然后悔,她不应该来的。   “忍冬,不必伺候了,”细若游丝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盈满了倦意,“明日早些叫我。”   岳小舟没有回答,窗外悬铃木的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夜风若有似无的叹息。她迈入门槛,关上门,琥珀珠串在手上久了变得温暖起来,走动时碰撞出细小的响动。   帷幔中,卧榻上,一团模糊的黑影缓慢地坐了起来,“有事?”   “很重要的事。”岳小舟这次没有斟酌,脱口而出。   幔帐后的影子像是一根倏然绷紧的琴弦,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岳小舟忽然想笑。她仿佛变成了一个深更半夜闯进闺秀寝居的歹人,小心翼翼地接近卧榻,却不过是为了说上两句话而已。她索性大大方方地掀开幔帐坐了上去,反正屋里漆黑一片,更何况最重要的是,那本来就是她的床。   “对不起,”晏北寒没了刚才的紧绷,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永远都没机会再和你说这句话了。”   “都是误会,你那么聪明,我一点都不担心。”岳小舟说了谎,她驾轻就熟,甚至连自己都骗了。   “不知为什么,那天我脑子里只想到了那一种可能,越想越乱,还和你说了那样的话。”   “都过去了,我没放在心上,”岳小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这几日累坏了吧,听半夏说府上的事都是你费心。还有我二叔,如果不是你,恐怕我一回来只能看到自己的灵堂。”   “在你爹过世后这么多年里,你都是这样过来的?”   岳小舟一愣,笑了笑,“所以我才需要有人来帮我。”   半晌的时间里,岳小舟只能听到晏北寒轻微的呼吸声。   “我们成亲那日的礼单我整理好了,”晏北寒掀开幔帐,想要起身,“我去拿给你看。”   “不必了。”岳小舟伸手阻止他,拉住了他的手臂,“明天也来得及。”   “何师傅说我可以出师了,”晏北寒缓缓地坐了回去,手臂却还停在那里紧握着帷幔的一角,上面搭着岳小舟的五指,“明天我背给你听。”   岳小舟收回手轻笑了两声,她觉得晏北寒忽然像个孩子,又比一般的小孩多了太多的心思,转念一想,其实他也只比自己小了三四岁而已。   岳小舟小的时候很孤单。她没有同龄的玩伴,岳鸢每天大半的时间都要去习武,半夏和忍冬永远只是惟命是从地跟在她身后。她还记得有一次随父亲坐马车去拜访旧交,车外传来一阵小孩子嬉闹的声音,笑声越来越大,她偷偷地掀开窗幔,只看见几个穿着花花绿绿衣服的小小身影雀跃着一闪而过,刺疼了她的眼睛。   刚刚,她仿佛有那么一瞬间在晏北寒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   “我有东西奖励你,”岳小舟在黑暗中粲然一笑,虽然她知道晏北寒根本看不到,“记得你曾说过自己是西陲人?”   “嗯。”晏北寒点了点头,他肯定的语气里有埋藏很深的期待。   “你知道西岭玉是什么吗?”   “你是说琥珀?”   “挑一个吧,”岳小舟拉过晏北寒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臂上从左到右掠过,左右两只手戴了不同的琥珀珠串,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补充道,“两个是不一样的,要不要点上蜡烛瞧瞧?”   “不必了,你喜欢哪一个剩下的给我就好。”   岳小舟心中一颤,双手握紧了拳头。她已经刚刚作出一个选择,现在不想做第二个了。   “你来吧,摸到哪个是哪个。”岳小舟不想多说,她觉得有点累,被邵千帆从水里捞出来时都没有这样疲惫过。   两人衣袖摩擦发出窸窣的声音,晏北寒的指尖比琥珀珠串还要冷上一些,摸索中不小心碰到了岳小舟手臂上的瘀伤。   “轻点!”岳小舟嘶着气,拍了下晏北寒的手背。   “你受伤了?”晏北寒起身去点蜡烛,被岳小舟摸到衣襟拉了回来。   “选了再说。”   犹豫了很久,晏北寒的手拂过岳小舟带伤手臂上的珠串,“那就这个好了。”   岳小舟动作利落地一圈圈解了下来,晏北寒没有接,而是又打算去点燃床头的烛台,岳小舟拿着长长的珠串甩到了他的身上,“回来!”她的力道很轻,珠串发出清脆的响声,恍然间,她自己也忘记戴在右手上的是哪一个了。   “我看看是什么样的琥珀。”晏北寒的声音有点没有底气。   “明天再看,”珠串离手,岳小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躺到靠内的地方,一把拉过锦被盖到下巴,“折腾这么多天,累死了。”   岳小舟一直没闭上眼睛,她听到晏北寒将珠串戴好,然后坐了不知多久后,小心翼翼地盖好他自己的被子。   寂静中,岳小舟听到窗外几声零落的鸟鸣。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那些白日里总是蔫蔫的鸟儿,偶尔心情好了才不管时辰啼上那么两声,生怕多叫一点就会被猎人捉到,恨不得变成个哑巴。   这一点晏北寒倒是比自己坦诚的多。   她闭上眼,却不敢叹气。慢慢的,身上乏了,困意自然而然地袭来,那些胡思乱想也消失不见。   岳文安去世后这么多年,岳小舟还没有试过日上三竿后才爬起来。   床上只剩下了自己,她匆忙地洗漱更衣完毕,胡乱吃了两口东西便向书房走去。今天要做的事数不胜数,徐俨要陪玉娘与孩子,岳鸢且让她再休息一日,至于晏北寒……岳小舟忽然停住脚步,身后的半夏径直撞到了她的后背上。   “小姐恕罪。”半夏急忙退后一步。   “叫陈管家到我书房来。”岳小舟笑着摆了摆手,右手手腕上空空如也。   她这才回忆起昨晚的事来,慢慢地抬起左手,褐红色的琥珀珠子在阳光下流转暗光,却并不耀眼。   书房前院,悬挂在碧绿间的槐花香飘如雪,岳小舟只是匆匆抬眼一望。   安抚的话岳小舟又向陈管家说了一次,才让老人的眼泪止住,她心中慢慢升起了暖意,被人在意的感觉真好。   “对了,对屋现在还是放些书画和古籍?”岳小舟看了看窗外,越过古槐是一间安静的屋子。   “是啊,前两日姑爷让人将贺礼中名贵的字画收了进去。”   “命人收拾出来吧,”岳小舟收回目光,“布置成书房。”   陈管家先是一愣,旋即展颜而笑,“要给姑爷用?我明白了,小姐放心就是。”   “北寒他人呢?”   “一大早何管事就来了,姑爷在小厅陪着说话呢。”   何子屏应该是又来找晏北寒交流诗词歌赋,岳小舟笑了笑说道,“命人好好伺候,等和管事走了让北寒来书房找我。”   “是。”   陈管家退下后岳小舟在窗前站了许久,花香染遍了她的衣衫,直到晏北寒叩门她才感觉到风中轻微的寒意。   两个人在书房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先开口说什么,好像昨晚说了那么多话的是另外两个人。晏北寒的脸比岳小舟红的还要快,他慌张地看向一边,眼角的余光掠过岳小舟的左手。   “何师傅走了?”岳小舟也微红了脸,但毕竟两世为人,有些东西已不太那么计较。   “走了,”晏北寒顿了顿,“刚走的。”   “这些日子多亏了他,你一会儿去库房里挑几幅好的字画送给他,我不是很懂这些。对了,再多挑几幅你自己喜欢的留着。”   “不必了,”晏北寒轻轻摸了摸右手腕,“反正都要放在一起,取出来后字画反而不宜保养。”   岳小舟笑了笑,将话挑明,“我是想给你布置个书房。你先挑些喜欢的字画,到时候好挂上墙。”   晏北寒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岳小舟,竟然忘记道谢。他从来不敢想象自己在岳府会有一间书房,手腕上的琥珀珠串本来是温凉适宜的触感,但此刻却隐隐发烫,晏北寒的脉息也随之加快了速度。这时他才注意到,岳小舟的书房里只有一副没配字的画,孤零零地挂在书案的后墙上,不是名家手笔,甚至有些拙劣。   “我也帮你挑几幅吧,”晏北寒忽然开口,已经没了方才的局促,“你喜欢花鸟还是山水,草书还是行书?”   “都不喜欢,”岳小舟拒绝地干净利落,却是笑着,“我不懂那些,也看不出有什么高明,虽然书房挂了名家字画看着附庸风雅,可一想到被自己难以理解的东西包围起来就让人打心眼里往外的不舒服。”   晏北寒越是反复思量岳小舟的话越是觉得自己从前的想法没错。岳小舟就是一个喜欢一切尽在掌控的人,她不会喜欢任何超出她控制范围的人和事。但现在觉得她有些可怕似乎太晚了些。晏北寒的目光落在独一无二的画上,流露出笑意,既然如此,那墙上的画出自谁手也就不难猜想了。   岳小舟不知道晏北寒千思转瞬,她看见他的目光流连在自己身后的画上,于是也缓缓转过身去看着那幅画,“这是我爹的画,以你的眼光来看一定不入流。”   “技法可以修习,但心境无法临摹。”晏北寒淡淡地说。   “还真会说话,”岳小舟笑出声来,“你知道这画的是什么吗?”   “野渡归舟。”   岳小舟一愣,回头看向晏北寒,“这个名字起得不错,只可惜……这画的名字没有那么风雅,它叫小舟。”   画上的确是一个荒芜的渡口,一簇簇芦荻围绕着一只单篷的渔船,只有一条细细的游索系在歪歪扭扭的木桩上。远处的河面波光暗淡,天上挂着一轮缺了半边的月亮。   晏北寒听说过岳小舟出生的故事。她出生在一叶孤舟之上,岳夫人难产而亡。岳文安的画应该就是那一日的场景。   “其实我并不了解我爹,虽然他疼爱我宠我,但我从来都看不透他,”岳小舟的目光落在画上,声音好像也随着画中景色飘远,“你了解你爹吗?”   “嗯,”晏北寒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只要自己认为对的旁人不管怎么劝阻他都不会听,他喜欢的东西不许别人说一个不字,他喜欢的人就算旁人都厌弃他也不在乎。”   “他喜欢你吗?”   “嗯,很喜欢。”   岳小舟笑了笑,“其实能这样活一次也不错。”   “哪怕活得短一些?”   “那不行,”岳小舟斩钉截铁,“我宁愿活得累一些,也不想留下遗憾。”   “有值得累的人和事也是一种幸福。”晏北寒没有看画,而是看着岳小舟的背影,她今日穿了水绿色素缎轻衫,纤瘦窈窕,整个人都仿佛罩在了薄雾中,左手上的琥珀泛出格格不入的厚重光影。这光影衬得搭在书案上□出一截来的皓腕白得近乎透明,晏北寒想起了早膳时刚刚剥开的煮蛋。   “对了,”岳小舟转过身来,语气与平时并无二致,“一会儿我二叔会过来。”   “你不休息两日再说?”晏北寒慌乱间收回目光,竟也和往常差不多的平静,只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这样的事怎么能等上两日再说,岳小舟哪有这样愚钝过。   “来不及了,”岳小舟笑着摇了摇头,走到了晏北寒的身前,“你难道不恨我表哥,不急着想报仇吗?”   迫视的目光让晏北寒一悚,他不想承认心中所想,可在这双眸子的直视下,他只能诚实地点了点头,“可是你不能和他摊开来说,这样做得不偿失。”   “我原本就没打算摊开。”   晏北寒心里有一瞬间的失落,等心念转过,不禁暗暗自嘲,岳小舟一直暗藏机锋,努力隐忍,又怎么可能为他这个微不足道的人与岳文谦对峙?可笑的是,他之前竟然真的这么祈望。晏北寒露出笑容,对岳小舟道:“那就好,看来我是瞎担心了。笑容虽然略显勉强,却将心中失落掩饰得天衣无缝。   “这么大一个岳家,除了岳鸢,我只敢相信你!”岳小舟轻扯他袖角,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更真挚,“你想要报仇,就帮我。”   “好,然后呢?”晏北寒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闻到岳小舟身上若有似无的槐花香。   “一会儿我二叔来后,我会让他带你去账房,以后你便在他手下为岳家做事。”   “为岳家?”   “对,”岳小舟想到岳文谦,五指渐渐收紧,“我就是岳家。”   晏北寒以为自己回到了新婚之夜,岳小舟坐在自己的身上,双手死死扣住他的喉咙。那时的她就是此刻的眼神。   他仿佛被岳小舟眼中流动的熔岩深深地陷住,浑身炽热却不觉得痛苦,恨不得就这样沦陷下去。   许久,晏北寒感到自己轻轻点了点头,他看到岳小舟眼中倒影出的自己,清晰地燃烧了起来。   ☆、未卜已先知   岳文谦步入书房时,晏北寒正和岳小舟商量哪些礼物可以留起来哪些留着以后赏人,看起来两人真的如同传言一样举案齐眉。   “二叔,”岳小舟抬起头淡淡一笑,“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北寒身上有伤,岳家多亏了你坐镇。”   晏北寒遇刺与自己的船失事,这两件事是否有所联系?如果说岳仲泽对晏北寒下手是愚蠢的冲动,但自己所遭遇的事情显然预谋精密,除了老谋深算的岳文谦也只有齐睿白能策划出来。她目前还不能确定,索性镇定自若等着凶手露出马脚。   “北寒才是真的辛苦,这几日衣不解带,人也消瘦了不少。小舟,还是你的眼光好啊,哈哈。”岳文谦接过忍冬递来的茶,笑着说道。   “既然二叔也觉得北寒是个可造之材,不如亲自点拨一二如何?”   岳文谦端茶的手停在半空中看了看岳小舟,又将目光落在了晏北寒的脸上,“哦?这是姑爷的意思?”   “小舟一个人实在辛苦,北寒不才,只想帮她分担一二,”晏北寒将话说得滴水不漏,“如果二叔觉得为难的话……”   “你是岳家的女婿,自然就是我大哥的半个儿子,培养你也是我这个做长辈的责任,”岳文谦颇为满意地看着晏北寒点头道,“只是你要勤学上进,账房不比库仓,有些事不是死记硬背就可以的。”   “北寒谢过二叔。”   岳小舟觉得有些蹊跷,她本以为岳文谦会推辞一番,可他竟答应得如此爽快,甚至自己都没有多费唇舌。心中泛起凉意,岳小舟用余光瞥过正在行礼的晏北寒,不禁警觉起来。与前世自己的遭遇一样,恐怕岳文谦打的算盘是要拉拢晏北寒,在自己的身边埋下一颗棋子。   宽大的袖袍下,岳小舟暗暗握紧了拳头。她明知这是一步险棋但却非下不可,更何况时移世易,她已经将许多事扭转到了对自己有利的局面,晏北寒这一颗棋子,岳小舟愿意冒险和岳文谦博弈。   余光看着晏北寒含笑的侧脸,岳小舟忽然想起了那句一直萦绕在耳边的话。   “我要的不止如此。”   攥拳的力量直抵心间,自己不信晏北寒能在岳文谦手中得到的东西她岳小舟给不了!   岳文谦十分积极地要晏北寒去和他熟悉账房的事务,晏北寒临走前看了眼正目送自己的岳小舟,只见眼波中满是期许。   时值四月末,正是三川城一年中最好的时令之一。   岳文谦和晏北寒不是岳小舟唯一要费心的事。在他们二人离开后,岳小舟便让陈管家派两个人分别去了船厂和运局。   消息是同一时间送出,可请燕素雪和沈旬过府的时间却有先后。   下午艳阳高照的时候,林静慈到了。   其实,岳小舟早已猜到,即便燕素雪和她恢复了往来,可还是冷淡漠然,自然会让林静慈只身前来。她只觉好笑,近来,她表面对燕素雪谦和有礼,实际却是打心底地不愿意与之亲近。今日之事,这林静慈也足够了,燕素雪没来,倒正合她心意。   “大小姐,师父她身子不大爽快,就让我带上你要的东西来了。”林静慈走入书房后恭敬地说道。   “身体要紧,”岳小舟笑着示意她上前,“你办事我也信得过。”   “这是大小姐要得图样,”听到夸赞的林静慈面色一红,急忙从斜挎的黄杨木小箱中拿出几支小臂长的竹筒来,一一打开,“这都是载重五百担以下的船只。”   岳小舟将图样摊平后用镇纸压好,仔细端详起来。   其实她是在乘船回三川出事之前想到的这个事情。记忆里二十岁这年夏天,云河平原大旱,川江的三条支流上游水量剧减,以至于当年岳家的大船都无法将货物送到上游的市镇。如今既然她已经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自然要未雨绸缪。岳家多年经营内河航运,主要运输线路都是由万担大船承担,再加之川江、白衣江、云水、毓水以及帝新渠和帝青渠的河道大多宽深,船只自然是越大越好。只有一些要运送到小城镇的直达货船才特别使用载重千担左右的船只。岳小舟在信里写到了希望燕素雪能带来载重五百担以下船只的的图样,这些小船岳家运局正在通航的只有大概十数条,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枯水期,岳小舟决定挑选出合适的船型命船厂在今年秋天前一直加紧修造。   “大小姐,师父让我问你,为何忽然心血来潮要看小船的图样,现在船厂人手虽然足够,但各司其职没有空闲,如果只是玩乐的话……师父说还是暂且缓一缓。”林静慈仿佛每一个字都是斟酌后才说出口,岳小舟明白燕素雪的原话肯定没有这么婉转,她将目光从船只图样上移开,对着有些局促的林静慈笑着说道:“我执掌岳家这几年你可见我意气用事贪图玩乐过?”   林静慈摇了摇头。   “这不就结了,难道在你心里我岳小舟就是个挥霍家财的败家子?”岳小舟的话七分戏谑三分认真,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和燕素雪不同,林静慈性格柔和平顺,心思细腻,岳小舟知道自己即便能留住燕素雪也无法与之相处融洽,不如多在林静慈身上下些功夫更为实际。如果说对燕素雪需要谦让迂回的话,那么对林静慈不如更有些手腕。   果然林静慈瞪圆了杏眼一时结舌,“大小姐,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不等脸色忽白的林静慈组织好语言,岳小舟便笑着打断,“我不过是说笑而已。来,正事要紧,你说如果白衣江、云水还有毓水这样的支流遭遇天旱枯水,什么吃水的船合适行驶?”   一提到与船只有关的正事,林静慈马上正色,秀眉也因为思索轻轻蹙起。这个间歇,岳小舟扫了一眼林静慈带来的五个船只的图样分别是老盐船、锦造三板船、满江红、明塘船和莲州船,船只的载重以及特点都在一旁标明仔细,岳小舟不得不在心中佩服燕素雪做事细致认真。   “这三条河如果枯水那一定是先从毓水开始,”思量之后,林静慈说道,“毓水相对而言浅一些,沙洲也较多,恐怕只有锦造三板船这样灵活的平底小船才能渡过。”   岳小舟一面认真听,一面取出纸笔记下,又拿出一张东陆的水系图来铺在桌子一侧,方便林静慈为她指点。   “白衣江水流湍急,水量大,即便枯水千担的船也足够了。”林静慈指了指地图上的白衣江,对岳小舟说道。   “不,”岳小舟回忆起曾经的情况后皱眉道,“千雪城的玉矿和铁矿都走白衣江经三川再往南境,矿石吃水深,绝不能多于七百担的载重。还有,白衣江上游支流乱月河沿岸多是靠伐木为生的村镇,浮阙山许多珍稀木材山珍都要靠这条河南下,一旦水流减少,大船不能北上,而民家的小船无法装载木材,所以只能靠吃水适中的船只来分批次运送。”   林静慈一怔,没有想到岳小舟居然对哪条支流以哪些货物为主都如数家珍,再加上岳小舟比自己还小上一两岁,不觉钦佩起来,“大小姐说的对,是静慈没有考虑周全。”   “你是船厂的人,又不熟悉运局和总柜的事,自然不会知道这些,”岳小舟看到林静慈眼中闪动着光亮,竟有些像岳鸢时不时看自己的神色,“我是岳家当家,这些事必须知晓的。”   林静慈用力地点了点头,又指向地图上的云水,“云水河道宽阔,暗流又少,枯水后倒是更适合南境造的老盐船,而且这船好驾控,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也是因为官府用在南境复杂的河道中往来穿梭运送盐巴。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不知道云谷城多是进出什么样的货物,老盐船的货仓用来运盐巴谷物一类极为合适,但如果是怕磕碰的东西……”   林静慈的话也难住了岳小舟。如果是从前,那云谷城大多是运送一些茶叶、瓷器以及南境的特产,木材和矿石也有一定需求,因为当时的云谷城是云河平原上最繁华的市镇,富庶安乐,粮食也可以自足,浮阙山脚下盐井所产的桃花盐更是名誉东陆。可现如今云谷城的一半化作了废墟,连年战乱也使得云河平原少有耕织,这样一来原有的资料都用不上了。   还有云谷城码头的事,到底齐睿白也没有给她一句准确的消息。   正在岳小舟愁眉紧锁之时,忽然门口传来陈管家的声音。   “小姐,钊王的亲卫正在大厅等候。”   岳小舟心中隐约觉得事态有变,如果只是一般消息,齐睿白只用书令就好,何必兴师动众派人前来?还是这只是为了威慑自己?   略微沉吟后,岳小舟开口说道:“叫人好好伺候,我马上便去。”说罢岳小舟低头看了看满案的船样地图和笔记,又看了看一旁的林静慈,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静慈,你先回船厂,晚膳之前我让人将这三条河的货运概览给你送过去,你为我理出一个造船选样和数目的单子来。”   “我?”林静慈猛地一震,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岳小舟,“大小姐,我……我恐怕……”   “你和燕工学徒也有十几年了,我有多信任燕工就有多信任你,”岳小舟将手搭在林静慈的肩上,缓缓说道,“只是这件事有些急,你最好三天之内将拟单交给我。”   “可是大小姐又怎么知道今年云河平原会枯水呢?”   岳小舟不能将自己重生的事实说出口,即便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于是她稍加思索后轻轻一笑,“今年春的雨水太少,河流已有减水的趋势,未雨绸缪总好过亡羊补牢,这批船赶在七月前造出来一是以防万一,二也能趁着春季北方开山后木材价格便宜省去些银子。”   “大小姐英明!”林静慈的眼睛又开始闪烁,“静慈一定竭尽全力,不辜负大小姐的期望。”   ☆、黑云欲压城   离请沈旬到岳府的时辰还早,岳小舟命人送走林静慈后让忍冬为自己简单整理一下仪容便去了正厅。   “岳小舟见过王爷令使。”岳小舟走上前去颔首一拜,恭敬有加。   “岳当家有礼了,在下有命在身,王爷有令,不日三川城新任城守即将到任,希望岳当家亲自到码头相迎。”   岳小舟心中一震,面上却还是笑容,声音也依旧客客气气,“新城守到任是喜事,小舟自然不敢怠慢,可历来外官到任都是管辖地下属各官员迎接,小舟一介商贾,恐怕不好和各位大人平起平坐。”   “岳当家不必顾虑,王爷已命三川城所有名门望族的族长和当家都前去迎接,到那日衙门的人自然会为岳当家安排迎候的位置。”   一个城守,齐睿白如此兴师动众恐怕不只是要给自己一个威慑。   送走了传令官后,岳小舟一面步回书房一面思绪飞转。   这个城守想必是齐睿白的心腹,前来三川城也是为了更大的动作。岳小舟努力回忆前世,已死的胡琛在当时的那些作为也有齐睿白的授意,这样想来新任城守恐怕也不过是走胡琛的老路。   想到这里,岳小舟不由在心底冷笑,齐睿白机关算尽也不会想到自己已经清楚他们的谋划。只是三川城的新任城守究竟是谁?岳小舟停下脚步想让陈管家差人去将徐俨叫来,却忽然想起玉娘刚刚生产,自己让徐俨多在家歇息两日的事来。   几朵槐花飘落肩头,岳小舟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来。她命半夏去看看岳鸢的身体如何,又派人将午膳拿到书房,刚吃了一半,下人便通报沈旬来了。   “大小姐。”沈旬进书房后颔首一拜。   “你刚刚执掌运局,难免有不服的人寻衅滋事,可还应付得来?”岳小舟尽量想让疲惫不那么明显。   “一切都好。”   “那就好。叫你来其实是有别的事想问你,我记得你曾在沧南当过水军正七品提领?”   “是。”沈旬眼中闪过一道犹豫。   “最近在川江上有艘货船听说背景不是很好,船主叫邵千帆,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岳小舟凝视着他,淡淡说道。   “我就知道大小姐会问我这个问题,”沈旬苦涩一笑,“只是我说的话大小姐真的愿意听吗?”   “这是什么话?我既然问你自然是想知道。”   “他是大小姐的救命恩人,如果我说出他的劣迹斑斑来只怕大小姐就会对我心生厌恶,可如果我不实话实话,便对不起大小姐的信任提拔,这个选择有点困难。”   岳小舟盯了沈旬半晌忽然一笑,旋即摇了摇头。   “以前一直以为你是个忠厚老实的,想不到比徐俨还狡猾。他的确救了我的命,不过我和他也算钱货两清,说不定……以后还会是敌人吧。”   似乎没想到岳小舟会这样说,沈旬也是一愣,“与他做敌人倒不如做朋友。”   “他曾是匪你曾是兵,这个评价可不低。”   “曾是?我不觉得邵千帆这样的人会改邪归正。多年前他横行云赤海,是我唯一没有捕获的海匪,后来我被同僚诬陷,也再没机会抓住他了。”沈旬的声音夹杂着喟叹。   “这个人很危险?”   “杀人越货,心狠手辣。”   岳小舟笑了笑,“越是这样的人后路越少。”因为桀骜,他不愿屈居岳家门下,所以他才需要太岳岁寒?   “我不知道他为何离开云赤海北上,但能让他这无法无天之人远走他乡,恐怕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如果说从前的邵千帆是个危险,那么现在的邵千帆就是个麻烦,大小姐还是少沾染为妙。”   岳小舟在心底苦笑,躲都来不及的人此刻有了太岳岁寒,她根本不可能与他划清界限。虽然心里是这样想,但岳小舟还是笑着向沈旬开口:“你放心,我会以大局为重。对了,我还有一事,你回去后差人将去年走货记录的复本送到船厂林静慈手中,她自有用处,记得马上办。”   “属下明白。”   送走了沈旬,岳小舟有些话却没有说出口。她本想让沈旬遇到麻烦可来找自己商议,但是听过沈旬的话,原本的顾虑也被打消了一半。   只是这个人和徐俨比似乎又太聪明了些?   眼下也没有别的选择,岳小舟在书房内踱步,三川新城守即将到任,雇佣河匪袭击她一事也还没有查清元凶,齐睿白步步紧逼,岳文谦虎狼在后,她这条生路注定如履薄冰。   岳文谦三个词刺入心底,岳小舟不由攥紧了拳头。他比任何人都先得知自己出事,而后径直来到岳府便要发丧,实在是可疑。难道真是自己拿岳仲泽暗害晏北寒之事敲打使得他孤注一掷?岳文谦不是鲁莽之人,想必身后有齐睿白的支持才敢如此放肆,这样一来,岳小舟心中的迷惑也逐渐揭开,恐怕二人早就在这个时候便有了往来。齐睿白早就希望通过自己控制岳家的财力和势力,但二人最终分道扬镳,于是齐睿白便拉拢早有野心的岳文谦并许诺利益来换取他夺得岳家后的支持。   有些事果然只有死了一次才想得更清楚明白。岳小舟叹了口气,这样看来,前一世她虽然失败却也不糊涂,齐睿白目的不纯,自己虽然尽早脱身,但还是损兵折将,最后把命搭在了他的手上。   岳小舟在心底发誓,这一次齐睿白休想再妄图接岳文谦的手掌控岳家。   “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岳鸢走了进来。   “你快回去躺着,”岳小舟看见她脸色不好,皱了皱眉道,“今日我就呆在府上,让忍冬和半夏伺候就好了。”   “听说钊王的使者来找小姐。”岳鸢顿了顿说道。   “是啊,新城守到任,过两日我要去码头上迎接,下马威而已,你不必担心。”   “小姐,半路被劫的事我越想越蹊跷。那些河匪显然是受人指派,有这一次不担保就没有下一次,是岳鸢无能,不能护小姐周全。”   “旁人处心积虑,你我又没办法未卜先知,”岳小舟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干嘛和自己过不去呢?总有办法的。”   岳鸢低下头,薄暮的光渐渐融化在她乌黑的发迹,“小姐,有时候我总忍不住在想,老爷去世后这些年,你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这书房里,书房中进进出出的人这样多,可没有一个人能陪着你呆在里面,一直呆下去。”   岳小舟有些诧异地看向岳鸢,眼波流转后,忽然一笑,“阿鸢,这世间有些事只有孤零零的才能做成。更何况我怎么会孤单,我还有你,还有岳家。”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在小姐的身边!”岳鸢坚定的眼神让岳小舟想起上一世死前的情形,那时的她也是这样的眼神,用性命为自己杀出了一条血路。   “小姐?小姐?”岳鸢看岳小舟的眸子中仿佛浮起了一层薄雾,急忙唤出声来。   “没事,”岳小舟缓过神,面上的神色换做一抹促狭的笑意,“我只是在想可惜我是岳家大小姐不是岳家大公子,否则这岳家夫人一定非卿莫属。”   岳鸢的脸色顿如火烙般通红,嚅嚅地说不出话来。   看她如此,岳小舟还想再戏谑几句,却闻门外响起陈管家与晏北寒的声音。   岳小舟收敛了神色,微一沉吟后,吩咐岳鸢回去休息,然后出了书房,去找晏北寒说话。   再回到书房时,岳小舟端着已经凉透的茶,慢慢地往嘴里送。岳文谦果然对晏北寒极为看重,恨不得一日便将账房的所有事项交付给他,还让他带了许多簿册回来熟悉。情势如此发展,她自然高兴,可又有些担忧。虽然她重活了一世,改变了很多,与晏北寒的关系也发生了一定的变化。可晏北寒就是晏北寒,谁能保证他在这一世,不会害她呢?他越熟悉岳家事务,对她的威胁就越大,可她却不得不这么做。   岳小舟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现在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三日后,新城守到达的消息如约而至,岳小舟依约前往码头相迎。   码头上站满了官兵,三川的官员在前列队恭迎,而岳小舟和城中贵胄士族则列于其后。官员奉旨所乘的楼船富丽巍峨,仿佛一处殿宇停泊在码头,岳小舟暗暗思量,一个小小城守上任,竟然用这样的楼船护送。这时,船上的净街鼓开始轰隆作响,七声之后,船上的侍卫次第走下,而第一个走下彩梯的不是别人,竟然是钊王齐睿白!   ☆、静日尽波澜   怪不得是这样的阵仗!岳小舟暗暗咬牙,原来是齐睿白亲自来了三川为心腹保驾护航。显然自己的借刀杀人让齐睿白格外提防,再加之他毕竟除掉了一个在任城守,朝中与他势同水火之人必然比自己更让他忌惮。但以齐睿白的为人,恐怕他还有别的不可告人目的。岳小舟一边思量一边听到传旨太监高亢的声音,身边的人已经悉数跪下,她急忙跟从。   岳小舟向前偷瞄新任城守邝真予,只见一个与齐睿白年岁相差无几的英俊男子跪在最前,叩拜后接过了圣旨。   码头上异常肃静,没有了往日的喧嚣。邝真予和齐睿白与三川城的官员开始寒暄,岳小舟顺着码头四下望去,发觉除了漕船其他的船只都不在泊位上,不禁皱起了眉头。从准备迎接到事毕,大半日的时辰里不知要耽误多少生意。   徐俨在她身旁轻咳两声,岳小舟回过神来,发现齐睿白和邝真予正走向自己。   行礼问安过后,岳小舟本以为不过是寻常寒暄,却没想到齐睿白话锋一转。   “邝大人曾任工部侍郎,通晓河工漕运之事。朝廷素来重视东陆商贾,河运又是农商要脉,今后还有赖岳家从旁辅佐才是。”   辅佐两个字加了重音,岳小舟看到邝真予淡淡一笑,颇为玩味的看向自己。   “那是自然,”岳小舟警惕地以笑应对,“邝大人精通河工,定是三川之福。”   “承蒙皇上器重,王爷赏识,下官惭愧。”邝真予看起来与齐睿白相应的年纪,说起话来总是似笑非笑的神情,反而显得一张容貌清秀俊逸的脸有些莫名的阴鸷。岳小舟明白他话中点出自己是钊王的人,无非是想让自己不要再妄图故技重施而已。   “王爷的眼光自然是不差的,”她看向齐睿白,话锋一转,“不知云谷城码头之事王爷可还有吩咐?”   云谷城的码头一直是岳小舟的一块心病。这件事重生前就是一大遗憾,这辈子她绝对不能再让岳家蒙受损失。   “此事再议,岳当家的提议本王自会考量。”齐睿白笑着说罢,便带着邝真予离开。   达官贵人一旦离开,码头又恢复了往常生气勃勃的喧嚣,徐俨忙着安排港外水道上的岳家船只入泊,岳小舟吩咐他和最近北上的船主船工打探河匪劫船一事后便启程回府。   “大小姐,吕掌柜来了,在小厅等着呢。”见岳小舟走下马车,陈管家忙迎上来说道。   “我这就去。”岳小舟一愣,没想到吕绍安主动来找她,或许是之前请他帮忙为晏北寒找的贺礼有了着落。   小厅内的吕绍安看到岳小舟回来急忙放下茶盏起身相迎,他三十岁上下,穿着上好的绸衫,举手投足却如同读书人一般。小厅不是说话的地方,岳小舟便与他一同去了书房。   “大小姐吩咐的贺礼我已留心在办,只是这次前来是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吕绍安有些神色凝重,见岳小舟点了点头,他继续说道,“这一个月来柜上有几笔生意实在可疑,一个买卖药材的人托了三次船,间隔都是十日,数目之大都是独包下船只托运。”   “是货有问题还是货款未结?”岳小舟皱了皱眉。   “货款未欠,按时付讫,但那人说所运的药材极为贵重,开箱验货也许有损耗,所以在我提出验货后被一口回绝了。”   “贵重?那他派自己柜上的人押船了吗?”   “没有。”   “目的地是哪里?”   “新郑城。”   这事的确蹊跷,三川城往往都是南境药材抵达中陆的中转,可从这里出发向西陆的船只还没有这样大宗药材的先例。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在沉默后开口说道:“月末各地的事务和账目才能交到我的手中,如果再有他的生意你照接不误,但记得接下后马上派个可靠的人送信给我。”   吕绍安郑重地点了点头。   送走了吕绍安,随便吃了口点心,岳小舟本想小睡片刻,却不想林静慈这时登门。   疲惫一扫而空,林静慈将自己的吩咐完成得出乎意料的好,岳小舟几乎把自己能够想到的溢美之词全说了出来。造船的银钱不是问题,岳小舟写了向账房提银的手书,盖上岳家玉印,放心地将新船一事全权交给林静慈处理。岳小舟亲自将林静慈送到了岳府门前,又告知她不日自己将会购入一批新木材用以修补船只,如果燕素雪还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她必不会在船厂这一关节上省半点银子。   “大小姐,”听岳小舟提到燕素雪,林静慈的眼神也不似刚刚那样晶亮,“师父她脾气急些,其实在船厂她也曾与我称赞过你。”   “燕工的为人我最清楚不过,你放心好了,”岳小舟咬了咬牙,脸上却还是和煦的笑,“岳家的船厂有你们师徒在我什么也不必担忧,快回去吧,天色已晚,路上小心些。”   林静慈的马车离去时扬起的尘土还未平息,晏北寒便出现在岳小舟眼前。沉浸在与燕素雪纠葛中的岳小舟恍然发觉时,他已然面带柔和的笑意走到了身前。   “你身子还未好全应该多休息才是。”   晏北寒的目光柔柔地落在自己身上,比夕阳还有暖上几分。   “多谢关心。你呢?这一日在账房可还习惯?”   “诸事冗杂繁琐,比在库仓复杂了许多,不过多亏你有先见之明。我在何师傅手下学到的东西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二叔待你如何?”岳小舟心口一紧,但还是丝毫没有显露怀疑的神色。   “事无巨细,格外认真。”晏北寒像是知道岳小舟不喜欢从自己的口中提到岳文谦的名字一样,言简意赅地说道。   岳小舟看到府门前家丁和从偏门出入的侍婢向两人处偷觑,于是假装镇定地挽起晏北寒的手臂,“吃点东西再和我说吧。”说罢,脸上便像火烧过一样红热。   晏北寒当然知道岳小舟的用意,他顺势将手搭在她的肩头,居高临下看着她的耳朵和□一线的脖颈都染上轻薄的红雾,心底却突然变得有些空落。   五月的阳光尚且柔软,日子竟也开始重归表面上的风平浪静。齐睿白与邝真予的到来仿佛一颗石子投入了偌大的川江,只有星点涟漪。岳小舟每日处理家中事务,徐俨和岳文谦都曾问她为何要造如此多的小船,她以支流转运为理由搪塞了过去,毕竟,重生之事对任何人都难以开口,更何况这是她目前最大的优势,又怎么会轻易透露。而这几日,晏北寒在账房逐渐入门,做出的账目也开始有模有样。   “这里的船目有出入,”岳小舟指了指,“还有这里。”   “你也向何师傅学过过目不忘?”晏北寒核对之后讶异地看向岳小舟。   岳小舟笑着摇了摇头,“我认字起就和爹一起呆在书房,账册上的事自然熟悉,等你接触的时间长了也不在话下。”   “我小时候在书房念书,读得都是无趣的典籍,师傅严苛,动不动便罚抄写家训,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   “我记得你说过你爹很疼爱你?他不关心你的功课吗?我听我爹说过,书香门第和世家朱门都十分重视后辈的教导,言传身教。”岳小舟想晏北寒这样知书识礼一定出自落魄的书香门第,她忽然好奇了起来。   “我爹疼我的方式有些特别,”晏北寒的神色一黯,“师傅罚了我他便罚师傅,我从四岁进学到家族没落之前一共换了不下十个师傅。古人说过,真正疼爱子女的父母都不会被眼前的安逸蒙蔽而为子女谋之深远,或许我爹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因而我总在想,那些能连对子女都冷静谋划的父母是否真的能摒弃心中的舐犊之情?”   岳小舟的心像是被刺进了一根极细的针,她撇过头,看到墙上挂着的画,眼前渐渐迷蒙一片。她的爹爹又何尝不是如此?在宠溺和骄纵下长大的她是在死过一次之后才真正明白了许多从前毫不在意的道理。恍惚间她自言自语一般开口说道:“其实我爹早就知道自己这样娇惯我是不对的,直到去世前他还在自责。”   “我爹去世时我不在他的身边,这或许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之一了。”   “看来为子女计之深远只是书中才有的大道理,父母的性格才是其中关键,如果我有孩子,想必一定是个不近人情的娘。”岳小舟想到自己重生后的心境,不由得苦笑出来。   “你教人时那么有耐心,若是当了娘一定更会温柔。”   “我若是当了娘……”岳小舟话说到一半猛地顿住,面颊霎时绯红。她刚刚说了什么啊!最重要的是,这话竟然还是对晏北寒说的!他们二人做有名无实的夫妻少说也有半年,可她从未真正将晏北寒当做夫君,更别提孩子了。一时间,岳小舟的心在胸腔中乱扑乱撞,她感觉晏北寒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脸上,烫得她根本抬不起头来。   “其实……”   “陈管家说你的书房已收拾妥当了,”岳小舟飞快地打断了晏北寒的话,“我们去看看。”   晏北寒将眼中波动的情绪掩饰得很好,自然地笑着说道:“好。”   走过古槐洒下的绿荫,院落的另一头便是晏北寒的书房,规格与岳小舟的没有分别,布置古朴大方,只是显得更有书卷气一些。   “这黄花梨的架子给你放书,这轴架给你晒字裱画,往里走还有个小居,平时休息小睡也足够了。”岳小舟四下扫了眼还是很满意陈管家的布置。   “让你费心了。”晏北寒的声音像是五月里的清风。   岳小舟不知为何开口就想说你我夫妻不必客气,但一想到之前的对话,刚刚沉下去的红晕又泛了上来,这时,陈管家的声音忽然在门口响起,岳小舟如获大赦般松了口气。   “大小姐,城守府刚刚送来的帖子。”陈管家将一个青缎封面的帖子递给了岳小舟后离开,屋内的气氛忽的冷了下来。   果然,平安无事不过是暂时的,好在自己做好了准备。岳小舟屏息打开帖子,先是一愣,而后眉头却越蹙越紧。   ☆、鸿门风波宴(上)   “岂有此理!”岳小舟的掌心重重拍在桌上,“啪”地一声,旁边的纸册都跟着颤了一颤。   晏北寒将邀帖合上放到一旁,想拉起岳小舟的手问问她疼不疼,可最终只是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其实岳小舟的气也并非只是做样子给晏北寒看,她当真是被齐睿白的邀帖气得胸口憋闷,“这分明是借羞辱你来羞辱岳家!”   目光掠过青缎封面的邀帖,晏北寒露出一丝苦笑。   初夏鉴花雅集是三川城名人附庸风雅的集会,每年都由一家做东,择地举办。今年的初夏鉴花雅集便是由钊王做东,于三川城郊的幽涧山墅举办,但凡名门贵族、达官富户都已收到邀帖,身为岳家当家的岳小舟自然也不例外。东陆富庶,三川城更是天府鎏金之地,自然不乏男子入赘名门望族。无论身份地位如何,即便家族事务是妻子执掌,邀帖也会顾忌颜面,撰夫妻二人之名下帖。可岳家收到的邀帖上面只有岳小舟的名字,却无晏北寒,只在下方附了“携眷”二字。这不仅是在羞辱晏北寒,更是折辱了岳家的颜面。   对于此事,晏北寒其实并不太在意。言辞上的羞辱,他已见过太多,更屈辱之事都遭遇过,怎会将这些伎俩放在心上?见岳小舟为此事发怒,他甚至还暗自欣喜,或许,在她心中,自己也有一席之地吧。   这样的心思只在心中停留了一瞬,他便意识到,岳小舟生气只是因为齐睿白羞辱了岳家,而不是他。心绪纷乱后,他平静地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淡淡道:“你不必动气,再气坏了自己。他们只是想要借此事羞辱岳家,我寻个借口不去便是……”   “不行!”岳小舟虽然表面生气,但心中没有因此失了计较,钊王做东如果晏北寒不去那便是岳府的过错,更何况岳家的女婿有何见不得人,她不能因为别人的怠慢而丢了岳家的脸面和声势。   看着目光冷冽的岳小舟,晏北寒有些恍惚。从前,她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但自成亲那惊魂一夜后,就似乎变了个人。她态度温和,神情、气度云淡风轻,笑容也逐渐多了起来。直至今日,再见到神色冷厉的她,晏北寒半晌才从思绪中回神:“这几日,我在账房也有听闻,你表哥似乎与钊王走得很近。这次雅集是钊王做东,可他毕竟还不太了解三川之事,很多事就交由你表哥承办。他曾经对我痛下杀手,失手后自然恼羞成怒,你不必烦恼,我就在家呆着,否则一旦你与自家表哥在雅集上有所冲突,岳家的面子也会不好看。”   “岳家?”岳小舟微眯了双眼,竟带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凭他也配叫岳家人?现在的岳家人只有你我和岳鸢,旁人只是姓岳就算是岳家人了么?笑话!”   晏北寒一愣,“岳家人”三个字轻轻叩在他的胸口,让他一时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才应该不必担心,”岳小舟收敛了神色,向晏北寒一笑,“齐睿白虽然阴险狡诈却并非鼠辈,他不会在邀帖这种不入流东西上做文章,但如果你不去反而是拂了他的脸面,所以你我必须要去,而且是风风光光的去。我倒不信三川城还有谁敢给岳家人脸色看。”   “我听你安排。”晏北寒点了点头。   “我记得……你刚到岳家的时候在天衣坊做了十几套衣服?”岳小舟上下打量起晏北寒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嗯,好些还没上身,都是新的。”   “不行,”岳小舟牵起晏北寒的手臂一看,袖口已经短到了手腕上一截,“你又长个子了,明日我让天衣坊的师傅再给你赶出来几套。”   其实晏北寒自己完全没有发觉,他低头看向岳小舟,初到岳府时她正到自己的眉梢,而现在,自己嘴唇已正对着她的额发。   “我在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不长个子了,”岳小舟抬头一笑,“你居然半年就能长这么多。”   晏北寒心头一暖,脱口而出:“其实……我已经十七岁了。”   “什么时候的事?”岳小舟一愣。   “成亲之前,我的生辰是二月初。”晏北寒犹豫了一瞬,还是没有说出实情,其实今年二月初是他十八岁的生辰,流浪之时为避免灾祸,他给自己的年龄减了一岁,如今,也只能这样继续隐瞒。   一旁,忽而沉默下来的岳小舟这才发觉,算上前一世的五年,这么长时间来她从未关心过晏北寒的生辰和年岁,就算只是对一个棋子她也未免太忽视了。   于是,之后的几日,岳小舟一面忙着岳家的事,一面让颇通文玩的总柜掌柜吕绍安为她选一份生辰贺礼。   到了鉴花雅集的那日,岳小舟一早便命人伺候晏北寒着衣配饰。等她梳妆好,走出主居,晏北寒早已等在前院。   岳小舟驻足望去,精锦苍色长袍把他的身形衬托得更加修长,襟前、袖角点缀了如意云纹,贵而不俗。恰时,微风拂过,撩起墨发,晏北寒随意地抬手拢发丝,举手投足间俨然一位优雅的贵族公子。以前,岳小舟总觉得,只有齐睿白才是一身素雅,风骨不俗;可今日,晏北寒的气度不但丝毫不输齐睿白,还更添一股柔和。   晏北寒拢好发,蓦然抬头,一抹月白身影撞入视线。他微启了唇,直勾勾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岳小舟。平日的她穿的都是衣料、绣工都极好的衣裙,但因事务繁忙,就从不施粉黛,也不加赘饰。若说往常的岳小舟素雅得犹如一幅泼墨山水,那今日的她就是荒芜之地傲然挺立的一朵娇花,彻底惊艳了他。   晏北寒还未回魂,岳小舟已移步向他走去。   曳地的雪缎裙随着她轻盈却不失稳重的步伐微扬,会让人错以为是纯净剔透的湖水漾起了层层涟漪,微微起伏的胸前,月白色抹胸上一朵朵银丝暗绣的棣棠花活起来轻颤着花瓣。在酡颜霞锦罗裳的衬托下,迎着阳光的肌肤,泛起雪白的莹润光泽,腰间银色的宽锦宫绦上精致的描金花纹忽隐忽现,更生出一种别样魅力。   今日的岳小舟,三千青丝绕成利落的随云髻,顶端嵌了一颗冰种白玉珠的红玉雕花簪斜插在髻间,与同为红玉嵌珠的耳坠极为相配。她黛眉轻扫,不妖不娆,即便身着如此华丽的盛装,也不失她岳家当家该有的气势与威仪。   “等一下,”岳小舟叫住岳鸢,丝毫没有发觉晏北寒的眼神几乎镶在了自己的身上,她皱一皱眉向立在原地的晏北寒走了过去,弯腰拿起他腰间的挂佩,“不要这个了,阿鸢。”   岳鸢一愣,快步走上前来,见岳小舟又点了点头确认,才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玉佩来。看清玉佩的一瞬,晏北寒便惊愕的说不出话来,那并不是玉佩,而是太岳岁寒的把牌!   “这样就对了,”在晏北寒愣住的时候,岳小舟已经将原来的青玉翠佩换成了太岳岁寒,她直起身来,对着晏北寒粲然一笑,“我不信还敢有人为难你。”   看着岳小舟灿烂的笑脸,晏北寒感觉一股暖流涌入心湖,沉沉地坠到了底。心潮起伏,他在心里嘲笑自己,明知她是为岳家才这样做,可他竟还为此沸腾了心绪。他垂下眼眸,视线却落到缠绕在岳小舟左腕的那串琥珀珠上,最终所有波澜化为一个和悦的微笑。   “小姐,车马备好了。”陈管家说道。   “走吧,”岳小舟觉得晏北寒有些奇怪,或许是紧张吧,他恐怕没有面对过雅集这样讲究颇多的场合,于是安慰地拉了拉他的袖口,“你不必担心,我一直都在你身边的。”   晏北寒点了点头,宽大的袖袍下隐蔽了轻颤的指尖。   五月中旬正是三川城晴日方好的时令。出了三川城一路向东,便是以秀丽闻名东陆的幽涧山。一路上鸟语花香,满目皆是苍翠碧影,岳小舟在马车中无心欣赏美景,将雅集上应当注意的事情一件件讲给晏北寒听,而不管她说什么,晏北寒都郑重地点头。   马车外渐渐喧嚣了起来,不一会儿便到了幽涧山脚下。停车后晏北寒先行下车,让岳小舟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一片蓊郁中,粉墙青瓦的别苑显得清幽静谧,“幽涧山墅”四个字的匾额也飘逸流畅,晏北寒抬眼看了许久,对岳小舟轻声说道:“这似乎是本朝文宗皇帝的墨宝?”   “没错,这里曾是当年云家的一处避暑别苑,文宗皇帝曾御驾亲临过,云家没落后被危月楼的许老板买下修成了专供游玩休憩的山墅,常有大户人家短居此地当做游乐。”岳小舟说得有些心不在焉,她四下看去观察着是否都是之前熟悉的面孔,果不其然,三川城的贵胄豪门,世家官宦无一不至。   钊王齐睿白的面子还真是大。   岳小舟在心底冷笑,忽然听到一声“小舟。”她与晏北寒齐齐看去,原来是岳文谦向着二人走了过来。   “小舟,你今日和北寒可堪称一对璧人啊!”岳文谦面带笑容,可是目光却犹如刀割一般剜过晏北寒腰间的太岳岁寒,“仲泽在曲觞台替钊王摆宴,让我替他问声好。”   “钊王果真器重表哥。”   “其实我也有心趁着雅集为仲泽选一门亲事,之前因为你……”岳文谦扫过晏北寒一眼,尴尬地笑了笑,“他耽误了不少结亲的机会,这次恐怕要麻烦你帮忙参详了。”   “表哥的大事就是岳家的事,我当然不会不管,只是还要表哥自己过眼才行。”岳小舟暗藏怒意,她怎么会听不出岳文谦挑拨的意味,只是现在还不是翻脸算账的时候。   紧接着又过来几个穿着华贵的人与岳小舟打招呼,与此同时,他们的目光先是打量晏北寒,而后又恭恭敬敬地以“晏公子”向他问好。每个人的目光掠过他佩戴的把牌时,都是一脸愕然和艳羡。晏北寒明白,他算是彻底的狐假虎威了一次。每一次有人走过来前,岳小舟都在一旁告知他此人的家世和地位,晏北寒发觉前来雅集的名门闺秀望族仕女之多,容貌胜于岳小舟者也不在少数。可晏北寒觉得,那些美貌女子都不及自己身边的她气度高雅仪态万千。   “那是三川齐家的夫人和嫡长女齐悦薇,”岳小舟看到一身鹅黄色的高挑女子在远处携了母亲走过,眉头不禁轻蹙,介绍也有些漫不经心,“齐家是皇族分支却没有爵位,三川城周围三分之一的庄园都在他家名下,与我们家的生意往来也很多。”   ☆、鸿门风波宴(下)   “你不喜欢她?”晏北寒听出岳小舟的语气有些问题。   “我不认识她,”岳小舟故作轻松,“齐家的生意是她爹负责,我又不是世家的闺秀要在平辈间交往,自然只认识和我有生意瓜葛的人。”   岳小舟说起谎来早已是如履平地般娴熟。其实她清楚得很,在前一世里,岳仲泽在齐睿白的安排下娶了齐悦薇,这也是岳文谦依附齐睿白的一步棋。当年她根本没有参加这次雅集,直到齐睿白做媒主婚后才知晓。   为时已晚么?岳小舟并不怀疑自己的能力,但她不想过早将这二人逼到绝地,那样只会更激发他们想除去她。如今,要让这两人渐生嫌隙,确保他们难以毫无芥蒂的联手,她再来逐个击破。   但让这两个人生出嫌隙来倒是不难。   岳小舟沉住心,一棵黑暗的种子在心底悄悄生根发芽,她却没有注意晏北寒在一旁已经看她沉思了许久。   “你在看什么?”岳小舟回过神来,看向晏北寒。   “今日你比在这里的世家女子都美……”晏北寒说完就后悔了,岳小舟这样女人绝不会把这样的赞美当回事。果然,岳小舟只是轻轻一笑,拍了拍他的小臂,“下次记得夸我比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赚钱。”   二人一路应接着问候,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幽涧山墅后院的曲觞台。曲觞台大约高出绿荫一丈,由一块块白玉石铺就,上面凿刻出小溪样的水渠,引了一旁的山泉水流入,中央是莲花样的浮雕纹路,极为奢靡。   大多客人都已就坐,岳小舟放眼看去很快就看到了坐在主位一身玄青色常服的齐睿白。岳小舟忽然觉得有些讽刺,此刻站在她身边的男人曾想要她死,她唯一的长辈要她死,她面对的男人也要她死,日日夜夜,她所面对的就是这些人啊。一抹苍凉的笑容浮在脸上,岳小舟虽然觉得凄惶但并不迷茫,选择遗忘就意味着选择死亡,是他们将她逼到绝路,自然也要亲自品尝这份自作自受的苦果。   这时,晏北寒忽然牵起了岳小舟手。   两个人手腕上的琥珀串珠碰撞出细密的清脆响声,岳小舟怔住的一瞬,温热已经覆盖在了手掌上。   “山泉溅地,白玉石阶会有些滑,我扶你。”晏北寒像是在说一件及其寻常的事情,他笑了笑,先一步走上玉阶,两个人的手臂因为距离而悬在了空中,已经有好奇的目光投了过来。岳小舟的脸颊不知不觉红了,可是她转念一想,自己就是要让人都知道晏北寒与自己的夫妻情深,于是坦然地轻移莲步,走上玉阶。   接引的侍女将二人引到紧邻新任城守邝真予的位置旁,岳小舟心中一悚,却面色如常地打了招呼。这恐怕并不是岳仲泽的意思。落座后,岳小舟看向齐睿白,两人的目光相触,冰冷的不带一丝温度。   岳家在雅集上总能得到上佳的座位,这次岳小舟和晏北寒的座位离主位齐睿白之间只隔了一个邝真予。而在齐睿白的左手边,则是岳文谦和岳仲泽。雅集开宴并无寻常歌舞丝竹,往往都是各家拿出些名花字画或是奇珍异宝轮流赏玩,也有一些世家子弟闺秀精于琴技书画偶尔助兴。   在岳小舟看来,这些东西只有无聊两个字。每次晏北寒颇为自得的将一些古玩书画的典故讲给她听后,得到的都只是一个报价。   而真正在岳小舟脑海中盘桓的则是另外的事情。她的目光时不时扫过齐悦薇,果然不一会儿齐悦薇缓步而出,命人拿出了一张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琴。   “悦薇不才,听闻王爷爱琴,家父去年里寻得一块极品金丝楠木,特寻了能工巧匠打造出这张流音琴,王爷以及在座各位皆见识广博,不如帮悦薇品鉴一番如何?”秦悦薇的声音婉转悦耳,也如同琴音,岳小舟知道这大概只是齐睿白为了让秦悦薇有时机崭露头角而安排的一个插曲。   “闻声方知琴色,不如秦小姐为在座弹奏一曲如何?”齐睿白面带柔和的微笑,淡淡地说。   齐悦薇大方得体也不推辞,只是命人抬上琴几又拿了蒲团坐好,焚香净手后方将十指纤纤列于琴上。一连串动人的旋律飘忽,众人皆噤声谛听,直到最后一个琴音落定,齐睿白拍了拍掌,赞誉犹如雪片一般四下传出。   岳小舟见晏北寒沉吟不语,想他或许也是觉得无趣,便为他倒了杯酒。   忽然,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仲泽虽不精通音律,却知晓宁陌晏家以琴书传家,后辈皆是风雅,我岳家妹夫是晏家的嫡系后辈,也颇通音律,不如让他来为秦小姐品鉴一番如何?”   岳小舟的五指在几案下蜷曲成拳,眼神却是温柔若春水般扫过一脸快意的岳仲泽,再落到微有慌张神色的岳文谦脸上。她的这个愚蠢表格或许是将来扳倒岳文谦的一个机会,可是眼下,这个难堪的局面自己一定要提晏北寒挡下来!他不过是自己从街边捡来的小乞丐,虽然是书香世家没落后人也未尝可知,但琴为雅趣,不是世家高门子弟又怎么会懂得,岳仲泽不过是借机寻事要给晏北寒难堪罢了。   众人的目光皆汇集到了晏北寒和岳小舟身上,原本晏北寒的身份就引人猜测,况且还是身无长物便做了岳家的入赘女婿,流言蜚语从未断过,如今有了这样好的窥视良机,大多数人都抱了隔岸观火的乐趣。岳小舟看到齐睿白的脸上也是颇为玩味的神情,她心中冷冷一笑,这样的危机又怎会难住自己。   正欲开口解围,晏北寒的手忽然在案几下握住了她已攥成拳头的手,紧接着他徐徐如春风的声音便在耳边漾开,“那北寒恭敬不如从命,就献丑点评此琴一番。”   似乎是没有预料到晏北寒答应的如此爽快,岳仲泽也是一愣,可很快眼中又闪过一道怨毒,“方才王爷也说,闻声方知琴色,妹夫你不如先弹奏一曲,熟悉此琴后再加以品评如何?”   岳小舟有多大力握拳,晏北寒的手就用多大的力气将她的五指硬生生地掰开,捏在自己温热的手掌中。她看向晏北寒,眼中闪过忧色,却见他优雅地起身松开了手,淡淡看着自己一笑。那个笑容像是有诡异的力量,刚刚的怒火攻心竟平缓下来,只是望着晏北寒离席的背影,岳小舟心底的担忧却只增无减。   “请齐小姐借琴一用。”晏北寒走到莲台中央,身姿挺拔犹如芝兰玉树,他接过琴并不放在琴几上,只是撩起下摆优雅地席地而坐后怀抱琴身,捻弦试音。   几声空蒙的短音后,晏北寒徐徐将十指列于琴上,抬眼看着岳小舟悠然一笑,拨动琴弦。   岳小舟从没有听过这样动人的曲调,一连串的旋律和着一旁的溪水潺潺流到了心底,风过松涛,雪染霜天,仿佛天地间只剩下空旷的混沌,而在一片混沌中,清晰的弦动荡出千回百转的变化,时而高亢时而低吟,最后归于一阵残云漫卷中,戛然而止。   琴声止而四周寂静,众人早已如痴如醉,坐在主位上的齐睿白忽然起身击掌三声,而后是山呼般此起彼伏的喝彩。而晏北寒仿佛只是做了一件极普通的事情,在喝彩中泰然自若,双手将琴奉还给秦悦薇,又向着岳小舟微微一笑。   松了一口气的岳小舟先是舒展的回以笑意,而后却在心底疑云丛生,她捡回来的冒名晏家夫君似乎比正宗的世家子弟要更为脱俗不凡。那她捡回来的人又到底是谁?   “此曲只应天上有,不知晏公子有何高见?”齐睿白回身落座,目光却是流转过岳小舟再落回的晏北寒身上。   晏北寒颔首一笑,声如磬音:“好木造好琴,自是佳品,只可惜金丝楠虽然稀有却与黄花梨一般只适合打造屋梁家俱,但无法做出好琴来。”   “悦薇愿闻其详。”见众人都对这话讶然,齐悦薇自己也心中一动,急忙问道。   “相传百年前北虞国亡国君主为搏佳人一笑曾以骨做琴技惊四座,这事听来暴虐昏聩却也耐人寻味。可见好琴并不在于珍贵的原料质地,更贵乎材有所用。多年来琴多以桐木为依,好的檀木在能工巧匠手下也能成为名琴流芳百世,但桐木并不昂贵也并不稀有,只因合适为琴故而为琴,因而并不是只要木料珍稀再加以名匠雕凿就可以称之为琴,剑有剑胆,琴有琴心,只图稀世罕见把琴当做玩物却忘记琴的本心,这无异于买椟还珠。此琴的确为精品无疑,但音质不纯,共鸣有涩,若当做金丝楠木臻品收藏自然价值千金,但如若当做琴来弹奏则一文不值。”   岳小舟听罢后看向脸色已紫涨如猪肝的岳仲泽,不由自主心花怒放了起来。可她终究是撑着温婉的笑,看了看齐睿白又看了看岳文谦,最终目光凝在了曲觞台中央的晏北寒身上。   她忽然知道应该给晏北寒补上什么样的生辰贺礼了。   雅集终散之后,岳小舟和晏北寒甚至比来时还要更忙,许多世家的子弟都想与晏北寒结交,甚至有些高门的当家来为自家的女儿打探晏北寒是否还有尚未婚配的兄弟。直到黄昏时分,二人才登上马车,真正歇下气来。   晏北寒看着一旁不住喝水的岳小舟,完全没了之前的气势。他也不知为何在那一瞬间决定挺身而出,那一刻他的心中只想着要保护岳小舟,免她尴尬,免她遭人耻笑。但他心中一直知晓,岳小舟对无法掌控的人和事始终抱有戒心,而那正是他最不期望的。   “小舟,我并不是有意隐瞒……”晏北寒最终还是决定开口,他看着岳小舟一双仿佛永远隐没在黑暗后的瞳仁,心中回荡着从未有过的忐忑不安。   “不过问你的故事是我自己承诺过的,”岳小舟似乎看穿了他的担忧,淡然一笑,“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这点信誉还不在话下。”   晏北寒的事还能再缓一缓,毕竟他的背景对自己并无影响。岳小舟沉下眼帘,心中还是烦乱。只是岳文谦和岳仲泽却是不能再等了。   马车徐徐向前,饮了些酒再加之应酬繁多,岳小舟疲惫不堪地闭目小憩。车内漆黑一片,晏北寒想再像之前一样鼓起勇气去握住沉睡中岳小舟的手,却最终只是双手握拳,静静凝视着她倚靠在黑暗中的容颜。   这一刻他离她这样的近,却又那样的远。   ☆、情雾起心岚   五月本是三川城多雨的时候,可今年,连一次迷蒙小雨都不曾下过。枝头刚刚盛开的花都垂头丧气地挂着,没了春日的生机。   岳小舟早早命人晨昏提水注满院中的几只瑞兽水缸,又让花匠每日为府中的花草浇水,因而岳府的草木依旧繁茂茁壮。   同样繁茂的还有登门的拜帖。晏北寒自鉴花雅集回来后成了名满三川的人物,世家子弟无不想要结交,可他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依旧每日到账房向岳文谦学习理账之道,只是偶尔应约出门。那一日晏北寒出门后忍冬偷偷跑到岳小舟的书房来,扭捏了半天才开口。   “小姐,你是不是也该关心一下姑爷都和什么人出去,去了哪里啊。”   岳小舟愣了半晌,脑子里刚刚还全是为造新船购入木材的种类和银钱数目,一下子有些回不过神来。   “那些拜帖我都看过,”她顿了顿才开口,“都是朱门世家的子弟,多结交一些也是好事。”   忍冬撇了撇嘴,低声嗫喏,“世家子弟的身上可不会有那么呛人的胭脂……”   “胭脂?”岳小舟又一次愣住了。   “从账房回来还好,可姑爷每次和那些递上拜帖的人出去回来后衣衫上都是一股子胭脂味,小姐就从没注意过?”   岳小舟努力回忆,最终还是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忍冬。   “小姐!”忍冬气得直跺脚,“姑爷就算性子再好那也是个男人!天下男人哪有不花心的!你和姑爷两人感情虽好,但也不能一味纵了他到外面胡来!”   岳小舟用力地点了点头,见忍冬放心地离开后她才如释重负地靠在太师椅里,她还没在家里的仆人面前这样窝囊过。桌上潦草摆着几个账簿和清单,岳小舟将船只的数目与购入木材的数额核对了好几次,居然发现每一次的数目都开始对不上。   重重将笔一撂,她闭上眼努力回想,没有想出晏北寒这几日和平常有什么分别。至于身上的味道……她似乎每日都和他只说说账目的事便各睡各的,从没接近,当然也注意不到这样的细节。   岳鸢从门外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还以为是岳小舟又累得趴了桌子,结果进来一看,发现她正拿着衣袖挡着自己的脸猛吸气。   “小姐?出什么事了?”岳鸢慌忙走过去。   “你来得正好,你问问,我身上有味道吗?”   岳小舟几乎把自己贴到岳鸢的身上。   “什么味道?”岳鸢凑近闻了闻,“没有啊,什么也没有。”   岳小舟有些失落地坐回到椅子上,窗外槐花如雪正纷纷飘落,槐香不复,书房里又好久没点过郁州白檀,自然她身上没什么味道。   岳鸢不知道岳小舟在想什么,只是她脸上的表情有些陌生,犹豫了片刻后才开口:“小姐,你让我查的事有眉目了。”   “我还有一件事要你去查。”岳小舟心中忽的一颤。   “那……小姐是先听这件还是吩咐下一件?”岳鸢总觉得今天的小姐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一阵风吹进屋来,桌上几张凌乱的船只图样被吹得四散落地,沙沙的声音钻入耳朵,岳小舟心中的不安也被风吹得一塌糊涂,自己为什么会在意这件事?晏北寒能够渐渐融入这样的生活她应该高兴才对,一个棋子的最大用处不就是物尽其用么?她在恍惚中回过神来,暗暗掐了掐自己的手心,“不了,什么也不必查了。来,和我说说之前要你打探的事吧。”   其实,自雅集回来后,岳小舟就一直在谋划,到底如何才能拆散齐悦薇和岳仲泽这对齐睿白与岳文谦的共谋联姻桥。齐睿白想利用岳文谦在岳家谋取更多好处,那就得帮他做好坐上高位的铺垫。让身为皇族分支嫡女的齐悦薇下嫁,便是齐睿白笼络岳文谦的第一步,也是他自己谋取岳家的第一步。岳小舟冷笑,只怕他这如意算盘,终会被自己砸掉,她早就派岳鸢去探查岳仲泽最近的动向。却不想,岳鸢带回了出人意料的消息。   听罢,岳小舟微一沉吟,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她吩咐岳鸢去休息后,很快将钱银账目核算清楚,校对无误。   晚上,晏北寒回来的比平时都要晚一些,他照例来到书房将在账房一日的事都告知岳小舟,却发觉今日的的她与往常有些不同。   “只有这些?”听晏北寒一五一十说完,岳小舟不动声色地靠在窗前。   “月末的核算都已结束了,自然没什么事情。”   “那去吃点东西吧,今天厨房做了玉绒笋丝和川贝炖骨鸭,还有你最爱吃的芭蕉松茸。”   “我刚刚吃过了,”晏北寒一怔,露出了笑容,“谢家二少爷邀我去为他挑一幅古画给谢老夫人贺寿,我们二人顺路去留风楼用了饭。”   “这样啊,”岳小舟走过晏北寒的身侧,一股清幽的香气钻入她的鼻子一路深到了心底,她差点就脱口而出,难道谢二少爷还擦了胭脂和你去买画不成,可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咽了回去,“那你早点歇息。”   当晚,岳小舟连房都没回,在书房的厢房就寝。   而在主居的床上,晏北寒手握错金描纹的圆盒,面上挂着淡淡笑。   “姑爷,你真是太厉害了!居然猜到小姐连自己的胭脂都闻不出来!”忍冬笑着将晏北寒的衣衫叠好收入橱中,“我一直以为小姐是最聪明能干的,没想到居然连我都能骗到她!亏我进书房之前心口还乱跳。”   “如果我把账簿一页页贴到身上她倒是能认出每一笔银子都是什么时候干了什么,别的事……”晏北寒勾起唇角,垂眸浅笑,“忍冬,多谢你了。”   “姑爷言重了,只要小姐和姑爷能和和美美就好。”忍冬笑着说罢,退出了房间。   晏北寒凝视着手中的胭脂小盒,眼中尽是温柔的神色。忽然,他目光转冷,从贴身的怀中取出了一个灰缎面的邀帖打开,簪花小楷娟秀整齐,他的眼神停留在落款“齐悦薇谨致”五个字上,而后重重合上。   第二日午后,按照岳小舟的吩咐,岳鸢匿名包下了一间小酒楼的雅间。   酒楼的位置极为不起眼,菜色在三川城中也不入流,但贵在偏僻。岳小舟乘马车到码头后命车夫和半夏等着,与岳鸢在小客栈换了男子装束后来到酒楼的雅间。   “小姐,徐管带真能将消息带到?”岳鸢站在一旁,神色全是戒备。   “眼下我必须相信他。”   “徐管带是岳家人,姑且还能相信,可是……”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岳小舟苦笑,“撇开你和徐俨不说,有时自家人比外人更危险。”   岳鸢眼中闪过一道忧色,岳小舟正欲安慰,忽然听得小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随后,雅间的门便打开了。   “越是有钱人越是小气,这话倒是不假,大小姐不在危月楼给我接风也就算了,竟然在这不入流的地方。”邵千帆大摇大摆走了进来,眯着眼上下打量着岳小舟,“不过大小姐这打扮倒是比请客更让人惊喜。”   “为了方便而已,”岳小舟淡淡地说道,“阿鸢,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如果有风吹草动,你知道该怎么做。”   岳鸢点了点头,目光戒备地看了面带轻慢笑意的邵千帆,转身走出雅间将门关好。   “大小姐的疑心病看来还没医好。”邵千帆抱臂笑着看向岳小舟,目光依旧上下游走着。   “不是疑心,而是谨慎,”岳小舟淡然一笑,神色自若,“听说邵船主做河上的生意信誉不错,小舟手中刚好有一件事拜托。”   “哦?说来听听。”邵千帆挑眉说道。   “不用先谈价钱吗?”   “既然找到了我,价钱也就不重要了,再说,不管我开价多少,对大小姐来说也都不算什么吧?”   “是去新郑城跑一趟,至于事情,”岳小舟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推到邵千帆的身前,“这里面说得很详细。”   邵千帆伸手去接,岳小舟的手指紧压住信封,分毫没松。   “还是先说价钱吧,”她直视邵千帆,“银票?现银?金子?”   “岳家最珍贵的东西都在我手中,银子……等我没让大小姐失望后,再说也不迟。”邵千帆拿过信封揣入怀中,脸上戏谑的笑意又深了几分,“不,其实岳家最珍贵的东西,我邵千帆还没有得到。”   岳小舟抽回手皱了皱眉,“太岳岁寒有其一就够了,即便你有三枚也不能号令岳家,更何况……”   邵千帆突然放肆地大笑,打断了岳小舟的话,在她狐疑的目光下,猛然伸手将她拉进怀里。   “阿……”鸢字被宽厚的手掌封在了口中,岳小舟惊惧地看向邵千帆,拼命踢打挣扎,可瘦小的身子被有力的双臂困住,竟不能移动分毫。   邵千帆停止了笑,将唇凑到岳小舟耳畔,沙哑的声线像是生锈的匕首一样刮过耳膜,激起战栗,“岳家最价值连城的东西是你岳小舟才对。”   原本火红的面颊变得惨白,岳小舟单薄的双肩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本以为自己派岳鸢在门外能万无一失,可现在这种局面自己根本没法求救。   “这几天,你那小丈夫是三川城里最忙的人,”邵千帆呵出的热气滚烫灼人,手臂上的力量又紧了一紧,“可惜,他在床上倒是清闲,要不然成亲半年有余的岳家大小姐怎么还会是个处子?”   ☆、病中惆怅意   挣扎不休的身体僵硬了下来,岳小舟全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间凝固,她紧盯着邵千帆近在咫尺的脸,眼中隐含了深深的恐惧。这件事只有岳鸢知道,邵千帆又如何知晓?难道是府中人看出端倪出卖了自己?可是为何出卖给邵千帆?还是邵千帆已经知道便代表这件事已经不是秘密?   “你不必担心,我是自己看出来的。”猜透了岳小舟的心思,邵千帆舔了舔唇,笑意中的邪气又深了几分,“虽然你举手投足都掩饰的不错,但处子就是处子,哪有少妇的半点风韵。现在,我又知道你的一个秘密了,岳小舟,你还能拿什么来换呢?用岳家最价值连城的宝物吗?”   岳小舟不再做无谓地挣扎,她气息渐渐平稳,目光也开始锐利。   邵千帆绝不敢动她一根手指,他不过是想谈条件罢了。冷静下来的她恢复了平常的淡漠的神色。长睫在白皙的脸颊上偷下阴影,眼角虽然闪着泪光,但眼神却格外冷厉,几缕发丝因为刚才的动作而散落,又因为女扮男装平添了几分俊俏。邵千帆心头一颤,没想到她竟有如此妩媚动人的模样,他险些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新郑城这趟任务我接了,不过,待我回来之后,有一事还要大小姐如实相告。”邵千帆松开手,岳小舟马上离开了他的桎梏,站起来退到墙边。   “什么问题?”她没有叫岳鸢,要是邵千帆想不让她出声,那自己刚才已经又死了一次。   “云谷城城破的真相。”邵千帆弯起唇角,眼中寒意森然。   “你到底是谁!”岳小舟拼命抑制住颤抖的指尖和声音。   “黑隼号的老大,邵千帆。”   说罢,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小姐!”岳鸢见邵千帆离开便走进屋中,却被岳小舟的神色惊呆。   “我没事……”岳小舟靠在墙上,闭上双眼,好像浑身的力气都被缓缓抽离。   如果……如果让她重生回到做决定的那一天该多好……   心情平复后,岳小舟没有换装回岳府,而是跟着岳鸢去了留欢楼。   三川城花街柳巷不少,豪奢的青楼少说不下十家,岳小舟虽然从未去过却有所耳闻,尤其是这名满东陆的留欢楼。   岳小舟自己也觉得奇怪,女扮男装上青楼本来是很忐忑的事情,但走到门前,凝视着留欢阁三字的鎏金匾额,她心中却没有半点波澜。满怀算计地走入厅堂,胭脂的味道伴着乐曲飘然而至,她心中一动,使劲儿吸了吸鼻子,心底像有爪子挠得慌,让她皱起了眉头。   直到办妥了事情换好了衣服折回岳府,岳小舟都觉得那呛人的味道一直憋在心底。   “料想那个叫青青的所言非虚,你明日便让徐俨将消息散播出去,码头上人多口杂,各路消息走得快。提醒他,别让旁人知道消息的来源。”岳小舟一进书房便对岳鸢说。   岳鸢点了点头,咬牙说道:“她身上的伤真是可怕,幸好小姐当初没有嫁给岳仲泽那个混蛋!拿女人发泄算什么能耐!”   想到青青身上的疤痕和哭诉的样子,岳小舟也脊背一阵发凉,她本以为只要查出岳仲泽是谁的常客,再借题发挥,却没想到另有收获。既然岳仲泽自己不检点,她也省去栽赃陷害的功夫了。   一阵淡淡香气传来,岳小舟打断思路后愣了愣,向岳鸢的身上嗅去。   “换了衣服留欢楼那股味道就没了,小姐不用担心。”   岳小舟忽然想起来,今早她命人在书房点上了郁州白檀。   遣走岳鸢后,岳小舟已经累得连饭都不想吃,窗外缺月高悬,她站了一会儿后觉得头疼得厉害,身上也有些发酸,本打算去小睡一会儿,陈管家却突然来报说吕绍安来了。   明日便是六月初各个管事齐聚的日子,吕绍安这时候来一定是要事,岳小舟顾不得疲惫,急忙命人将他请进来。   “那件事我本打算明天单独留你谈谈,不过你突然找我,是不是……”岳小舟后面的话被眼前的景象噎回了肚子里。   她原本是背对着门口,听到门声和脚步声才回过头来,话说了一半便看见吕绍安抱了一个长长的布袋正迷茫地看着自己。   “大小姐,不是公事,”吕绍安笑了笑,“是贺礼。”   岳小舟心中一动,已经知道吕绍安抱着的是一把琴,她一心只想着岳家的事,早就把贺礼望到了九霄云外去。   吕绍安小心翼翼地解开细绳,近乎黑色的琴身徐徐露出真容。岳小舟虽然不懂文玩,但却能看出这琴造型古朴大方,连刻纹和烙画都没有,仿佛一块浑然天成的墨玉,必然是琴中上品。   “大小姐可还满意?满意的话……我就去府上账房领银子了。”吕绍安笑了笑。   “这琴叫什么?有没有什么来历?”岳小舟发觉琴的一端似乎被火烧过,还有几道深浅不一的劈砍痕迹,“怎么看着有些残破?”   “西陲的遥安城以制琴闻名,前几年后虞灭亡,许多名琴也因此流出,这应该是其中之一。以我的眼光看,这琴虽然没款没识却是一把上佳的好琴。”吕绍安露出了颇为自得的神情,“姑爷是爱琴之人,一定会是此琴的知音。”   岳小舟谢过吕绍安,又派人带他去账房领银子,既然之前的事没有问题,她也就安下心来。本想把琴直接拿给晏北寒,可不知为什么岳小舟的脑海里总是盘桓着那一道清香的气息,烦躁之下,她把琴放在了厢房的衣橱中,头疼欲裂,回身摔在床上倒头便睡。   身子变得轻飘飘的,骨头松散开又被勒紧,岳小舟觉得一阵发冷,伸手一摸,明明被子还在身上。   使尽全身力气才将双眼睁开,烛光里像是有人影晃动,什么也看不真切,屋子在眼前天旋地转,这是发热的症状啊!岳小舟用残存的意识思考着,明天的议事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缺席,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她的身体垮了。   “阿鸢……”她强忍着疼坐了起来,必须马上叫大夫,至少得让她明天有精力应付,可刚刚挺直脊背,眼前立刻闪现出无数的光斑,疼痛像山一样压了下来,岳小舟头晕目眩,从床上骤然跌落。   失重之后却不是疼痛,温暖瞬间包裹上来,岳小舟睁不开眼,突如其来的温度烫得她一缩,却又贪婪地把正在打颤的身体贴了上去。   “阿鸢……我发热了……”岳小舟紧闭着眼,声音干涩嘶哑,“快去……叫大夫……别耽误了明天……明天……”   声音越来越小,她搂得也越来越紧。身子忽然轻了起来,随后稳稳地落在了床上。   “让半夏去……叫大夫……”岳小舟舍不得岳鸢的体温,“好冷啊……”   模糊中,岳鸢也抱紧了自己,只是屋子太过安静,不知道哪里不对劲。   可是还来不及思考,舒适就夺去了清醒,她沉甸甸的眼皮再没睁开过,只是一次有一次地将搂住岳鸢的手臂收紧,再收紧。   不知过了多久,苦涩的味道萦绕在舌尖,岳小舟抵触地偏过头,却又被一个力量强制别了回来。口中的液体让她苦不堪言,像是溺水一样挣扎了起来,身上的冷颤一个接着一个,仿佛又回到了坠河之后,憋闷地上不来气。   “小舟!”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岳小舟睁开眼,一道白光刺入眼中,疼得她抬手遮挡。   已经是白天了?   不好!议事!   疲惫不堪地身体猛地绷直坐了起来,岳小舟睁开眼大口的喘息着,头晕的感觉已经不见,可整个人还昏昏沉沉的。   “我二叔和徐俨他们来了么?”每说一个字嗓子里仿佛有砂纸擦过般灼痛,可岳小舟根本顾不上。   “还没,”方才的声音回答道,“先喝药。”   岳小舟微一偏头,看到晏北寒正坐在床边,手上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碗。   “小姐,先喝药吧。”一旁的岳鸢眼圈发红,声音也格外软。   岳小舟看了晏北寒一眼,不等他伸手便自己拿过药碗,皱着眉一饮而尽,又将空碗塞回了他的手中,“阿鸢,拿套干净衣服来,叫半夏端盆水进来。”   “不必了,”晏北寒沉声说道,“我已经让陈管家去通知各位管事你今日抱恙在身,议事取消。”   “你好大的胆子!”岳小舟怒火上涌,胸口仿佛被人锤了一拳,她难以置信地瞪着晏北寒,还从来没有人敢在岳府越过她的权威。   晏北寒的眼中闪过一道复杂的神色,痛苦、矛盾、温柔、伤害统统糅杂在了一起,但他却始终静静地看着岳小舟,和愤怒的她对峙着,不发一言。   岳鸢是赞同晏北寒的决定的,她心疼岳小舟,也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急忙开口,“小姐,姑爷也是好意,大夫说你需要静养。”   “静养?等死了更好静养!去给我拿衣服!”岳小舟发怒时有一种让人无法言说的压迫感,岳鸢愣了愣,虽然心疼却无论如何不敢忤逆她的意思,只好匆匆走出房间。   胸口那只大锤又砸了几下,岳小舟摇摇晃晃地下了床,她感到恐慌正在吞噬自己,仿佛事情脱离了掌控后紧接着就要步入深渊。不,她不会再让这一切发生了,咬了咬牙,岳小舟当做晏北寒不存在一样,踉跄着走过了他的身边。   “你在害怕什么?”   忽然,一直沉默的晏北寒开口,他拉住她的手臂,像是捉住了欲飞的风筝,让她整个人随着动作单薄的摇曳着。   “放开我!”岳小舟的意识开始模糊,挣扎也显得疲软无力,她的确在害怕。   晏北寒没有松手,反而一把抱起了岳小舟,将她丢回了床上。   “你是在害怕啊小舟,可你不应该害怕的,你一直在赢,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中,所有事情你都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为什么还要逼自己?”晏北寒粗暴地将她压在床上,声音却像是在哄着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安眠一般柔软。   “你什么都不懂!”病痛夺去了冷静和自制,岳小舟受惊的猫一样用力弓着身子,一边哭一边歇斯底里地吸气,“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谁要害你?”晏北寒一怔,忽然觉得莫名的力量在满身游走。他紧紧环住岳小舟,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脊背,“告诉我,让我来保护你。”   可是怀里的人再没开口,几声哭膈之后,他低头去看,只见岳小舟痛苦的表情仿佛极力忍耐着什么,因为发热而殷红的唇竟被咬破,流下一串刺目的血珠。   ☆、爱本如捕风   再一睁眼,岳小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身上的骨头像是被碾压过再拼凑起来,酸软疲累,浑身乏力,嘴唇刺痛。她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头已经不疼了,摸了摸,热度也正常。   都说病来如山倒,岳小舟总算有所体会,她努力回忆之前的事情,只记得自己错过了月初的议事。   屋子里漆黑一片,自己应该还在书房的偏屋中,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寝袍,药味弥漫在幔帐内,鼻子里都是苦涩的味道。   “感觉还好吗?”   晏北寒的声音突兀响起,岳小舟一惊,这才发现自己身边还有一个人。   “好多了,”本已降温的脸又开始发热,她没想到晏北寒一直在这里照顾自己,“多谢你。”   晏北寒没有回答,黑暗中,他的身影逐渐靠近,一只手随后覆上了岳小舟满是汗珠粘腻的额头。她不适应突如其来的温暖和亲密,局促地向后挪了挪,但掌心的温度如影随形,让本已经平复的心跳骤然加速。他的掌温就和人一样温润,手指划过鼻尖时留下了浓重的药味,这味道忽然让岳小舟想起之前那胭脂的清幽香气,本就饿着的胃莫名开始泛酸。   那胭脂的味道雅致合度,和在留欢阁闻过香气的有天壤之别。想来也是,晏北寒这样的人怎么会喜欢那些庸脂俗粉,这段时间他成了三川城炙手可热的人物,能伴在他身边的女子品味自然不会太差。   “我没有大碍了。”想到这里,她抬手拂去晏北寒的手掌,语气不自觉就生硬了。   “出了那么多汗,再躺躺吧,我去给你拿点吃的。”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他是否察觉到语气的变化,晏北寒走下床,点亮了蜡烛后离开了房间。   岳小舟靠在床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她一向相信自己的冷静和克制,为什么刚刚却突然失控?即便只是难以察觉的一瞬间,她也能够清楚地感到情绪上难以逆转的变化。在思索中,渐渐的,不对劲变成了慌乱,最终化作恐惧。   答案再明显不过。   她喜欢上了一个自己永远都不会信任的男人。   她的棋子,晏北寒。   脸颊上火热的红晕化作苍白,岳小舟仿佛感到死前的无助和恐惧,怎会么?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拼命去回忆临死前晏北寒可怖冰冷的眼神,想要把心底残存的温情驱散,可那个陌生的男子已经再无法和现在的他重叠,两个影像在心底交战,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这时,门忽然传来响动,岳小舟不知所措地盯着门口,头脑一片混乱。   “小姐?你醒了?”   岳小舟松了一口气。   “阿鸢……是你就好……”   岳鸢警惕地看了看门外,闪身进屋后将门关好,快步走到床前,脸上的疲惫和风尘仆仆在烛光下格外明显。   “你去哪里了?”岳小舟握住她的手,掌心立刻传来让人感到放松安稳的温度。   “小姐病了后我一直没有走,可忽然想起你让我吩咐徐管带的事情还没有说,索性我找了个借口离开。办成之后回来看姑爷一直在房间里,我怕他起疑心,于是一直躲在窗外,方才看见蜡烛亮了,姑爷又离开后才敢进来。”   “对。”岳小舟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可紧接着,连她自己都心中一惊。   是啊,她明明清楚自己必须不能信任晏北寒,却还是误入歧途,弥足深陷。   “小姐好受些了没?怎么脸色这样苍白?”岳鸢忧心忡忡地说到。   “阿鸢,你还记得爹以前教我们下棋时说过的话吗?”岳小舟虚弱地叹了口气,“他曾说下棋的时候虽然不能每个棋子面面俱到,但决胜的那一枚一定要牢牢掌控。”   岳鸢点了点头,道:“记得,老爷还说过,棋子就是棋子,该弃便弃。棋盘上只能想输赢,不能顾惜眼前的甜头。”   烛焰几番晃动,橘色的光晕在黑暗中化开单薄的阴翳。   许久,岳小舟向着岳鸢展颜一笑,“谢谢,阿鸢。”   冷静下来的思绪沉淀成一如既往的坚定,但心底却一片空落,仿佛连叹息都能听得见回声。岳小舟忽然倾身抱住岳鸢,想用她的体温来填补空荡荡的心,眼泪在眼眶中转啊转,脑海里有一个冷酷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让她坚强起来,一个人走下去。   岳鸢不敢动,她觉得岳小舟在颤抖,仿佛正在和恐惧做殊死的挣扎,一时间她也慌乱了手脚,想要开口安慰,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不知道岳小舟在害怕什么,也不敢问,只能用力地抱紧再抱紧。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响动,岳小舟立时推开岳鸢,沉声说道:“别让他看到你在这里起疑,快,窗户。”   岳鸢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用力点头,走到窗前纵身跃出。   一个深呼吸后,岳小舟躺回到了床上,心绪犹如止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回来了。”晏北寒站在门口说了一句话后才推开门,他走进烛光照亮的范围内,将手中的托盘放下,看着岳小舟微微一笑,“饿坏了吧?”   “还好。”心弦被这个笑容扯动,但声音却没有波澜。   “这粥用鸡汤煨了几个时辰,大夫说你只能吃些清淡的东西,油已经撇过了,你尝尝。”晏北寒拿着碗走到床前坐好,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岳小舟的嘴边,她缓缓张开嘴吞了进去,一道暖流缓缓流淌,然后慢慢变冷。   “我自己来吧。”岳小舟拿过碗,专注地吃了起来,她的确太饿了。   晏北寒的手僵硬了一瞬,很快收了回来,他坐在床边专注地看着岳小舟狼吞虎咽,脸上的笑容一点点积聚。她头发凌乱地散开在肩上,脸色苍白虚弱,柔软的衣料紧贴着曲线,整个人都纤瘦起来。这样的岳小舟让人很有保护的欲望,可偏偏她浑身都是刺,想要保护她自己却先要做好流血受伤的准备。   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岳小舟闷着头不做声,嘴不闲着脑子也在轮转如飞。她不想自己突变的情绪影响到对晏北寒的掌控,哪怕动情,他也只是一枚棋子而已,自己如果真的因小失大丢了性命丢了岳家,那这次重生岂不是笑话一场?岳小舟不能容忍自己在同一件事上第二次失败,她沉稳下心神,将空碗递给晏北寒,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辛苦你了。”   “还要吗?”   岳小舟摇了摇头,“北寒,我有一样东西送你。之前错过了你的生辰,现在补上贺礼希望不会太晚。”   之前她还在忐忑不安这件事要如何说出口,如今既然已经决定摒弃杂念,所需要思考的也不过只剩下措辞。如今事情走到了两难的境地,她既希望晏北寒感觉到自己的器重和关注,从而为她所使,对峙岳文谦,又不希望和他过多接触,暴露自己心底的感情。索性,还是回到两人之前的关系更为稳妥。   “谢谢你。”晏北寒先是一怔,随后展颜微笑,他弯起嘴角的样子看起来那么温柔。   “在柜子里,你看看喜不喜欢。”岳小舟十指悄悄在被子中蜷曲起来,低头不敢再看一眼。   柜门打开的声音,而后是很长时间的沉寂。   岳小舟再看向晏北寒,发现他抱着乌黑的琴身背对着自己,身影在黑暗和烛光交接的地方若隐若现。   “你不喜欢?”她有点担心,又觉得不大对劲,即便晏北寒真的不喜欢,以他的性格又怎么会表现出来。   “这琴……你从哪里找到的?”晏北寒的声音飘飘忽忽,显得格外不真实。   “我不懂文玩,是让吕绍安找到的,”岳小舟实话实说,“他说这琴是西陲难得一见的珍品。”   “他没有说错,这琴的确是珍品。西陲苦寒之地,玄梧桐百年成木,千年成材,这样一块琴木万金难求。”   晏北寒的声线微微颤抖,岳小舟没想到他会这样激动,虽然的确价值不菲,可似乎这琴的价钱也没有晏北寒说得那么离谱,“你喜欢就好,我原本还觉得这琴上没有纹饰还带了损坏会入不了你的眼。”   “真正的好琴不需要累赘的装饰,这琴曾经的主人想必也是这样认为。至于这些伤痕……战火离乱人尚不足以苟活,此琴能保全已是难得。”晏北寒勾动琴弦,清越的声响在屋内弥散开来。   窗外渐渐发亮,岳小舟逐渐看清晏北寒的背影,她忽然觉得这个身影萧索异常,琴上的刀痕损失仿佛是刻在了他的身上。他的悲伤随着刚才的琴音停留在宽敞的厢房,莫名的,岳小舟也被感染,之前的介怀防备不知不觉间消失,她起身走到晏北寒的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想要安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   犹豫了许久刚想开口,晏北寒却将琴放在一旁,猛地抱住了她。   阳光洒过朱户,岳小舟僵硬过后没有挣扎,而是伸手环住晏北寒的背脊,将头抵在他的肩上。这一刻,她不想利用他,只想安慰他的悲伤和凄怆,虽然她不明白这样强烈的情感是从何而来,又是如何感染到她。   屋子里安静的能听见烛泪滴落的声音,两个人静静相拥着,没有人开口,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小心翼翼。仿佛连阳光都贪恋此刻的沉默而放缓了脚步,光线一寸寸爬过两人的身体,可温暖彼此的却始终都是体温。   这是最后一次。   岳小舟收紧手臂,对自己发誓。   等到太阳完全升起,这局棋她会继续走下去。   ☆、咫尺又天涯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好在岳小舟是个极听话的病人,温补的药喝了一碗又一碗,清淡的饭菜也吃了许多天。可这些天里虽说是静养,她却也没有闲着。   推算了重建云谷城码头花费的大致银钱,查阅了那笔离奇生意的账目,再将几个管事召来重补议事……一系列因为生病而耽搁的事务处理地井井有条,分毫不乱。   岳小舟不敢让自己停下来去想别的事情,因为每每清闲下来,脑海中就会浮现那一日自己与晏北寒相拥的画面,温馨得让她战栗。   曾有一次,岳小舟差点就和岳鸢倾诉出口,可仔细一想,与她说了不过是多一个人平添烦恼而已,又何苦拖累别人陪自己痛苦。   为了避免和晏北寒过多接触,岳小舟早早叫他依旧每日去账房,晚上回来命陈管家将府上的账目交给他查看。两个书房的烛光总是对亮着直到深夜,偶尔,每当对面传来一曲悠扬的琴音,岳小舟总是放下手边事呆呆地聆听,琴音婉转缠绵,她却读不懂其中的含义。想来自己这不解风情的人也成不了晏北寒的知音。她自嘲地想着,再回味起他身上那若有似无的胭脂香气,心中虽然酸楚,但也渐渐释然。   生病给了两人分房而居的最好借口,岳小舟躲在书房的厢房中,每日只在吃饭时与晏北寒扮演着相敬如宾的角色。   天气越来越燥热,往年岳府都是七月才开始用冰,而眼下才六月初,陈管家便命人从窖里取了存冰仿制在书房和主居内。岳小舟虽然不喜燥热,但却期盼天气一日比一日更加炎热少雨,到那时,她提前准备好的小船便派上用场,三川之上,唯有岳家船只能照常来往。想着想着,岳小舟的心也和天气一样澎湃了起来。   与干燥的天候相比,三川城的达官显贵之间早已传得满城风雨。岳仲泽本就与齐家和钊王走得近,风口浪尖的人遭遇风口浪尖的事,难免显得更加风雨飘摇。岳小舟让徐俨传出去的流言变得不堪入耳,莫须有的细节都被好事之徒描绘的有声有色。   院中的槐花早已落尽。傍晚,劳累了一天的岳小舟站在窗前休憩,她抻了抻僵直的脊背,动作舒展慵懒得不像是忙过一天,倒像是一直睡了许久的猫在弓起身子懒洋洋地放松。她又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猛然发现,晏北寒不知何时入了院子,正站在槐树下看着自己微笑。   夕阳透过槐树浓密枝叶的空隙洒下斑驳金黄,他就站在那一片破碎的阳光下,身影被拉得颀长。   岳小舟忽然很想就这么停留在此时此刻,她不必去做那个真正的自己,而晏北寒也只是一个站在她窗外的少年。   但她还是冷静且节制地露出一个笑容来,温和却不亲密。这几天已足够她将多余的感情深深埋藏在心底,如今的岳小舟至少看起来和从前没有半点分别。   “二叔最近有不少烦心事,”晏北寒走进岳小舟的书房后接过她递来的茶,与往常一样将账房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似乎城中正疯传你堂兄的流言。”   “既然是流言也无需多虑,”岳小舟平静地笑笑,“过些日子自然就散了。”   “如果真是简单的流言二叔也不会整日眉头紧锁若有所思了。”晏北寒弯起嘴角。   “你不必叫他二叔,在我面前直呼其名就好了。”岳小舟感觉晏北寒像是知道什么,可她又不敢肯定,于是便装作不以为意试探着问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流言蜚语能让岳文谦这么紧张?”   “你堂兄岳仲泽似乎和一个青楼女子有染。”   “世家的那些纨绔子弟成婚之前谁没去过欢场,谁不认识一两个青楼女子,这有什么好新奇的。”   “可是他几乎每日都去烟花柳巷逗留,而且……”晏北寒犹豫着没有开口。   “而且什么?”岳小舟明明知道那个让人脸红耳热的答案,却还是硬着头皮佯装无知地发问。   “而且他的癖好有些特殊……总之齐家恐怕不会再想结这门亲事了。”晏北寒有些尴尬地说道。   “你也知道齐家想和岳文谦结亲?”岳小舟立时警惕了起来。   “岳文谦曾和我说过,”晏北寒垂下眼帘,目光划过岳小舟微动的指尖,再抬起头时脸上依旧是笑容,“他似乎很信任我。”   “这是好事。不过,岳文谦可不会那么轻易地信任旁人。”   “那你呢?”晏北寒浅笑着迫视岳小舟,眼中漆黑的暗流正在涌动,“你会轻易相信旁人吗?”   岳小舟微微一笑,心中慌乱,却并不闪躲他探究的目光,“你并不是旁人,你自己也说过,你是我的心腹。”   “会有人害怕自己的心腹吗?”晏北寒上前一步,“能让一个人感到恐惧的不是她的心腹,而是她的心腹大患。”   窗外的热风撩起槐叶沙沙作响,岳小舟的心头霎时起了杀念。   她自己都已经算不清楚这是重生后第几次想要杀死眼前的男人,如果之前都是纯粹的权衡利弊,那么现在呢?她还能毫无保留地冷静处置吗?晏北寒竟然知道自己心中真正的恐惧,或许是她在病中失语,或许是某次深夜梦呓,但他竟然愿意说出来告诉自己,是不是就代表了在他心中还是希望得到自己的信任?   “我害怕的人有许多,但并不是每一个我都愿意让他留在身边。”   其实岳小舟真正想说的,是晏北寒你到底想要什么呢?她曾翻来覆去地思考这句话,但最终一无所获。如今她明明和他越走越近,可心的距离却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远。   心念一转,岳小舟暗自哂笑,笑话,他们两人的心何曾近过半分?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为何……”   晏北寒话未说完,岳鸢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小姐,叔老爷来了。”   果然,岳文谦和晏北寒说那些话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提前投个口风,岳小舟早算准了他会亲自来府上。流言一经散出,最急着要马上定亲的人就是岳文谦,他匆匆赶来也一定是为了这件事。   “既然你有事要忙,我先回屋了。”晏北寒不等岳小舟开口,笑着转身。   岳小舟觉得他很疲惫,整个人都黯淡了下来,她张了张嘴,却在晏北寒打开门的一瞬才开口:“你留下也可以的。”   “不必了,”晏北寒没有回头,“这几日账房和府上的事很忙,我恐怕要睡在书房侧屋,你身体刚好,回房睡吧。”   岳小舟看着晏北寒的背影穿过小院,消失在书房门中。她很想大喊让他停下来,听她把话说完。可是他根本没有留下一点机会。晏北寒心里不舒服,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但是她呢?她心里不舒服又有谁能看得出来?唯一在乎她感受的人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一刻岳小舟埋怨命运为何要让自己活过来,如果她没有活过来是不是就能和父亲在某个地方团聚,也不用一个人独自面对比死亡还要冰冷残酷的世间。   只是一瞬的脆弱,岳小舟很快调整过来,她凭什么要想不开,真正应该死的人还活得那样滋润,岳家还等着她去支撑,什么也不能阻止她的决定和脚步。   唇边浮起一丝冷笑,岳小舟对岳鸢说道:“让他进来。”   “七月没到居然这样热,”岳文谦进来时风尘仆仆,脸上还有些汗水,“还是你这里凉爽些。”   “院子里刚洒过水。二叔有急事?”   岳文谦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帖子递给岳小舟,“是仲泽的婚事。我与齐源商议好要与齐家结亲,只是你是岳家当家,齐家嘛……钊王刚好在城中,自然也是他出面。这事儿始终还得你们二人做主才行。”   “这是喜事啊!”岳小舟满含笑意地接过帖子,上面是岳文谦与齐源订下的婚约细节,她翻了翻后说道:“只是会不会太急了些?即便现在定亲,采纳之礼行完也要三个多月的时间,可是婚期就在七月……”   “□月是生意最忙的时候,你我没有时间不说,我本也打算在成亲之前让仲泽到码头上学学家中的事务,为你分担分担,所以七月这日子也是权宜之计。”岳文谦笑着说道。   她派了晏北寒去账房岳文谦就像安插岳仲泽去码头?岳小舟心中冷笑,这亲结不结成还是两说,他竟然还想着一箭双雕。   “这样也好,”岳小舟只字不提流言的事,“上面写了三天后在危月楼?那我便把那天的事都推了。”   “对了,上次钊王和仲泽曾说起过云谷城码头的事,我看此事可行,云谷城重建资材必走水路,之前家中在云谷的损失也能靠此来弥补一二,小舟你觉得如何?”岳文谦放下茶盏,笑着看向岳小舟。   “这件事我心中已经有主意了,二叔还是多费心堂兄的婚事吧。”和岳文谦这样的老狐狸打交道只怕多说多错,岳小舟还不想这时候冒险。   随便说了些生意上的事,岳文谦便告辞了。   岳小舟忽然想起之前吕绍安说过的事,如果邵千帆带回的消息证实了自己的猜想,那么岳文谦也脱不了干系。她急忙起身翻看账目,直到月破云疾才重新看完,可是这其中半点纰漏也没有,难道真是自己多心?   不,岳小舟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至少初步的结论要在邵千帆回来之后才能落定。   夜晚时分,燥热总算褪去,月光清凉地洒落。   岳小舟茶喝得太多睡不着,却根本不想打开窗或是到院子里散散步。她没有时间分心去想别的事情,只要晏北寒愿意扮演好自己棋子的身份,她至少可以避免有朝一日必须除去他的两难抉择。   悄然的叹息随着夜色流转,岳鸢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小姐,”岳鸢进门走到岳小舟的身边,压低了声音,“邵千帆回来了。”   ☆、棋高只一招   “那批药材的确有问题。”   黑暗中,狭小船舱弥漫着油蜡烛浑浊的味道,邵千帆翘着腿坐在圆凳上,一边把玩着匕首一边说道。他的笑容还是熟悉的慵懒散漫。   “是药材本身的问题还是生意不干净?”岳小舟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恐怕事实和她想的一样。   “你们运到新郑的根本不是所谓名贵药材,而是一箱箱的石头,只不过上面盖了点药渣子掩人耳目。”   “是什么人提走的货?”   “先讲讲云谷城的事吧,”邵千帆锐利的鹰目剜在岳小舟的脸上,笑容也变得更尖锐起来,“石头,也是石头对不对?这把戏你和钊王玩过一次,这次又是谁耍了你呢?”   与邵千帆秘密会面之前,岳小舟就已经想到他或许和云谷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根据徐俨的告知,邵千帆和他的黑隼号刚好是在云谷城破没多久出现在川江之上。可沈旬不会因为此事而欺骗她,邵千帆从前是海匪,云赤海与云谷城相距千里,这其中会有什么样的联系?她没有时间多想,邵千帆危险,没有耐心,既然他已经知道云谷城破与自己有关,那么再做狡辩又有何用?不如坦白的机会试探他的底细更为稳妥。   “当年云河三城作乱,云家从锦阳购入了大批的粮食以备围城。那批船队到达三川的时候,的确是我命人将所有粮食谷物换成了石头。”岳小舟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许久,邵千帆的声音缓缓飘来,听不出情绪,“之后钊王齐睿白马上围困云谷,他兵马不多却敢困守围城,显然是与你合谋。”   “云家自寻死路,岳家又与云家颇多往来,为求自保,我别无选择。”脑海中忽然想起齐睿白温润的笑来,岳小舟心底泛起粘腻的冰凉,当初她一心只想帮齐睿白完成大业,却不知不觉被拖下了浑水。如今她虽然已经顿悟不会再重蹈覆辙,但有些大错却早已铸成,无法挽回。   “听人说,云谷城破的那日,一半城是火海,一半城静得连人影都看不到,”邵千帆顿了顿,“想来也是,城中易子而食,就算有尸体也都拿去果腹了。这其中也有你岳小舟的一半功劳。”   “你是在谴责我还是在同情他们?”岳小舟并不闪躲邵千帆锐利的目光。   “都有。”   “无需你来谴责,我已经尝到教训付出了代价;至于同情……”岳小舟双唇勾勒出一个冷漠的笑弧,“你与云家、与云谷城的关系我不感兴趣,但如果你想找岳家想找我的麻烦,只怕这算盘打得响,账却未必合得上。”   “现在这世上还有谁敢说自己和云家有关系?岳小舟,你敢说这些不也是算准了我不敢把你怎么样么?你真是这世上我见过的最工于心计的女人,还当真一点都不可爱。”邵千帆笑了笑,可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岳小舟不想纠缠下去,她拢了拢额前碎发,淡淡道:“关于云谷城,我已知无不言,接下来该轮到你了。”   “来提货的人并不是药铺掌柜或是中间商贾,他不过是个掮客,将货提出去后隔一日换了箱子再到岳家柜上下单,把东西原封不动地运回三川城。”   “既然是掮客就有雇主,是谁?”   “河匪。”   蜡烛干枯的光芒滚过匕首的刀刃,泛起一片刺眼的金黄,岳小舟移开目光,端坐着反复思量邵千帆说出的那两个字。   “我还以为你会惊讶。”邵千帆遗憾地耸了耸肩。   “我核对过总账房的账目和新郑城的账目,没有任何问题,但事实却证明大有问题,那便只剩下一个可能,有人拿我的生意来为自己洗钱,而且岳家还有害群之马助他一臂之力。”   岳小舟没说出的话是,能这样做的只有一个人。   “剩下的就是你的事了。”邵千帆玩腻了匕首后把它掖回靴内。   “这是跑船的佣金,”岳小舟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站了起来,“有劳了。”   “你冷冰冰的样子真挺无趣,不如脸红时好看。”邵千帆看都没看银票一眼,目光逡巡在她的身上,面上挂着他标志性的嘲弄笑容。   岳小舟没有回答。   需要她考虑的事太多,口舌之争能省则省,况且激怒邵千帆对她半点好处都没有。这个男人深不可测,看起来玩世不恭,却锐利地如同一只匕首。这样的人用好了会是她的棋子,而用不好,她会赔上整个棋局。   看着岳小舟毫无迟疑地背影,邵千帆怒上心头,皱起了浓黑的剑眉,“岳小舟,”他缓缓开口,虽然声音还是慵懒着,“当一盘散沙的河匪聚拢在一起,即便是你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   “多谢提醒。”   她说着话,却根本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邵千帆在她拉开舱门之前箭一样站起身,抢在门开之前用一只手将门死死抵住。   四目相对,邵千帆个子太高,岳小舟只能仰视,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可又不愿心中对此人的忌惮化作闪躲的目光,只好僵持着。   居高临下,她青色的衣襟微张,白皙的脖颈轮廓纤细,晶莹剔透,隐约可以见到锁骨随着呼吸上下起伏,邵千帆低下头,目光错过那一片雪白,将唇凑到岳小舟的耳边,“你不像是会做云谷城那件事的傻瓜,告诉我,为什么。”   “只有一个原因,你认识我,有些迟了。”岳小舟用力去拉门,门纹丝不动。   “你和齐睿白到底是什么关系?”   岳小舟一怔,那一瞬间想到的不是为何邵千帆会发觉这件事,而是既然他能知道,那晏北寒是不是早已知晓了?   她在袖口中握紧拳头,声音清冷,“与你无关。”   邵千帆松开了按着门的手,岳小舟注意到他没有笑。   “你死了,太岳岁寒还会有用途吗?”   “我不知道,”岳小舟怒极反笑,“死人是不会在乎这些的。”   “岳小舟,还记得阿萍吗?”   “记得。”   “我在云水离云谷城不远时,她漂在一段木头上,瘦得只剩下了骨头,”邵千帆感觉到岳小舟的肩膀轻轻颤抖,那一瞬间,他几乎耗尽了全力才遏制住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继续说下去,“有些事既然已经是错,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弥补?”   “如果银子能让人死而复生,我愿意倾我所有只换回一个人的命。”脑海里闪过父亲的笑容,她胸口憋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会替你注意那些河匪的动向,你府上的事我帮不上忙,你自己小心些,”邵千帆话锋一转,语调也随之低沉,“日后,云谷城有的是机会让你忏悔。”   最终,岳小舟还是点了点头。邵千帆的眸光深沉如海,可是岳小舟再看到的那一瞬只记得自己所见过最深不可测的双眸,是晏北寒那漆黑如墨的瞳仁。   她推开门,吱呀声刺耳。   岳鸢一直等在门外,她看到岳小舟脸上盘桓着阴翳,马上飞快地扫了邵千帆一眼。   船身有些摇晃,即便是在泊位上落了锚。狭窄的过道晦暗不明,岳小舟带着岳鸢,从来时的路返回。   暮色四合中,马车轻快地穿过行人已渐渐稀少的街道。   马车中,岳小舟一言不发,只是盯着手腕上的琥珀珠串思虑万千。她知道邵千帆必然和云谷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这样费尽心机无非是想要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助他,至于是什么事,她虽然不得而知,但也不是猜不到。她没有悲天悯人的情操,自然也不会虔诚的忏悔,可是如果云谷城的余孽能为齐睿白制造麻烦,分去他的心力,她又何乐而不为?   只是这其中风险重重,还需要到时候就事论事。   回到岳府,岳小舟快步向着书房走去,却在院落中停下脚步。这个时候,晏北寒早该回来了,可他的书房内却漆黑一片。   “小姐,姑爷今晚赴宴去了。”看出岳小舟的眼神落在何处,忍冬上前说道。   “谁的宴会?”岳小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随意一些。   “姑爷没有说。”忍冬答道。   岳小舟没有再说什么,她快步走入自己的书房,点了重重的白檀,却无法驱散心中缭绕的胭脂香气。   最终将她拉回现实的是桌上的一本邀帖。   明日便是岳仲泽和齐悦薇定亲的日子,她可以试探齐睿白来了解许多事情。   至于那些河匪……有人将他们聚集起来为自己卖命,所得的钱财分成之后为将一部分以药材生意做掩饰,将黑钱充作付给岳家船运的支出洗成干净的银子,而后再通过账房的假账将银子一分不差地收回。   此事和自己之前遭遇河匪联系到一起,除了岳文谦,再无人能有这样的谋算和账目上瞒天过海的功夫。   岳小舟紧扣贝齿,这笔账她要在最恰当的时候用作最致命的一步棋。   只是,她不知道吕绍安是否可靠,最重要的是,晏北寒在其中有着难以替代的作用。   这三个字进入脑海时已掀不起浪花,虽然冰冷的涟漪轻轻浮动心弦,但岳小舟已经能收放自如。   这些事都要一步步来,决不能操之过急打草惊蛇。   而眼下,棒打“鸳鸯”对她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   邀帖在手中被一点点攥紧,岳小舟的笑静悄悄地化开在柔和的烛光中。   ☆、慧极情必伤   三川城人人都在抱怨燥热的天气。   岳小舟盛装之下难免闷热,马车中没有艳阳,奔跑起来的风顺着车帘起伏流入车厢中,总算纾解了她的憋闷。   车中,岳鸢将徐俨新传来的消息一字不落地说给她听。城中关于岳仲泽的留言越来越不堪入耳,他也许久没有再出门,一切尽在岳小舟的掌握中,只要今天她能顺利完成这定亲的宴会。   岳小舟在颠簸的马车中暗想,人们只能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那她便给齐睿白一个他期待的答案。   至少暂时,这个精明狡猾的男人不会看破她的诡计。   马车到了危月楼后,穿着体面的伙计将岳小舟和岳鸢引至最高一层的揽月阁。她到的不早不晚,齐睿白还没有到,雅座中只有岳仲泽和齐悦薇的父亲齐源。   三人的寒暄还没完,齐睿白便走进了雅间。   聘礼与吉日都是小事,岳小舟和齐睿白看过岳文谦和齐源已经商议好的事宜后并无异议,很快话题便说到了关于岳仲泽的流言上。   “传言不过是传言,”岳小舟浅笑着说,“我堂兄一表人才,必不会辱没齐姑娘毓质名门。”   一直沉默着的齐睿白忽然开口:“听说这些日子,晏公子每日都与悦薇在这危月楼探讨音律之道,看来岳当家和晏公子自然都已清楚悦薇的品行端庄,这门亲事自然也是为岳家锦上添花。”   岳小舟的心慢慢地沉入冰冷的河水,跳动挣扎着,但脸上的笑容却始终无懈可击。   “齐小姐在琴上的造诣北寒一直赞不绝口,琴心最讲修为,齐大人教女有方,能将齐小姐迎进门我岳家当然门楣有光。”她声音轻柔如此刻的笑意。   原来,晏北寒一直在见的人是齐悦薇,他身上胭脂的气味清幽脱俗,也必然是齐悦薇所用。而这一切,她竟是从齐睿白口中得知!   齐源说着客气话敬酒,岳小舟面带笑容一饮而尽。酒液色泽清透,温润暖厚,而她却只感觉到寒意停留在胸腔里,郁结成冰。   她在酒桌上应对自如,甚至连蜷曲十指偷偷紧握衣裙都不敢。齐睿白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的脸上,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她却没有让他如愿。   岳小舟没有被惶然和痛苦吞没,反而更加清醒。她早已不是会被一点小事激得失去理智的小姑娘,她有她的骄傲,纵然难过,也只是默然饮酒,把疲倦的心浸泡在苦涩如药的酒液中。   “殿下,关于我从云谷返回三川时遇袭一事可有眉目了?”岳小舟感到齐睿白在主宰着酒宴,她并没有因为痛苦而忘记之前的计划。   “我手上兵力不多,”齐睿白笑了笑,“水军的长船都忙着为入港的船只护航,剿灭河匪还要从长计议。”   “如果真是河匪倒还好说,恕我斗胆,云家的余孽都已除掉了吗?”   “你是什么意思?”齐睿白的举杯的手停在半空中,他的眼神没有温度,静静地停留在岳小舟的脸上。   “云谷城水军众多,只怕有漏网之鱼假装河匪继续为云家余孽效力。”岳小舟压低声音说道,她看到岳文谦的目光也看向自己这里。   很好。   “云家逆党皆以伏诛,”齐睿白蹙眉,“没有遗漏。”   “云谷城最后的大火刚巧是在港口所在的东城,不知是不是云家为了掩人耳目做得手脚。如果云家真有忠心耿耿的属下带了余孽逃跑,一旦起事,恐怕殿下的威望会折损,东陆也会再次陷入战乱中去。小舟是商人,不懂朝纲军政大事,但逆贼伏诛是理所应当,也唯有天下一统才能造就太平盛世,岳家只有这点期望,所以,如果殿下决定剿灭云水乃至川江上的河匪,小舟一定会鼎力相助。”   如果那些有组织的河匪真是与岳文谦关系密切,那么就让齐睿白亲自料理这些人好了。报复的快感深藏在心底,岳小舟又喝了一杯。   “河匪图财害命,可不见得敢与皇家作对。”果然,岳文谦开口了。   “河匪并不值得忌惮,”岳小舟就在等他开口,“但河匪由一盘散沙成了乌合之众,那想不忌惮也不行了。”   “岳当家所说的一臂之力是指什么?”齐睿白长眸微睐,仿佛能够洞悉一切。   “剿灭河匪的赏格岳家来出,银两不是问题。”   “这种无利可图的事岳当家也愿意?”   “云谷城重建后云水上的贸易自然就要恢复,岳家商船往来期间,一次劫掠就有可能让一笔生意连本带利赔个干净,河匪的多少决定航路安全,赏格所需的银子再多,只要买来的是财路亨通就会物超所值。”每一个字她都斟酌过,说出来时却流水一样,完全看不出半点犹豫的痕迹。   齐睿白笑起来时英俊儒雅,竟像在说风雅的事情一样,“这些等到云谷城码头重建完毕再说也不迟。”   “王爷考虑过小舟的话了?”真是狡猾,岳小舟继续周旋。   “悦薇和仲泽成亲之后,我自有答复。”   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岳小舟垂眸浅笑,竟有了一丝温柔的神色,“那我便等着殿下的答复了。”   有那么一瞬间,齐睿白觉得时光回溯,又是他初到三川时那段静好的时光。岳小舟今日穿了丁香色的齐胸云烟百褶襦裙,整个人都仿佛笼罩在烟霭中,象牙白的素羽细纱罩衣衬托着肌肤细腻胜雪。她算不上极美,甚至不如王府中的姬妾,但清丽绝伦这四个字还担当得起。特别是当与年龄不符的镇定自若从弱质纤纤的身体里散发出来时,齐睿白从没见过女子拥有这样卓尔不群的风姿。   从前如此,今日亦然。   可是他不能这样想。   “不过有一事我倒是可以今日告知。”   齐睿白不甘心。他不甘心自己的意识中还残存着一个已经对他毫无爱意的女子,他迫切地想要报复,甚至不惜将原有的计划提前。   “什么事?”岳小舟眼中的平静更加刺激了他。   “我之前说……”齐睿白笑着压低声音,靠近她耳语,“晏公子在危月楼与悦薇探讨音律之道,其实,他与悦薇每每是在涵江楼会面,可似乎……你并不知情?”   烈日骄阳顺着敞开的窗户洒落在上等的织金地毯上,岳小舟有那么一瞬间以为是在数九严冬。   刚刚她顺着齐睿白的话故作镇定,却不料其中有诈。   如果所说的人不是晏北寒,她便不会这样轻易地落入陷阱。   如果不是他……   岳小舟扬起头,倔强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和笑容,可齐睿白没有给她辩驳的机会。他站起身来,优雅地舒展群青色的长袍下摆,笑着说道:“小王事务缠身,失陪了。”   看着齐睿白临走前眼神中的嘲弄,岳小舟的理智几乎徘徊在了崩溃的边缘。可是她很快恢复过来,依旧和齐源谈笑风生,聊着婚礼前琐碎的事宜。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岳府在暗夜中像是睡着了一般。   岳鸢看到家的轮廓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一路上,岳小舟只是沉默不语,神色冰冷地没有半点生气。   也许是太累了,岳鸢这样想着,心焦不已。回去让半夏伺候小姐沐浴歇息,好好睡上一觉。她打定了主意,今晚回府后,无论如何也不让岳小舟进书房一步。   走下马车,陈管家一如既往地迎了上来,今日还没有听府上的事情,岳小舟忽然想要任性一次,她想倒头就睡,想忘记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听到的所有话。   “府上的事明日再说,”岳小舟快步走入府门,“让半夏准备沐浴更衣。”   岳鸢松了一口气。   忽然,岳小舟停住了脚步。   前院中,苍白的月光勾勒出颀长的剪影,晏北寒站在那里看向自己,阴影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是她第一次因为晏北寒失算,也将是最后一次。   看到他的一瞬间,岳小舟只有这一个想法最为真切。   “你怎么还没睡?”她露出相敬如宾的笑容来,当做一切没有发生,“有事?”   棋子就是棋子,她今天所有的痛苦都只源于她对一枚棋子产生了不该有的情愫,那么,她只需要斩断这纠葛,便还是从前那个自己笑。   岳小舟在千疮百孔的心底对自己低语,笑。   “你身子不舒服?”晏北寒没有回答岳小舟的问题,他不喜欢她此刻脸上平静却疏离的笑容,他好不容易才让这从前总挂在她脸上的笑变成了另外一种,可如今为何又变了回来?他走上前去,站在她的面前,审视这张绽开着微笑的脸庞,心底一寸寸变凉。   “喝了点酒,”岳小舟低头浅笑,“风一吹头有些疼。”   “我没有别的事情,只是看你一直还没有回来,有些不放心。”晏北寒牵起岳小舟的手,她没有抽回,可从指尖到手心却都犹如玄冰。   “你放心,”岳小舟抽出手,压在他的心口,“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晏北寒一怔,薄唇紧抿成没有弧度的线。   岳小舟的脑海里回荡着那句她今生今世也不会忘记的话,你要的不止如此?没有关系,既然是交易,她便不怕自己给不起岳文谦舍得的代价。   “你喝了很多酒?”晏北寒想伸手去扶岳小舟,虽然他知道她的酒量很好,看起来步伐也稳健,可他再也找不到别的理由来安慰自己。   “早点休息。”岳小舟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一语梦成谶   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   沙砾细腻的河滩上,她靠在父亲温暖的怀里,和煦的阳光笼罩着不远处蜿蜒流淌的溪水,身后三角叶杨繁茂的枝叶为他们带来阴凉,仆人们被遣开,她紧握着一个柚木的人偶,手心都攥出了汗水。   那时她多大?   七岁?八岁?   岳小舟不知道。   梦里她变成了一团温暖的空气,静静地徘徊在记忆中的影像前。她还记得这个画面,那时她还是个孩子,还是个有父亲的孩子。   “出来踏青你也带着这木偶,和爹爹在一起就这么没意思?”不知是不是阳光的缘故,父亲的声音也懒洋洋的。   “我怕他跑掉,”她气哼哼地说,“之前的那个就跑掉了。”   父亲揉着她细软的碎发,笑着说道:“一定是你忘记放在哪里了。”   “没有,”她不想承认自己的错误,虽然她明知道那是个错误,但既然无可挽回,又为什么要道歉,“我没有。”   “好,就算是他跑掉的,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跑掉?”父亲的耐心就像涓涓的溪水,轻轻地流淌过河心的顽石。   “他贪玩?”她撇了撇嘴,不敢肯定这个答案。   “你到哪里都抓着他不放,一点自由都不给他,可小舟,即便是木偶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他是木偶,我让他做什么他就要做什么,跑了是他不对,爹爹你为什么要怪我?”她觉得好委屈。   “我没有怪你,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的占有欲太强,这算不上一个优点。”父亲愣了愣,似乎是觉得自己不到十岁的女儿还听不懂这话,于是直起身,随手抓了一把浅滩上的细沙,“看,想要留住指间的沙子,你要轻轻地捧着,可如果你握得太紧……”他用力合上五指,细沙顺着指缝流回到了浅滩上。   她盯着父亲的手,直到最后一粒沙子消失不见,不甘闪过乌黑晶亮的杏眼。   “爹爹说得不对!”   “哦?那你试试看,看看能不能留住这些沙子。”父亲弯起嘴角,把手掌上残余的沙砾拍掉。   她倔强地扬起小巧的下颚,从怀中抽出了云锦莲纹丝帕,包起一团沙子后提起来,得意洋洋地在已经愣住的父亲面前晃了晃,“看!”   “可是水呢?沙子固然纤细,但始终有形,可小舟,有些人就像那流水一样,即便你再怎么囚禁,他们也终会流入大海。”   “如果是竹筒呢?”她不肯服输,“竹筒就能困得住水!”   “他会蒸发得一干二净,最后变成雨,再回到大海中去。”父亲的手掌覆上脸颊,比阳光还要温暖,“所以,你要成为这河道,让流水按照你的意愿肆意奔腾,你让他们在哪里入海,他们就会在哪里入海。”   她不明白,但还是点头,可要让她松开手里的木偶,变成河道又有什么意思呢?木偶可以玩,流水不过是流水而已。   父亲抱起她,树叶在这时沙沙作响,她抱紧父亲,可是身上好冷啊,就像吞没过她的流水,无情,残忍。   岳小舟慢慢睁开眼,窗外阳光明媚,甚至有些刺眼,她在书房的厢房里睡了一个好觉,因为又梦到了爹爹。   可是爹爹,您可知就算女儿真是河道,也会被流水侵蚀。我已学会去掌控,可为何心里会觉得痛?   岳小舟听到树叶沙沙的响声,空空荡荡在左手腕轻了许多,她套上了一个碧绿的翡翠手链,虽然凉意沁人,但感觉好多了。   “小姐,”半夏显然在门外听到了响动,“吕掌柜来了。”   “更衣吧。”岳小舟皱了皱眉,料想是洗钱的生意又有了动作。   果然,吕绍安告诉她那个人又来订船,岳小舟让吕绍安继续为他安排,不必多想。   其实在她的心中,他也是不能信任的。   要让事情按着她的意愿发展,那她就要先顺着事情的走向来掌握它。   就像河道。   岳小舟让吕绍安回去后忽然发现桌上多了一个崭新的账簿,内里一些墨迹似乎刚刚干涸,而这字体看起来格外熟悉。   她猛然想起,修剪得干净利落的指尖在纸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这是晏北寒的字。   他将这几日在账房看过的账目一字不落地默写了下来。   岳小舟顾不上心中的烦乱,急忙翻出岳文谦交给自己的五月总帐与晏北寒偷抄的细帐一一核对,猛然发现总帐上运送那批药材的银钱总收正与细帐上许多其他生意的各项多余支出相符。看来,这笔银钱入了岳家,却从其他生意的损耗和赋税折价中,又“合理”地流了出去。   >  这样的手段,真是高明之极!若不是得了吕绍安的提醒,又找了邵千帆去查证,她心中早已有了计较,恐怕根本无法察觉。   冷汗爬上脊背,岳小舟伸手捂住胸口,喘气稍稍重了些。   自她接手岳家起,各项支出并无太大起伏,那这洗钱之事便是早就进行了。好个老谋深算的岳文谦!   河匪会有目标的来袭击自己,岳文谦又那么早的得知船只出事的消息,这两件事情联系到一起,岳小舟越想越觉得可怕。   如果再让岳文谦继续与河匪合作下去,对自己将是极大的威胁。   她五指弯起着压在账簿上,思绪犹如紧绷的弓弦,窗外烈日焦灼,可她的身上却布满冷汗。   要掐断河匪和岳文谦之间的联系她需要一个契机,这样一来,她的棋子在任何一方都缺一不可。可晏北寒只是她布置在岳文谦身边的棋子,他有机会接触账目但岳文谦绝不会让他知晓河匪的事,她要如何在河匪的一方布下自己的棋子?   忽然,她脑中灵光乍现。   对,邵千帆!   让海匪融入河匪一定不难,但她需要能驱使邵千帆的筹码。   可他要的不是银子。   岳小舟为自己的想法激动之余却更加焦头烂额,她在书房中踱步,酝酿着一个更大胆的交易。   邵千帆在乎云谷城,却在之前对她的所作所为没有纠缠,如果自己能答应与他合作,除去齐睿白,那么报仇雪恨这个筹码一定足以驱使他成为自己深入敌后的棋子!   她一定要再见邵千帆一次!   此事虽然紧迫,但还不算迫在眉睫,她可以先让徐俨为自己联络。   眼下还是岳仲泽和齐悦薇的婚事更加紧要。   “阿鸢。”她一边将晏北寒所写的账簿锁入柜中,一边开口叫道。   “小姐。”岳鸢走进书房,垂手而立。   “之前我故意让徐俨在传出流言时隐去了留欢阁和青青的名字,”岳小舟笑着说道,“齐家想去查证却无从下手,而现在亲事已定,他们只会更加急迫。”   “小姐是要我再让徐管带把真的消息传出去?”   “不,我要你在三日后拿着银子扮成男装去把青青带出留欢阁一夜,将她送到岳文谦的府上,送到岳仲泽的手中。   ”   “可他一直被岳文谦关在府中,怎么有机会让青青与他见面?”   “到那时我会约岳文谦到府上商议婚礼的事项,你要把握住这个时间。岳文谦府上有个叫李全的仆人,他欠了还不清的赌债正焦头烂额,明日你去见他,记住,不要露出真面目,给他一半的银子,然后让他接应你。”   陈管家每日都对岳小舟说些府上琐碎至极的事情,岳府与岳文谦的府第中有很多仆人丫鬟都是一家人,因而消息十分灵通。而她早就从每日那些家长里短中选好了这次计划的合适的人选。   “可是小姐,赌鬼怎么能可靠?”   “就是因为他不可靠。拿到钱之后他不会去还债,还会去赌,到时候赌坊会替我们收拾掉这个人。”   岳鸢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岳小舟难以按捺住心中的兴奋,她笑着握住岳鸢的手,温柔的眸光中却仿佛有一泓熔金流转,“只要你能将人带到,别的都不用操心,齐家早就在岳文谦府上布有耳目,到时候我们就等着看出好戏了。”   ☆、泛舟惊夜寒(上)   几声闷雷过后却没有半滴雨点。   岳小舟觉得全城的人都在失望和抱怨,只有她长吁了一口气。   很快,乌云散去,像是被炽热的阳光蒸发得一干二净,天空蓝得清澈,一轮红日正慢慢向西坠去。   林静慈将造船的进度报了上来,六月末她就能看到第一批小船入水,而真正需要它们的时候是七月末,那时河道的支流将会搁浅所有大船,唯有岳家能继续穿行无阻。   到那时,她又多了一个可以和齐睿白对抗的筹码。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思路。   “小舟,我能进来吗?”   是晏北寒的声音。   岳小舟身上一紧,语气却还是平常的音调:“进来吧。”   夕阳倾斜入窗,屋内的冰早已融化,岳小舟拨了拨炉内殆尽的香块,再抬头时,一身苍色衣衫的晏北寒已经站在了桌案前。   “有事?”岳小舟若无其事地将香炉的盖子扣好。   “今日是伏荷节,去游湖吗?”   她凝视着晏北寒温润如玉的脸,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于是她笑着拒绝,“不了,船厂的事有点忙。”   晏北寒的脸上没有失望,他淡淡地笑了,黑眸沉静如水,“我不是邀你去看河灯。”   伏荷节是东陆夏日的节庆之一,东陆河道纵横,每到六月初六,时值入夏,人们到临水的地方放河灯来祭奠河神,祈求风调雨顺,永无水患。渐渐的,伏荷节变成了外出赏河灯,逛夜市的热闹节日。   岳小舟迷茫却警惕的眼神徘徊在晏北寒看不出端倪的脸上,“你是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在我受箭伤时说过的话吗?”晏北寒直视着岳小舟的双眸,“我要带你去见那个人,希望你能兑现承诺。”   岳小舟的手在桌案旁摸到了砚台,差一点点就飞了出去。可她很早就学会了隐藏感情,她只是笑笑,点了点头,“谢谢你的账簿,我绝不食言。”   “戌时三刻我在湖西码头等你。”   说完,晏北寒带着一贯的笑容离开了书房。   她曾亲口对晏北寒说过,如果他有了心仪的女子便会在自己事成之后成全他们,此话犹言在耳,凄厉讽刺。   阳光一寸寸爬过岳小舟面无表情的脸,最终消失不见,这样也好,她对自己重复,如果晏北寒真的和齐悦薇两情相悦,那么她离破坏岳仲泽婚事的目标就更近一步,这是好事才对,她可以摒除一切杂念地利用晏北寒,以齐悦薇作为筹码,她再不用忍受矛盾的煎熬,只需要像从前一样下好这盘必须赢的棋局。   如果他们二人有别的想法……岳小舟看着天幕尽头慢慢变成浓郁的紫黑色,如同她心底的真实色彩。   那就让他们到她永远也看不到的黑暗里去继续缠绵。   岳小舟带着交织的痛苦和如释重负回到房间,吩咐岳鸢租一艘船暗中保护,她还没有傻到会一个人赴约。她时间不多,身上的衣衫是平常在家穿的,纵然质地上佳,但始终简素。沐浴后,岳小舟挑了一身蔷薇粉的暗绣烟纱衣裙,她不喜欢这样娇嫩的颜色,不喜欢自己呈现出娇弱女子的身姿,可是今晚她必须要让齐悦薇和晏北寒放下戒备。   其实她心中清楚得很,自己想法不止这样简单。   镶了粉紫碧玺的垂珠却月钗斜下云鬓,她上次描眉妆胭还是在鉴花雅集上,却似乎像是很久远的事了。半夏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装胭脂的小盒,岳小舟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匆匆结束了这次装扮。   那胭脂的香气是齐悦薇的,与之相比,从无脂粉气息的自己是那样的乏味。   是啊,她不想自己在齐悦薇面前失色,特别是在晏北寒面前。她感觉到自己就要失去很多东西,却不想低着头去接受失败。   晏北寒是她的木偶吗?岳小舟站在妆镜前,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发问。   其实,她一直在不断地告诫自己,晏北寒只是自己手中的木偶,如幼时那个玩腻了却不肯丢弃的玩具。可是,心底的锐痛却在疯长,就在方才听他说出那话的时候,通通都冒了出来,以深切的痛意狠狠地嘲笑她,嘲笑她的自欺欺人。   曾经的小女孩已经长大,现在她的游戏是一盘棋局,她的棋子就是游戏中的木偶,如果能胜利,任何一个棋子她都舍得抛弃。   走到府门时,天空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半夏笑着边说边搀扶岳小舟走上马车,“小姐是和姑爷出去游湖?怪不得穿得这样好看。”   “半夏!”岳鸢横了无知小丫鬟一眼,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岳小舟制止。   “告诉陈管家,我回来后到书房见我。”   看到半夏的身影消失在门中,岳小舟对岳鸢说道:“你先我一步到翠微湖,不要去西码头租画舫,然后将船泊在西码头附近再紧随。”   岳鸢点了点头后欲言又止,岳小舟笑着示意她不必开口:“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一直都知道。   有时候岳小舟渴望不那么冷静一次,只要一次就好,但是很快,本性吞没所有的向往,当憧憬褪去,岳小舟还是岳小舟,从未改变过。   川流不息的行人徘徊在翠微湖四周的街道上,两旁的店铺都上了橘红色的灯火,小摊挤在人流的两旁,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只有西码头这里最为僻静,一些揽不到生意的船夫在画舫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湖上传来隐约的光亮。   岳小舟走下马车,环顾四周。人流熙攘的声音虽然在不远处,但仍然听得真切。只是没有想到西码头竟这样少人。不过,以齐悦薇现在的身份,当然是越少惹人注目越好。她正思索应当如何隐藏自己真实的情感然后完成一开始的计划,远远地,忽然看到晏北寒向她走了过来。   “我就知道你会早到。”晏北寒看着她微笑,指了指码头上一艘正拴在岸桩上的精致画舫,“来。”   岳小舟觉得有些奇怪,两盏琉璃风灯在舫檐上散发着霞红的光,画舫的船舱四周遮挡了竹帘,看不清里面是否有人,她只看到船尾靠着摇橹站了一个船夫。四周虽然人少,但还是有人,岳小舟没有开口,她估计岳鸢已经准备好了,于是跟随着晏北寒向画舫走去。   晏北寒走上画舫后回身伸手,岳小舟装作视而不见,提起裙裾自己迈步走上了船舷。   船身轻微摇晃,她漠然地看着船夫解下缆绳摇动船橹,风灯摇曳间,画舫离开了湖岸。   晏北寒没有开口让她进到竹帘中去,她也没有开口,两个人沉默着站在船前,岳小舟却突然警觉起来。   “这船……怎么沿着湖岸走?”她问道。   晏北寒没有回答她,只是笑了笑掀开竹帘,岳小舟愣住了。   里面什么人也没有。   “进来坐坐。”他说罢率先席地坐在一方软锦上,岳小舟凝视半晌后用余光张望,发觉不远处果然有一艘不起眼的小船在紧紧跟随,想必那就是岳鸢了。但这并没有让她安心,带着狐疑,岳小舟走入帘中,坐在了晏北寒的对面。一张乌木小几将两人隔开,上面摆了一套冬青釉的酒具,晏北寒抬手斟酒,先干为敬。   “你骗我?”看着他从容的神色,岳小舟不禁感到一丝恼怒。   “是的。”晏北寒的笑意柔和,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   “你我之间有事可以直说,不必用这些伎俩。”她暗暗咬牙,眸光中闪烁着怒火。   “直说?我们之间何曾直说过任何事?”晏北寒笑着反问。   岳小舟沉默着看向他,不发一言。她没有办法告诉晏北寒,对于自己,袒露心迹意味着背叛,意味着死亡。   似乎是察觉到岳小舟眼中的怒意变成了浅淡的惆怅,晏北寒落下酒杯,淡淡说道:“我没有任何指责你的意思。我只是发觉,一直以来自己都在等你施舍信任,慢慢的,我开始了解你的许多想法,所以现在,我决定自己争取。”   “争取信任?”岳小舟倏然皱眉,“你在说什么傻话,我并非不信任你,只是……”   “只是我不需要你虚伪的信任。”晏北寒浅笑着打断她的话。   “虚伪?我要是真的虚伪就不会让你知道岳文谦的任何事,甚至派你到他的身边去!你根本不知道我究竟下了多大的决心,你更不知道……”岳小舟一惊,忽然顿住,她竟差一点就说出积压在心底的秘密。   “你从未说过,我自然不知道,但如果你想完全掌控岳家,有些事必须做到,”晏北寒用深邃的目光凝视岳小舟,笑容自他面上收敛,“你必须知道我值得你的信任。”   “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是必须的。”   “你可以的,如果你不可以,我就会帮你做到。”   “你要做什么?”岳小舟看到晏北寒再次舒展开了温润如玉的笑意,风灯温暖的光亮在他眸中化开,却像是融入深不见底的潭水,消失不见。   晏北寒没有回答,他低头斟酒,将其中一只酒杯斟满推到岳小舟的面前,又将自己的一饮而尽。   六月的夜里,晚风初凉。竹帘的响动伴随着摇橹吱呀的节奏,还有水波连绵的声音一起渗入岳小舟充斥着迷惑和惧意的意识中。   可当她刚想开口询问,不远处凄厉的女声尖叫划破静谧,然后是重物落水的扑通声,一连串咒骂与呼喝不绝于耳。   “是时候了,”晏北寒笑着起身,“我为你准备了一出好戏,看过之后再决定我是否配得上你的信任。”   ☆、泛舟惊夜寒(中)   河岸边,成串火把组成的光亮伴随着吵闹声忽明忽暗。晏北寒回身熄灭了画舫上的风灯,夜色霎时将两个人包裹起来。   岳小舟看到火把,肩膀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眼前的景象和那一夜如出一辙,无数火把跟在她的身后追赶,吵闹声与今日一样不绝于耳。她稳住心神,回头去看晏北寒,刚刚转身,一件带了清幽香气的衣衫就盖在肩头,将她整个人笼罩住。   “看到停在岸边的小船了吗?”晏北寒只穿着里衣站到了她的身旁,“岳仲泽和齐悦薇就在里面。”   岳小舟先是一愣,旋即恍然大悟,怒目而视,“你怎么这么鲁莽?他们的事我早有安排!”   “我知道流言是你让徐俨散布出去的,我也信你的安排天衣无缝,可这一次我不赞同你的做法。”晏北寒淡淡地说道。   “你……”   话音未落,岸边又传来一连串惊呼声。   画舫离岸有一定的距离,但岳小舟却听得清清楚楚,那些举着火把的人不断呼喊着的,是同一句话。   “杀人啦!杀人啦!”   她的心头掠过巨大的阴影,一时间眼前都灰蒙一片。晏北寒究竟做了什么!他杀了谁?不,他站在自己的身边,这样的事也不会亲自动手,一定是他设计了齐悦薇与岳仲泽其中之一。最初的惊愕犹如潮水慢慢退去,岳小舟冷静下来,脑中全是疑问,她看向晏北寒,黑暗中,他凝视着对岸,黑色的瞳仁中倒影出火把耀眼的火光。   他慢慢转过头,对岳小舟一笑,白皙清秀的脸上笑容干净而清澈。   “其实也不是很难。”他竟有些赧然。   “死的那个是谁?”这是岳小舟最想知道的答案。   “不知道。”晏北寒诚实地摇了摇头,岳小舟一时气得咬牙切齿。   “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事先没有想到!如果死得是岳仲泽还好说,要是齐悦薇的话,你自己要怎么办才好!”   晏北寒一怔,岳小舟气急败坏的表情和话语让他的胸口犹如鹿撞,之前两杯酒的力道也浮上脸颊,“你……你在担心我?”他的语气马上变得心虚起来。   看着刚刚还气定神闲的他脸颊浮起淡淡的红晕,岳小舟也面热心跳起来。一时情急失言,没想到晏北寒竟这样上心。   吵闹声骤然加倍,岳小舟的注意力又被吸引了过去,“你要是真闯了祸我绝不会帮你!”她说得斩钉截铁,可心底还是猫抓一样煎熬。   “不会的,”晏北寒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讳莫如深的笑,“不管是谁死,对你对岳家都不会有任何影响。”   “动手的人可靠么?”岳小舟摇头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她只能想办法尽力为晏北寒补救。   “当然。”   “你真是太鲁莽了!”   “那些火把是齐家的人,”晏北寒笑着说,“船上只有岳仲泽和齐悦薇,如果动手,也只会是其中一个杀了另外一个。”   岳小舟愣住,心中的疑问忽然解开!   原来竟是这样!   “你一直在散布岳仲泽的劣迹,齐家心中忐忑,岳文谦也坐立不安。我从鉴花雅集回来后就接到了齐悦薇的帖子,在开始和她见面前就有了这个主意。”晏北寒用极轻柔地声音娓娓道来,“岳文谦知道我和齐悦薇往来很多,于是让我美言几句,我照做不误。可他不明白,单纯的流言有可能是恶意的诋毁,但我给齐悦薇的是截然相反的答案,她和齐家只会更加犹疑和迷惑。特别是齐悦薇,她恐惧又痛苦,很想知道一个真的答案。”   “所以你给他们制造机会见面?”   “我出面的话会连累到岳家连累到你,”晏北寒看着岳小舟,眼神柔和静谧,“我只是劝说岳文谦让岳仲泽去亲自和齐悦薇解释来避免误会,一边又告诉齐悦薇女子还是自己在出嫁之前见过夫婿最为稳妥。岳文谦求钊王让两人见面,齐家因为迫切想知道岳仲泽的品行自然也应允了。”   “但他们不会单独见面。”   “那艘船是我早就安排好的,齐悦薇在与岳仲泽见面前会得到消息,那个青楼女子与他正在船上幽会。而岳仲泽得到的消息则是齐悦薇找到了那个青楼女子,两个人正在船上密谈。两个人都急着赶来,可是船上除了两把匕首和男女凌乱的衣衫之外什么也没有。岳仲泽得到的消息要晚一些,他到了之后只看到齐悦薇和她的婢女在船上,四周黑暗,他又在之前喝了我特别准备的茶,要起杀心是很容易的事。”   “茶里有什么?”岳小舟一点就透。   “一些能产生幻觉的药,”晏北寒忽然变得有些支支吾吾,“我在流浪时认识很多三教九流,岳仲泽在茶楼等候的时候有人将东西不知不觉下在他的茶中。”   岳小舟不知道那是什么药,对面岸上的声音开始渐渐沉寂,她也沉默了下来。   “其实……这事也有风险,不过,我安排的船夫就在船附近监视,两人一旦都上了船,他自然会暗中解开绳索,让船飘走,自然谁也跑不掉,只剩死路一条。”   “齐悦薇反抗的时候会看到匕首,还有她的婢女,你早已经做好了两败俱伤的打算?”岳小舟脊背开始发冷,晏北寒的心机让她感到恐惧。   “你父亲一定教过你很多经商处事的经验,”晏北寒说着回身拿出火折重新点燃了风灯,“我父亲也是一样。他教过我最重要的事就是凡是一定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风灯点燃,船尾一直沉默的影子开始摇动船橹,画舫拖出一道长长的墨色涟漪,远离岸边。   “你的想法固然好,”晏北寒转身看着岳小舟淡淡一笑,“只是容易死灰复燃,到那时再想毁了这一纸婚约恐怕就难上加难了。”   岳小舟没有说话。   她侧头凝视着幽暗的河水,偶尔有几盏莲花河灯闪烁着漂过,也有一些早已熄灭。她的心也仿佛沉到了河水中,像是熄灭的河灯。原来,这时的晏北寒就已经如此令人毛骨悚然,他一直都在蛰伏,一直以来,自己只是觉得此时的他机智敏锐,却从未想过十七岁的晏北寒就已经狠辣至此。   “小舟,你现在是不是更怕我了?”晏北寒凝望着沉默的岳小舟,苦涩的笑了。   “你能为我为岳家除去心腹大患我虽然始料未及,但也觉得惊喜,谢谢你。”岳小舟笑着抬起头的同时,悄悄将冰冷的指尖缩在了袖口中。   “我一直很佩服你能将情绪掩饰得那么好,”晏北寒叹了一口气,“我能杀得了岳仲泽和齐悦薇,却在你的面前弄巧成拙。现在你不但没有信任我,反而对我更猜忌了。”   “疑人不用,我一直都很信任你。”   晏北寒忽然上前一步,猛地拉起岳小舟在左手,袖口滑落,一截玉臂□了出来,手腕上空空荡荡。   凉意顺着皮肤渗入心底,岳小舟想抽回手,无奈晏北寒霸道地捏住她的手掌。   “琥珀珠串呢?”他逼视着她,声音低沉,“为什么这几日都没见你戴着?”   “不过就是衣饰珠宝,我一向随心所欲。”岳小舟嗔目而视,丝毫看不出半点心虚。   “几日前你说这话我一定会相信,但自从齐岳两家定亲筵席后,你看我的眼神又回到了送我琥珀珠串前的样子,你虽然在笑,可眼神却冷冰冰的。岳府治下严谨,但我还是知道一些你和齐睿白从前的事,你……你曾经是他的红颜知己,对不对?”   “我与他早没了瓜葛,就算从前引为知己也不过都是一时无知。”齐睿白三个字从晏北寒的口中说出,岳小舟心中隐约泛起寒意。   “那一日是不是齐睿白你我和齐悦薇见面的事情?”晏北寒抿紧薄唇,目光如炬。   “这件事何必旁人来说,你每次出门都会带着脂粉香气回来,那味道一闻就知道是上好的胭脂,绝不是眠花宿柳能沾上的,”岳小舟感到一阵莫名的伤感,她用力缩回手臂,却被攥得更紧,“就算我一开始不知道是齐悦薇,也知道是别的女子,这又有什么分别?”   她不肯示弱,可这些日子来的委屈和疲惫潮水一样拍在胸口。   看着眼圈微红的岳小舟,晏北寒先是怔住,忽然笑了出来。他从怀中拿出一个错金描纹的圆盒笑盈盈地递给了她,全然没了刚才的冷峻。   岳小舟从愤怒到讶异,眨了眨眼才缓缓接过了圆盒,熟悉的香气从圆盒中飘出,她身子一僵,脑中霎时混乱了起来。这味道……不就是晏北寒身上的胭脂香气么?可是这盒子看起来格外熟悉,她绞尽脑汁,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真的想不起来了?”晏北寒的眼角都笑得弯了起来。   “这是……”岳小舟打开盖子,鼻尖凑近嗅了嗅,忽的愣住,“我……我的?”   晏北寒从没见过她现在的模样,圆睁的杏眼中流出难以置信,又呆呆的,像是被唬住了后的不知所措,微微张开的粉嫩嘴唇随着急促地呼吸轻动,鬓边的发丝随着微风轻摇慢摆。他不自觉向前一步,声音低哑地开口:“这是我们去雅集的时候你用过的胭脂。我每次去见齐悦薇之前都将它涂在袖口和衣襟内侧,丈夫的身上理应有妻子的味道,你说,是不是?”   ☆、泛舟惊夜寒(下)   摇橹搅动水声,画舫仿佛是黑色的漩涡。   岳小舟的脑子里乱嗡嗡地充满了奇怪的声音。   她向后撤了一步,可是再往后就是漆黑的湖水,晏北寒拉着她的手,她掉不下去,但还是感到害怕。前面是晏北寒,后面是湖水,她不知道哪个更安全一点。   在她闪躲犹豫的时候,晏北寒俯□来,吻上了她的唇。   唇瓣轻轻刮过,柔软的湿热像是游走的蛇爬过脊背,岳小舟僵硬地忘记了思考,大脑一片空白。   晏北寒的动作很轻很轻,在小心翼翼地触碰之后浅尝辄止,慢慢地撤离了两瓣甜美的柔软,他低着头,脸上犹如火烧,酒劲冲撞着胸口,他像是踩在了一片片云团中,整个人晕头转向。   清冽的酒香停留在唇间,岳小舟如梦方醒,被烫到一样缩了缩身子,她只想快点回到岸上,回到府中,回到自己的书房,把头埋到被子里,一觉睡到天亮。   越来越多的河灯漂过画舫,她深吸一口气,“你……你先放手!”   “不,”晏北寒固执地说,“如果我放了手,就再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你要干什么?”岳小舟急忙用余光去找岳鸢的船。   “在找岳鸢?她的船离得有些远,恐怕救不了你。你有你的爪牙,我有我的朋友,以前流浪的时候和帮几个船夫拉过生意,进了岳府后也没有断过往来。我知道你绝不会自己一个人以身犯险,所以,一定会安排岳鸢在另一艘船上紧跟着我们。”   “你要是敢害她我就杀了你!”岳小舟挺直脊背,刚刚的怯懦一扫而光,杀气腾腾的眼眸刀一样剜在晏北寒的脸上。   “从上船到现在,我有成百上千个机会杀你,可你现在还好好的站在这里威胁我。”晏北寒说不出的难过,他气息不匀,里衣紧贴胸口起起伏伏,“你我之间,就算无法成为真正的夫妻,可一点点信任对你而言都这样吝啬吗?”   河水,小船,晏北寒。   岳小舟很想说,那一日也是这样的情景,只是多了一个岳文谦而已。她的腰上插着匕首掉入河中,死亡和背叛的味道一样刻骨铭心。晏北寒不知道信任对她来说是比感情更奢侈的东西。   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真是傻……”晏北寒的声音很轻,微风般悄无声息地散开,他慢慢地松开了捉着岳小舟的手,黯淡地笑着。   看着他的笑容,岳小舟的心像是被利刃洞穿,疼得喘不过气来。   她做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改变晏北寒,改变最终的结果吗?可是现在成功了,晏北寒已经改变了,她却畏手畏脚,再将他推得远远的。   晏北寒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那么一瞬间,岳小舟觉得心底的害怕和迟疑忽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她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大步,动作飞快,肩上披着的外衫都滑了下去,堆在两人的脚下。   她猛地抱住了他。   他似乎又长高了,肩膀也宽了,岳小舟能够感觉到他诧异地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越来越快的心跳隔着轻薄的衣料传来。胭脂盒子从她的手中掉到甲板上,隔着衣服,声音闷闷的。晏北寒听到响动才仿佛又活过来,急切地抬起手,将本就贴着自己的岳小舟紧紧搂住。他用了很大的力气,一只手压在她纤瘦的背脊上,另一只手环住她窈窕的腰肢。似乎是压得太紧,岳小舟在怀里发出一声闷哼,动了动,晏北寒以为她后悔要逃掉,下意识地又勒得更紧了。   岳小舟这次是真的上不来气了。   十指几乎嵌到了后肩里,他的气息暖洋洋的顺着贴合的耳际向下,流遍了全身,岳小舟闭着眼睛,觉得这一抱快把她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了,她冷静不下来,脑子里像是有只顽皮的兔子在蹦来蹦去,吱吱乱叫。她也不敢冷静下来,如果她变回那个真正的自己,就一定会推开晏北寒,离开这温暖的胸膛。   所以尽管她上不来气,胸口憋闷,也还是没有松手。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岳小舟痛苦却畅快地想,她有太久没有为所欲为,这样的感觉真好,哪怕再多一瞬间也好。可是理智很快反扑,收复失地,她心中渐渐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对晏北寒的感情里,始终没有信任。真相让她如坐针毡,眼泪滚落,很快濡湿了晏北寒的一小块衣衫。   怀中人开始轻轻颤抖,晏北寒从巨大的幸福中回过神来,听到肩上传来一连串哭膈,他慌忙松开手低头看去,岳小舟正一边哭,一边大口地喘气。   “我错了……”他几乎没有犹豫就紧张地脱口而出,“你不要哭,以后什么事我都听你的,再不自作主张了!”   岳小舟摇了摇头,还是哭。   “我说那些话没别的意思,不是在责怪你,你随便信不信我,我不会再提这件事了!”   可是不管他说什么,岳小舟都只是低着头,轻声抽噎伴随着哭膈,听得让人五内俱焚。   晏北寒手忙脚乱之间忽然想起上一次岳小舟哭得厉害时的情景,他慢慢伸手,再次将她揽入怀中。   许久,温柔的拥抱和安抚没有让她渐渐停止了啜泣,她觉得自己渐渐平静下来,不再情绪起伏不定。岳小舟乖巧地伏在晏北寒的肩上,决定暂时将这样的感觉保持下去。他对自己的感情与前一世已大不相同,不如就这样顺其自然,等到除去了岳文谦,她或许就能真正毫无保留的信任他。   岳小舟舒服地侧了侧头,风灯的光亮下,她忽然看到晏北寒白皙的脖颈上有一圈明显的红晕,几个深红色的斑点格外醒目。   “酒疹?你不能喝酒?”   她说话时气息不经意间喷到了晏北寒的耳际,他浑身上下被点着了一样热起来,“我酒力很差,可是如果不喝,刚才那些话我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的……”   晏北寒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头也低垂了下来,长长的睫毛洒下暗黑的阴影,岳小舟忽然觉得哭笑不得,他居然想到用喝酒壮胆这办法。   “回去喝点解酒汤,”岳小舟轻轻拉开他的衣襟向里面看去,“这里也起疹子了,痒吗?”   “痒……”晏北寒觉得脑海中空空如也。   “你喝的什么酒,这么厉害?”   “火云烧……”   火云烧是东陆有名的烈酒,酿自北方的苦麦,香气凛冽,后劲十足。   岳小舟一愣,抬手就锤了他一下,“你酒量那么差还敢喝这么烈的酒!火云烧我也只敢喝一壶而已。”   “你真厉害……”晏北寒想不到该说什么,他凑近她专注的脸颊,声音小到几不可闻,呼吸急促地喷到她的脸侧。岳小舟突然感到热流掠过耳际,拉着晏北寒衣襟的手僵直着,直到炽热的吻落在脸颊上,她才猛地收回手来。   可手还未收回便被攥住,她用力别过绯红的脸,晏北寒的吻紧追不舍,反复地落在一侧的脸颊上。他伸手扳过她的头,猛地将唇凑了上去,两唇相触,岳小舟的睫毛因为刚刚的流泪湿漉漉的,划过他的皮肤,凉意让晏北寒更难耐地将她用双臂裹入怀中。   不同于刚刚的轻触,他含住她柔/软的唇瓣,笨拙地分开,小心翼翼地试探,品尝到她舌/尖醉人的味道后,晏北寒抬手扣住她的后颈压向自己,贪婪地吸吮。   岳小舟觉得身上的力气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吻夺去了,她虽然羞怯却不想抗拒,只是双手紧抓着他的衣袖,任凭口中被温柔掠夺着。   微弱的酒气缭绕在唇齿间,残余的辛辣比任何烈酒都让她恍惚和迷醉。脑中一阵眩晕,她用力吸气,却因为近在咫尺,呼入的都是晏北寒的味道。   纠缠勾魂摄魄,心跳紧贴着心跳,呼吸黏着着呼吸。牙齿因为两个人不熟练的亲昵时而碰撞在一起,晏北寒越来越肆无忌惮地占有着岳小舟口中的领域,仿佛要把她整个吞入身体,不留半点余地。   一声闷响,两人如梦方醒,倏然分开。一缕晶亮的丝线悬还恋恋不舍地连接着两人发红的唇角。   画舫不知什么时候靠了岸,岳小舟这辈子都没有这样尴尬过,她根本不敢再看晏北寒一眼就跳上了湖岸的码头。她只想快点回到岳府躲起来,最好连岳鸢都不要见,睡到天亮,就当今晚的疯狂只是一个梦而已。晏北寒没有在身后唤她,岳小舟便始终没有回头。   口中的气息还久久不肯散去,晏北寒站在画舫上,恍然如梦,身旁另一艘小船靠岸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岳鸢利落地跳上码头堤岸,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向着岳小舟的离开的方向狂奔。   起疹子的地方再痒也比不上心里,可是一想到岳小舟的眼泪,晏北寒还是抿紧了唇,低垂下眼帘。   夜色下,码头已经重归平静,几盏熄灭了的河灯被湖水冲上湖岸,悄无声息地失去了光彩,晏北寒凝视着这些河灯,十指蜷曲着,看向早已空无一人的街道。   ☆、真情成患难   岳小舟活了两次,每次都是她告诉别人去怎么办,从没有征求过谁的意见。可这一夜,她对自己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我该怎么办?”   回到岳府后,她第一件事交代了陈管家先去煮醒酒汤,命人等晏北寒回来后拿给他,然后便把自己关在书房的厢房中。与扰乱心智的内容不同,有些事她还是十分清醒,比如这时候不能派人去打探到底岳仲泽是否出事,只能等岳文谦的齐家的消息,明天再做应对,再比如过两天就要去找邵千帆,提出自己的提供的条件。   可是有些事情……她真的不知该如何才好。   岳小舟像是被今夜发生的事活生生劈成了两个自己,一个与从前一样,冷静机敏,处事老练,而另外一个则像是一只焦虑的蚂蚁,在热锅上不知所措。   她没有上灯,所以岳鸢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时,屋子里一片漆黑。   “小姐,你……和……”   岳鸢看得格外清楚,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一直以来她以为岳小舟只把晏北寒当成棋子,可今晚发生的事太过突然,她也有点发懵。   “你回来了啊,”岳小舟在黑暗中一愣,反而松了一口气,“明天你肯定要陪我出门,早点休息。”   “出门?为什么?”岳鸢忘了原来要说的事,一头雾水。   “把素衣找出来,明天肯定用得上,”岳小舟犹豫一下,“不,明天再找吧,这府上……我还是谁都信不过。”   岳鸢点了点头,咬唇沉吟后,轻声问道:“那晏……姑爷呢?小姐信他了吗?”   从前岳鸢在自己面前一直以名字称呼晏北寒,而如今,她却察觉到微妙的变化改了称呼,岳小舟苦笑,可这次她再也没有办法解答岳鸢的疑问了。   第二日清晨,岳小舟被半夏急促地叩门声叫起,困倦转瞬即逝。   一切都在晏北寒的安排之内。   齐悦薇惨死,岳仲泽不知所踪。岳小舟听罢陈管家的话后故作震惊,急忙唤人来更衣。她急匆匆走出书房,刚好撞上了迎面走来的晏北寒。   “出什么事了?”如果不是岳小舟知道发生什么,恐怕真的会以为晏北寒一无所知。她顾不上为昨晚的事尴尬,硬着头皮配合他。   “二叔府上出了大事,陈管家说堂兄杀了齐家小姐,我要马上赶去齐府。”   晏北寒的错愕也恰到好处,“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岳小舟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她本想让他离风波暂时远一些,可是转念一想,以他的身份,不出面反而有些诡异,“你也去更衣,”她看到他穿得还是昨晚的衣衫,“去我二叔府上,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好。”他只是一笑,岳小舟的耳根就开始发烧。只见他笑过后转身就走,岳小舟下意识地开口:“等一下!”   可是,那句小心无论如何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口。   岳小舟有些懊恼,一时情急现在却不知该如何收场。   “一起吧。”晏北寒走回到她的身边,笑了笑。   回到房间内,忍冬和半夏分别为二人换好了素色的衣衫,岳小舟让她们先行离开,内室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到了岳文谦那里不要多说话,”瞥了眼门口,岳小舟飞快地叮嘱,“多说多错。”   “不如我去齐家吧,”晏北寒突然拉住岳小舟的手,“岳文谦现在已经乱了阵脚,不足为惧,但齐睿白却不容易对付。”   岳小舟被他炽热的眼神烫到,心跳都乱了一拍,手也没有抽回来就急匆匆地开口说道:“这亲事是我订下来的,出了事自然也要我去,岳文谦比齐睿白好对付得多,交给你我也放心。”   “可是……”   “可是什么?是谁口口声声说以后什么事都听我的?你昨晚说的话现在不认账了?果然男人喝了酒说的话没有一个字能信!”岳小舟明知道晏北寒不是这个意思,却故意说话激他,果然,晏北寒一愣后垂下眼帘,好看的薄唇也抿成了一条平直的线。   “我听你的。”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岳小舟刚想说这就对了,却被晏北寒突然伸出的手一下子搂入了怀中。   “别闹!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她气急败坏地推搡着,可温暖的气息缭绕在身上,不知不觉动作就没了力道。   “我一夜未睡……一直都在想你……”晏北寒的声音与气息一同呵出,低哑深沉,“小舟,做我真正的妻子,好吗?”   岳小舟呆若木鸡,她没有想到晏北寒竟然这样直接地脱口而出。可这个时候,脑海中浮现的景象不是昨夜的温情,而是死前那一张面无表情冰冷的面容。岳小舟的心向下沉去,她无助地挣扎,却还是能感觉到恐惧攫住了心。她和曾经背叛她的人,真能成为坦诚相见的夫妻吗?即便晏北寒已经改变,可信任需要的勇气太多,而她也已决定在处理掉岳文谦后再考虑与晏北寒的感情。   她不喜欢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特别是感情。   “其实你心中清楚得很,我并不信任你,”岳小舟幽幽地叹了口气,“可我已经忘记信任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了。”   “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不能原谅的事情?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的心中就再也容不下别的人,我自问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半点事情,即便是被你当成棋子也甘之如饴,如果我真的做错了什么,小舟,你一定要告诉我,只要是能得到你的信任,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晏北寒的话让岳小舟备受煎熬,明明上一世被背叛的人是自己,为何老天还要把折磨人心的报应加诸在她的身上。她搜肠刮肚想要先安慰晏北寒,却忽的感到诧异,又仔细地回味了晏北寒刚刚的话,霎时毛骨悚然。   他刚刚说,从见到自己的那一刻起就动了感情。岳小舟是重生在了婚礼当晚,也就是说,在此之前的事情她根本没有触及更谈不上扭转,那么在前一世,晏北寒也是对自己动过情愫。但最终他还是与岳文谦联手断送了她的性命,即便他的心底是喜欢她的。   岳小舟越想越觉得恐惧,晏北寒在感情和利益面前最终选择了后者,而如今他的感情丝毫未变,当再次面对选择的时候,恐怕还是会殊途同归!   “小舟,你冷?”晏北寒发觉她开始发抖,于是抱得更紧,“还是我的话吓到你了?”   温情潮水般退去,心底滋生的寒意让理智清晰起来,岳小舟挣脱晏北寒的怀抱,平静地看向一脸茫然的他,“再给我一点时间吧,现在谈论这些还为时尚早,况且时机也不对,岳文谦是我的心腹大患,只有除了他我才能考虑旁的事情。”   晏北寒的眼中闪过失望与痛苦的神色,他俊秀却苍白的脸上慢慢呈现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愿意等的是你,而不是一个奢望。”   “我不能给你任何保证,”岳小舟闭上双眼,复又睁开,“但在我的心里……你早已不是一个棋子。”   “如果我只甘心做一个棋子,是不是今时今日就不会这样备受煎熬?”   岳小舟刚想回答,门外传来岳鸢的声音:“小姐,马车准备妥当了。”   “备受煎熬的不止你一人。”岳小舟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   齐岳两府相距不远,长长的街道上早市还未散去,马车耽搁了一段时间才到达。岳小舟匆忙走了下来,只见齐府上下都挂了白色的绸幔,门口迎来送往,车马络绎不绝。她知道齐睿白一定会在里面,稍有不慎,自己不止会害死晏北寒,还会连累整个岳家。   深吸了一口气,岳小舟摒除杂念,向齐府大门走去。   因为身份特殊,与其他来吊唁的宾客不同,岳小舟刚一进去就被请进了内堂,隔了十几步,齐夫人哭喊的声音就传入耳中。   内堂中只有齐源齐夫人还有齐睿白在,岳小舟进入后刚想开口,却听到凄厉的哭号,“你们岳家还我女儿命来!”   一只茶盏伴着咒骂迎面飞来,岳小舟来不及反应,眼看就要被砸中时身体忽的一轻,灵巧地避开。   手臂上传来火辣的疼痛,她顾忌不来抬头去看,原来是齐睿白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自己拦腰抱离了危险。   “夫人切莫冲动。”齐睿白沉声轻喝。   齐夫人哭得晕了过去,小厅乱作一团,岳小舟趁乱推开齐睿白,低头看去,手臂上被滚烫的茶水淋到,衣袖已经全湿了。   夏日里的衣衫本就单薄,皮肉下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咬了咬牙,现在这样的情况,只能回府再做处理了。   “你受伤了?”齐睿白皱眉。   “不要紧,”岳小舟装作若无其事,“多谢王爷相救。”   “救你的不是钊王,是齐睿白。”   “有什么区别吗?”   “在你的心中当然没有。”   岳小舟抬头看向齐睿白,两人的目光相触时,她莫名觉得人心比世事更加无常,齐睿白成了钊王,岳小舟成了岳当家,许多事就这样再也没用了转圜的余地。而最可笑的事,她竟一点都不觉得后悔,反而只感到庆幸。   “现在事情成了这样,你是怎么想的?”齐睿白收回目光,又回到了淡淡的语气。   “不知王爷要谈的是齐岳两家的联姻还是云谷城码头的事?”   “人都不在了还谈什么姻亲,”齐睿白忽的一笑,“多事之秋,过两日我再请岳当家过府一叙。”   ☆、心知两愁绝   齐睿白似乎没有怀疑到自己的头上,岳小舟松了一口气后,离开了齐府。   “小姐,你的手怎么了?”岳鸢的眼睛尖,一眼就看到岳小舟的左臂在走路时不敢摆动。   “丫鬟笨手笨脚,被茶烫了,回去叫大夫来,无妨。”岳小舟不想让岳鸢担心,随便搪塞了一个借口。   回府的路要畅通许多,不消一会儿便到了门前,岳鸢匆忙下车去找府上的大夫,岳小舟慢慢走下马车刚要进门,却看见风尘仆仆的徐俨小跑着赶到自己的面前。   “出什么事了?”岳小舟的心一紧,马上忘了锥心的疼。   “我听说堂少爷出了事,那个齐家小姐真的……真的死了?”   岳小舟虽然心中缓了一口气,但面上却依旧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   “进书房再说吧。”岳小舟飞快地打断徐俨的话。   烫伤忘在脑后,岳鸢带着大夫来敲门时,岳小舟正将齐家的事简单转述给徐俨,而事情的真相一直躺在她的心底,只字未提。   见徐俨欲言又止的样子,岳小舟让岳鸢和大夫先等等,忍着疼,让他先说下去。   “我担心的和大小姐担心的一样,这几日北上的船只越来越多,可云谷城的码头却还没有着落,我听吕掌柜说,好多往云谷城走的生意都不敢做,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本以为借着齐岳两家联姻的事能有些得利,可现在看来,只怕齐家的生意以后也做不成了。”徐俨说罢叹了口气。   “云谷城的事钊王不会不管,他不过是想暂时施压,让我着急,说不定这段时间来询问到云谷生意的人都是他安排好的。我们越是着急就越是容易接受他提出的条件,到头来说不定修码头的事成了赔本生意,倒让他坐收渔人之利。”岳小舟了解齐睿白,他的心机之深,自己恐怕望尘莫及,所以凡事往坏处想绝没有错。   “大小姐分析的虽然没错,但北上的船只增多却是不假,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钊王说过两日与我商议,他恐怕也等不及了,再看看吧。”   “对了,还有一件事,前两日邝大人来找过我。”   “他?什么事?”岳小舟立刻警觉起来。   “大小姐忘了?再过半个月就是南境贡品入京的时候,码头上漕船太多,肯定要匀出一些泊位。邝大人说今年南境丰产,入京的贡品会比往年多一些,所以希望咱们能再匀出几个库仓来帮忙分担。”   话音刚落,岳小舟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果然,三川城守只要是齐睿白的人,她都避免不了要遭到陷害。这一招胡琛也曾经用过,当年贡品入了岳家的库仓后却不翼而飞,齐睿白诬陷岳家私吞,自己甚至为此还遭了几日的牢狱之灾。最后,岳文谦找到了丢失的贡品,并得到朝廷的嘉奖,或许很多人就是从那时开始对自己失望的。   她几乎脱口而出要徐俨拒绝此事,可是刚要开口,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大小姐?事情有什么不妥吗?”徐俨见岳小舟的表情凝重,急忙问道。   “不,没有什么问题,”岳小舟笑着轻抚案头簿册光滑的缎面,“北上的船只虽然不多,但在这里中转的货物却也不少,等到漕船抵达三川前,你先安排那些逗留周转的小宗货物暂且存在码头的临时库仓,何子屏那里我会告诉他预备出空仓来。”   徐俨离开后岳小舟在书房中思索了片刻,她已打定主意要将计就计,杀齐睿白和岳文谦一个措手不及。可这件事她自己无力完成,唯有邵千帆才能助他一臂之力。   河匪的事也要利用邵千帆,岳小舟没想到这个无意间相识的人竟然成了自己最重要的一枚棋子。现在眼前的两件事都迫在眉睫,她在房内来回踱步,却怎么都分不出轻重缓急谁先谁后。   忽然,她顿住脚步,脑子里蹦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岳小舟高兴地走回到桌案前摊开信笺正欲提笔,这时,手臂上猛地传来一阵剧痛,笔掉在桌子上滚落,她倒吸一口凉气,也跌坐会椅子。忍着疼,掀开衣袖一看,小臂的一片赤红之上已起了燎泡,水亮吓人。她这才感到害怕,急忙叫岳鸢和大夫进来。   烫伤没有及时处理,因而要比想象中眼中,大夫将膏药涂抹在岳小舟的胳膊上,不断叮嘱需要注意的事项,她则根本没有听进去,只觉得浑身都随着涂药的竹片撕扯般疼痛。   就在这时,晏北寒疾步走了进来。   “出了什么事?”他快步来到岳小舟的身侧,一只手压住她的肩头,话却是对岳鸢所说。   他眼眸中的焦急和疼惜如此清晰,岳小舟一时竟忘记疼痛,只是呆呆地仰头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她几乎已经忘记被呵护被保护的感觉,从父亲离开的那一刻起,她一生中的柔软时光再不复返,当坚强习以为常,她也总是忘记心底微不足道的渴望。而就在刚才,她隐藏已久的渴望被晏北寒的一个眼神唤醒,她想将头靠在这个男人的肩上,和他说些不那么要强的话,她还想大哭一场,没有理由没有原因。   可是她什么都不能做。   要么忍,要么死,岳小舟一直都没有退路。晏北寒当年对她也是有感情的,可是感情最终没有抵过野心,他是那么可怕的一个人,像是隐藏在黑暗中的魅影,终有一日,他会成为她的对手。   岳小舟沉浸在思绪中,直到岳鸢回了晏北寒的话后才再感觉到手臂上的疼痛。她低着头,听着晏北寒询问大夫平常需要注意的事宜,装作若无其事,可悲伤早已悄无声息地蔓延全身。   药膏涂好后,大夫用细棉包扎时岳小舟感到臂上一痛,不自觉地嘶气向后缩去,晏北寒在身后扶住她的肩,靠紧,支撑着她的身体。   岳小舟咬牙忍着疼,默默地移开一些距离,生怕倚靠的温暖磨去了最后的理智。   待包扎完毕,她急忙站起身来,“北寒,你去送下大夫,这里有阿鸢陪我就好。”   晏北寒的眼中已经不像清早时那样波涛汹涌,他只是点了点头,带了极淡的笑意,没再多说一个字。   他离开后,岳小舟如释重负地靠在岳鸢的身上。   “其实……姑爷还是很关心小姐的……”刚才的事岳鸢看在眼中,也觉得岳小舟太过硬撑。   “现在连你也在帮他说话了……”岳小舟苦笑。   “小姐如果不喜欢他,我以后便再也不说了!”岳鸢紧张地搂住靠在自己身上的岳小舟。   “不喜欢……喜欢?”岳小舟的声音几不可闻,“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啊……”   岳鸢不知该说什么,她能感觉到岳小舟的悲伤和痛苦,也厌恶自己无能为力的感觉。   “好了,你去帮我送一封信给邵千帆,我听徐俨说他的船正在三川码头上。”岳小舟已经恢复了平静,她站起身走到书案前咬牙忍痛写了封信折好,岳鸢急忙接了过来。   “小姐这次又要他去哪里?”   “先见了面再说,”岳小舟揉了揉指尖,“他答不答应还是两回事。”   和邵千帆定下了见面的日子,岳小舟暂时将此事搁置一边,开始应对官府的调查和齐岳两家的纷扰。岳仲泽跑得不见人影,岳文谦本应带回府衙审讯,可他只是被邝真予软禁在了家中。这必然是齐睿白的授意,岳文谦还有利用的价值,他又怎么会因为一个齐悦薇的死而放弃这么重要的棋子。   其实岳小舟是庆幸这种忙碌的,至少她不用去面对晏北寒,不用去面对她必须做的抉择。她不喜欢逃避,可这一次,在自己的计划付诸实践之前,她必须要逃避心中的情感,不受半点牵连。   到了与邵千帆见面的日子,岳小舟依旧假装去码头,在徐俨的帮助下通过小船,辗转来到了黑隼号的船舱中。   邵千帆早已在狭窄的通道内等着她,一张英气逼人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他特有的懒散笑容:“大小姐隔三差五就要来一次,不会是真的是看上我了吧?”   “除了岳家,还有什么我能看得上眼的东西?”岳小舟也不恼怒,慢步走到他的身边。   忽然,邵千帆向前一步,抓起她的手,勾起嘴角笑着说道:“连命都看不上吗?”   岳小舟完全没有准备,狭窄的过道根本没有闪避的空间,她急忙向后撤了一步,可手腕却被邵千帆攥住,烫伤的地方传来钻心的疼。   见她咬紧牙关脸色发白,并不像从前见过的恼羞成怒,邵千帆先是一愣,旋即将她拉入了身旁的船舱中。烛光昏暗中他凭着直觉判断出岳小舟的手臂受了伤,可正当他去掀开衣袖时,岳小舟却猛地抽回了手。   她咬牙忍着疼,只把邵千帆的轻薄当成一阵恼人的风,语气却因为本能的厌恶而生硬冰冷,“我这次来是想和邵船主谈一笔大生意。”   “你受伤了?”邵千帆看不出情绪的目光落在岳小舟的手臂上。   “多谢关心,不过是点小伤,”岳小舟笑了笑,“时间宝贵,还是说说我们的生意吧。”   ☆、谋定三江事   “多谢关心,不过是点小伤,”岳小舟笑了笑,“时间宝贵,还是说说我们的生意吧。”   邵千帆只是动了动唇,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河匪的事多谢提醒,现在我有个打算,只是需要你的帮助。”岳小舟瞥了眼油腻腻的椅子,实在不想坐下。   “让我去斗河匪恐怕不太现实。”邵千帆从容地坐下,抬眼。   “你帮我解决河匪,我帮你除掉齐睿白。”   邵千帆浓眉一挑,“你舍得?”   “你既然为了云谷城的事以身犯险北上三江,自然有你的道理,我不会过问,但齐睿白在东境一日,你的危险就如影随形,除非永绝后患。”岳小舟不与他做言辞上的纠缠,淡淡地接了下去,“你我有共同的敌人,应当相互扶持才对。若是有朝一日齐睿白除了我除了岳家,你手中得以保命的太岳岁寒不但一文不值,反而成了一道催命符。你是聪明人,我说再多漂亮话也没什么意思,事情的利弊还要你自己定夺考虑。”   “你有把握能除掉齐睿白?”   “人世间的事就像海上的风浪,再有经验的船主也不敢说每次出海都顺利返航,我只能向你保证会竭尽全力,别的……说了也都只是好听。”   “我倒不这么觉得,”邵千帆伸开长腿勾住桌沿,支着椅子懒散地前后摇晃,“我虽然有危险但总归是在暗处,你和齐睿白为了云谷城码头唱了这么久的对台戏,为此还搭上齐家的一条人命,要比我危险得多才是。”   “齐悦薇的死是个意外,”岳小舟心中霎时警觉,面上却波澜不惊,“岳仲泽烂泥扶不上墙。不过此次联姻成功与否对我和岳家的影响不大,齐睿白始终是需要我的银子来重建云谷,可你邵千帆的命他又有什么用处?”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置齐睿白于死地?”   邵千帆鹰一般锐利的眼神剜在岳小舟的脸上。   “为了与你合作除去我叔叔岳文谦!”岳小舟稳住心惊,强自镇定地扬起笑容,“既然齐睿白不重要,那就用来做我的筹码好了。”   邵千帆看似粗野随意,实际心细如发,头脑还很冷静。岳小舟知道,不能让他抓住一丝把柄,否则等于给自己埋下再死一次的危险。   “你想让我做什么?”许久之后,邵千帆收回目光。   “海匪与河匪是一回事吗?”岳小舟笑了笑,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差不多吧,我也没做过河匪,想来都是杀人越货,还能有什么新鲜的。”邵千帆大概猜出了岳小舟的想法,也是倏然一笑,“看来你还是挺关心我的,打听了不少我从前的事。”   “以你的身份想打入河匪内部并不难,”岳小舟不接他的话,点到为止,话锋一转,“但河匪虽然是乌合之众,却有岳文谦从中支持,想要分化并不容易。我只能创造契机,剩下的事还要你自己把握。”   “投名状给来!”邵千帆屈指一勾,笑得有几分邪恶。   “投名状?”岳小舟不解。   “河匪也不是随便就可入伙,得让他们看到忠诚,黑话就叫投名状。”邵千帆笑着解释,“没有这个,就算我想帮你,也帮不上。”   岳小舟愣了愣,低头不语。她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规矩”,一时突然,她也没了主意。   牛油蜡烛的光亮忽明忽暗,闪烁不定。淡泊的光晕中,岳小舟蹙着眉尖微微偏过头去,邵千帆看到她修长纤细的脖颈不经意间露出一片明亮的白皙,在昏黄的光线里格外耀眼。他强迫自己偏过头去不看她,可是视线却像被绑缚在了那一片白皙中,勒得他喘不过气来。父亲曾对他说过,当你愿意为了一个女人去杀人,那就代表喜欢她。他愿意为她杀人,但却不能将黑隼号上百条人命拿去做赌注,岳小舟也绝不是会为了一件冲动的蠢事儿轻易感动的女人,能让她动心的只有岳家的权力和财势。   这样的女人根本不需要他的保护和垂怜,她需要的只是臣服和利用。   “投名状的事也不是没有办法,”岳小舟丝毫没注意邵千帆的异常,她眸光闪亮,唇边的笑意也加深了几分,“但恐怕你要南下一趟。”   “去哪里?”邵千帆掩饰的飞快,不露一丝痕迹。   “眉安城。”   “为什么非要走十几天的水路去那里?”   “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岳小舟掏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你先准备南下的物资,其余的我来安排,妥当之后会让徐俨通知你。”   “你倒信得过他。”邵千帆笑了笑,看都没看银票一眼,他的目光一直聚焦在岳小舟的脸上。   “如果银子不够跟徐俨说也可以,”岳小舟淡淡地说,“还是老规矩,只有我能主动找你。”   邵千帆早习惯了她的冷淡,也不恼,慢悠悠地站起身来,低声说道:“现在,你我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吧?”   “这是自然。”岳小舟拉开门,回头一笑,“各尽其能,才能各取所需。”   说罢,她便向门外走去。   “现在我是你的盟友了,”邵千帆追到通道,横手拦住她的去路,“难道不来个盟友之间亲密点的拥抱吗?”   我没有盟友,只有棋子,岳小舟想着,却只是笑了笑,侧身擦过邵千帆,头也不回地离开。   窈窕的背影在漆黑的瞳仁中倒影出来,邵千帆没再说话,直到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才回过神来。   “老大,你不是说这女人信不过吗?为什么还一而再再而三的见她?”六子是船上的水手,平时习惯了大喇喇的打趣,他本想接着逗逗邵千帆说是不是喜欢上这个女人了,可很快他就改变了主意,闭上了嘴,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邵千帆面无表情,一直看着岳小舟消失的通道,眼中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徐俨,邵千帆要是来找你要银子你就给他,不必走账,也不要对任何人说。”   回到了码头上,岳小舟和徐俨并排走着,岳鸢则紧跟在二人身后。   “邵千帆这人十分危险,大小姐真的要与他做生意?”徐俨知道岳小舟一向固执,却还是想做最后的努力。   “你也清楚,有些事我没法让运局来做,更何况沈旬的处境也不好,还是等他稳住运局后再说吧。”岳小舟叹了口气。   “其实运局里最大的麻烦还是在下面。”徐俨压低声音。   “我懂你的意思,船主还好说,可水手却鞭长莫及,一时我也没有好的办法。”   “大小姐不信任运局的人也难怪,”徐俨恻然地笑了笑,“码头上人来人往,即便是岳家人有时我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听他这么说,岳小舟倒自嘲起来:“说到底,我的处境比你和沈旬也好不到哪里去。”   “表少爷还是没有踪迹?”徐俨忽然想到了这件事。   岳小舟摇了摇头。   “我会着人留心。码头上要是有了风声,一定先通知大小姐。”   “不必通知我,”岳小舟笑得讳莫如深,“直接去通知邝大人。”   徐俨怔住,感到脊背一阵发凉,他最近和岳小舟说话时经常有这样的感觉,不知是值得欣慰还是忧虑,这种感觉,从前的老当家身上从未有过。   “你在想什么?”岳小舟发觉徐俨的神情不对,停下了脚步。   “不……没什么。”徐俨勉强地笑了笑。   “你怕我?”话刚出口,岳小舟也一愣,自己轻而易举就察觉出徐俨神色有异,那么是不是曾经晏北寒在看自己的时候,也是这么轻松?   这三个字刚刚闯入心底,就掀起了汹涌巨浪,她趁着徐俨惊异的说不出话,急忙深深吸气,把所有纷乱硬是压了下去。   “我……我只是觉得像刚刚认识大小姐一样……”徐俨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化作一声叹息,“第一次见面时,大小姐还是个孩子,手里总是拿着玩偶不放,被当家抱在怀里,好像和这世上所有的烦恼都没有瓜葛。可现在……”   “徐俨,你做过脚夫,是不是肩上抗得货物越沉,脚步就越沉重?爹爹去世后,岳家就抗在我的肩上,我如果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如今尸骨都不知烂在何处了。”岳小舟黯然一笑,说不出的凄怆,“好在,还有你和岳鸢为我分担,这担子自然也不是那么沉了。”   “大小姐就因为扛着担子,所以一定要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徐俨静静盯着岳小舟。   “护佑我,才是神佛。若是阻我、害我,就是妖魔,自然要除去!”岳小舟浅淡的笑容被深沉的话染上迷雾,目光也幽邃起来。徐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巨大的震动在心底轰隆作响,他瞠目结舌地望向岳小舟,许久,才释然笑了出来。   “徐俨愿一直追随在大小姐的左右。”   “徐俨,相信我,无论我是否改变,我对岳家的心,永不会变。”岳小舟笑着点了点头,踏上马车。   ☆、杯酒贪一醉   “这帖子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刚回到书房,岳小舟发现桌子上有个帖子,翻看后,她急忙叫来了陈管家问道。   “小姐刚走不久就送来了,可是有什么不妥?”陈管家觉得岳小舟的脸色不是很好,于是小心翼翼地开口。   “没什么,”岳小舟摆了摆手,“你去忙你的吧。”   看着陈管家退出书房,岳小舟将帖子重重一撂,眉头再次蹙紧。虽然说该来的迟早会来,可这似乎也太突然了些?   她本以为齐睿白会将重建码头的事拖延下去,等到北上散船渐渐增多,岳家却因为没有正经的泊位而损失不少了之后,才狠敲一笔。可今日,这正正式式的帖子明摆着说了要在城守府商议码头一事,实在是让人难抓头绪。   岳小舟原本的打算是顺着齐睿白的心思拖下去,等到旱情严重,岳家自然坐收渔人之利。但如今,时间却比估计的提前了。   她又拿起帖子看了一次,眉头蹙得紧了几分。码头往返耗时太多,现在找徐俨商量一下已来不及,而岳鸢不懂生意上的事,和她说了也无用。   想着想着,她烦躁地抬头,书房朱户洞开,窗外正是晏北寒的书房。   一个想法刚在心中冒头,便被她狠狠地抽了回去。虽然他的心机和手段都已超出自己的想象,但事关重大,她根本不敢和晏北寒透露半句,信任和喜欢她分得清楚,可这份清醒却让她有苦难言。   这几日,每每想到晏北寒时,岳小舟总用临死前的那一幕来压制心中汹涌的温情,那双幽深漆黑的瞳仁原本就一直烙印在脑海里,现在更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靥。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越是感到恐惧,就越渴望安全和温暖,于是那双眼睛又化作泛舟那日的一泓清澈,荡漾起让人深陷的柔情。   原本岳小舟的心就因为晏北寒这个人而分成了两半,一半冷静如初,一半燃情似火,如今,这两半越走越远,活生生将她整个心分开,血流不止。   疲惫霎时难以言喻,岳小舟趴在桌上,将头埋在手臂间。早知今日种种,不如当日苏醒时就杀了晏北寒,一了百了总好过备受煎熬。   一天的奔波本就劳累,岳小舟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直到身上一阵激灵,她猛地坐直,才发觉天色已晚,书房里不知何时点了蜡烛,身上也多了件衣服。   “你醒了?”   一旁的晏北寒见她醒了忙将手里的书卷放下。   岳小舟没有想到,晏北寒竟然搬了个椅子坐在自己旁边,就这样守着她,心里先是一暖,本想开口说谢,可余光瞥到窗外已几近浓黑的天色,脸霎时就白了。   “什么时辰了?”她慌张地一把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衣服,几乎是跳了起来。   “刚过了酉时三刻,怎么?”晏北寒也被她的面色吓住,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齐睿白有令,让我戌时去城守府商议云谷码头的事,”岳小舟本都已跑到门边,却鬼使神差地回过头来,耐心跟晏北寒解释,“晚上你先休息,不必等我了。”   她分明看见晏北寒的眼中闪过一丝晦暗,可她顾不上那么多,三步并作两步跑出了书房。匆匆换了身衣服,岳小舟只让半夏跟着自己上马车后再梳理头发,临出门前,她脑中突然想起一事,拉过岳鸢低声说道:“今晚帮我去码头盯着邵千帆,他若是离港,马上来通知我。”   “小姐觉得他会出尔反尔?”   “以防万一而已。”岳小舟拍了拍岳鸢的手背。   “可小姐一个人去齐睿白那里……”   “不会有事的,”岳小舟打断岳鸢,“你放心就是。”   说罢,她急匆匆地登上了马车。   夜市人多,马车走走停停,岳小舟在马车中坐立不安。   半夏将她的头发梳成规规矩矩的发髻,只是马车颠簸,废了不少的功夫整理。   与齐睿白周旋实在是费心劳神,不能先自乱了方寸,反正一定是迟了,索性她闭上眼仔细思索要如何应对一下也好。   可她刚一闭上眼,晏北寒在自己出门前那张欲言又止的清俊面容就浮了上来。现在想起他黯然的神色,岳小舟心下了然,他清楚自己与齐睿白关系非同一般,自然也就对这三个字极为上心,他一定是以为自己为了赴齐睿白的约才如此急三火四,却根本不晓得正是因为他,岳小舟才心思烦乱,疲惫不堪的睡过了头。   越想越气,岳小舟想扇自己和晏北寒一人一个耳光,马车就在这时晃晃悠悠到了城守府门前,她急忙走下车去,只见齐睿白和邝真予已经站在了门前。   危机感和压迫感陡然剧增,岳小舟已然冷静了下来,她轻移莲步走至二人身前,向齐睿白屈膝,缓缓说道:“家中急事来迟,小舟失礼,还请王爷责罚。”   “也不算迟,”齐睿白点头示意她起来,声音听不出喜怒,“岳当家一路辛苦了。”   齐睿白不是会揪着小事不放的人,岳小舟深知这点,只是不知邝真予又是怎么想,她起身后又对邝真予颔首低声道:“邝大人请见谅。”   “常听人说贵人忘事,美人误事,岳当家既是贵人又是美人,本官自然会包含。”邝真予笑了笑。   他说话惹人厌的程度堪比邵千帆,岳小舟抬起头默不作声,却也不敢像对邵千帆那样给他脸色看。   三人入席后,邝真予先说起了旱情,岳小舟装作一无所知,偶尔插上一两句也恰到好处,绝不多言。酒过三巡,她才想起来大夫的嘱咐,臂上烫伤未愈前不能碰辛辣刺激的酒肉,可都已经喝过酒再提,未免显得矫情。岳小舟一向对养生不上心,索性没有在意。   很快,话题便转到了正事上,她马上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北上船只增多的消息不止她岳小舟知道,齐睿白也是了然于胸。码头未修好也不止是有损岳家的生意,云谷城的漕税自然也不好收上来。两败俱伤的局面又因为齐岳两家的联姻最终破败,原本谈不拢的条件现在看来自然也不是没有余地。   岳小舟发自内心的庆幸,如果不是自己把握住了机会,那么云谷城的利益必将付诸东流。只是这时间还是比自己的估计早了些,如果真如她所愿拖到了旱灾,那岳家将要得到的会比眼下更为客观。   齐睿白愿意将粮食和木石铁矿的漕税减低,他当然清楚这些物资在重建时的重要作用:有利可图方能越聚越多。表面上此事遂了岳小舟的心意,可到底他也是有所获益,不过一想到码头泊位自己占了大便宜,她也没有紧咬不放。   只是在之后订议减免的漕税时,岳小舟留了一手,她建议以船只的装载担数为等级来划分漕税减免的额度,也就是说大船减免得少,小船减免得多,毕竟很多散船都是私人所有为自家筑屋重修运来原料,不同大宗生意。齐睿白和邝真予都没有怀疑,订在了契约中。   岳小舟再没有比这一刻更期待七月末的到来,可她还是掩饰的极好。   立约定在明日,三人互敬为盟,岳小舟只觉得可笑,拖了这样久的事竟在酒桌上三言两语就定了下来,可见不见棺材不掉泪这句话所言非虚。   想着想着,她心中一沉。帮她揭去齐睿白这最后一步棋的人,正是晏北寒。   口中的余酒因为这个名字的出现而立刻变得火辣辣,她这才发觉口中的酒味正是伏荷节那日船上,晏北寒所饮得火云烧。   她是在他口中品尝到这个味道的,辛辣却醇厚,带了若有似无的香气,沁人心脾。   可是今日的火云烧明明更加上乘,她细细品来却索然无味,酒只是酒,再没了那缠绵又刺激的味道。   岳小舟不敢露出苦笑,也不敢垂眸伤怀,她的心思越叫人摸不透对与她来说才越安全。   他身上的酒疹已好,可自己他却成了她心上的疹子,痛痒难耐,久治不愈。   席上,她只能用一杯一杯的酒来掩饰心中的空落,好在岳小舟酒量好,几巡下来都没有醉意。   “你手臂烫伤未愈,酒还是少喝些。”   岳小舟举到唇边的酒盏被齐睿白拦下,她诧异之余看过去,旋即笑了笑,“多谢王爷,挂心多日之事有了着落,心情舒畅,就贪杯了。”   放下酒杯她才察觉,小臂上果然一直在隐隐作痛。   酒过散席之后,岳小舟走出城守府。一阵晚风拂面,她的脚步马上就虚浮起来。酒的后劲太足她始料未及,轻微晃动后紧接着是头晕目眩,可岳小舟还是稳住了脚步和心神,站了一瞬,继续向前走去。   “时至今日,你仍不后悔与我为敌?”   齐睿白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岳小舟回过头去,深深看他一眼,听他继续把话说完。   “其实齐岳两家有过两次联姻的机会,”齐睿白淡淡说道,“到头来却都弄巧成拙。”   “我不懂王爷在说什么。”,岳小舟虽然酒醉,却也明白他话中的深意。   “你不肯放弃岳家,是想有朝一日为自己陪葬吗?”齐睿白忽然笑了,“那本王成全你。”   “王爷说笑了。”岳小舟没有丝毫惧意迎上他的目光,却也不想再多看他一眼。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她手中尽是先机,岳家的命运还由不得齐睿白!   转身,岳小舟走上了马车。   马车前进、摇晃,岳小舟头痛欲裂,胸口憋闷。   “停!”她喊了一声后从马车上踉跄走下,发觉离家已经不远。   “小姐快上车吧。”半夏见她脸色不好急忙下车搀扶。   岳小舟没有说话,推开半夏,向前走去。   ☆、情怅迷离事   冷风扑在脸上,酒气却热热地郁在面颊。   岳小舟的步履越来越蹒跚,头脑越来越昏沉时,她一抬头,看到岳府门前的灯光,忽近忽远,忽明忽暗。   岳小舟只是想静一静,走一走,口中的火云烧的味道太浓,浓到了她的脑中心底,浓到了五脏六腑、指尖发梢。她想摆脱这个味道,可是酒气随着风吹渐渐变淡,却成了伏荷节那一日晏北寒的口中的味道,淡薄、舒缓。   味道侵蚀着思绪,岳小舟以手扶额,负隅顽抗。   痛苦的眩晕袭来,她勉强向前挪了两步,岳府正门的轮廓早已模糊,她抬手揉了揉眼,再看,还是模糊的很。   手背冰冷滑腻,岳小舟低头看去,一点水渍印在手背上。   她哭了?   岳小舟又摸了摸,果然眼角是潮湿冰凉的,可她竟一点没有感觉。   今天是个这样的好日子,她机关算尽,如愿以偿,可为什么心里的一角还是空空荡荡,喝了那么多的酒也灌不满?   一个趔趄,伴随着半夏在几步外的惊呼,岳小舟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跌去。   没有疼痛,只是温暖。   她像是跌到了云雾里,被熟悉的气息笼罩着,倚靠的力量柔软而坚实,让她交付了全身的力量。可是小臂的烫伤被拉扯得疼痛,岳小舟轻轻嘶气,黛眉紧锁。   “来,抱着我。”   晏北寒英挺的秀眉也皱紧了,他一把揽起柔弱无骨的岳小舟,将她横抱在胸前,柔声说道。   一旁,半夏悬着的一颗心总是落了下来。她在岳小舟下车后匆匆让马车先回府上报信说小姐醉酒了,让陈管家派人来接应。本以为来得是岳鸢,却没想到姑爷亲自赶来。   岳小舟一只手搭在晏北寒的胸口,另一只手绵软地绕在他的脖颈上,勾也勾不紧,只能无力地垂挂着。虽然头晕目眩,她还是在一片模糊中看清了晏北寒的温润的轮廓。   “是你啊……”她扯动嘴角,笑得有些苍凉无奈,可语气却娇软疲惫。   “不然呢?”晏北寒知道她今日是和谁喝成了这幅德行,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意,“你是我妻子,除了我还能是谁?”   说完,他便后悔了。   岳小舟眼角的泪痕清晰分明,呼吸也并不均匀,显然是哭过,一时间心中的怒意化成柔软,他又紧了紧手臂,怀中人的背随之弓起,脸也更靠近了些。   “除了你……还能是谁……”岳小舟被颠了这一下后头更沉了,只是无意识地重复晏北寒的话,痴痴地笑了。   晏北寒一路将岳小舟抱入了正居内。   他们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这个共同拥有的房间,晏北寒抱着岳小舟坐在床沿后才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她微睁着眼,可能是因为酒醉头痛,秀眉蹙得紧,下唇也被咬得发淤。晏北寒用手轻轻抹了抹她眉心的皱痕,又轻巧揉开她紧扣下唇的贝齿,似乎感觉到目光的流连,岳小舟睁开眼,看见了他模糊的身影。   “醒酒汤马上就好,”晏北寒见她醒了,忙柔声说道,“喝完再睡。”   岳小舟摇了摇头,她什么也不想喝。   “听话。”晏北寒安慰着,忽然看到她手臂的衣袖因为刚刚的横抱而撩起,雪白的绷带都有些皱起。他唤忍冬取来药膏和新的棉布软带,及其细心地除去旧布,最后一层时,即便动作再轻柔也还是带动了伤口,岳小舟疼得打了个冷颤,他的心也仿佛被针尖刺入。   伤口在调理下这几日已经见好,只是今日饮酒犯了禁忌,患处红肿起来也还是触目惊心。晏北寒一面心疼一面愠怒,沉声说道:“伤还未好,你身子不要了么?”   原本恍惚的岳小舟听了这话,忽得睁大眼,同个意思的话,晏北寒关切的声音却能破开心上那一层壁垒,让她只觉得委屈。   可一想到这个在乎她的人有朝一日会用背叛来践踏所又感情,岳小舟酒气撞心,忽得落下泪来。   晏北寒以为是自己语气重了,急忙边安慰边将绷带系好,又为她抚背理顺哭膈。直到醒酒汤送来,她才停止有一声没一声的抽泣。   “来,把汤喝了,早些休息。”   岳小舟别过头去。她不是闹别扭,只是一碗醒酒汤入腹,口中的味道便不复存在,她虽然被酒劲折腾得筋疲力尽,但还是徒劳得想让曾经留恋不已的感觉再多停留一会儿。   晏北寒苦笑。他腾出一只手去扶岳小舟起来,却被她打开,再伸过去,又被拂开。   酒气肆意在身体里乱撞,骨子里的倔强被拱了出来,岳小舟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伸手去夺晏北寒手中的碗,可她动作缓慢眼又不清,虚着抓了好几下,连晏北寒的袖口都没碰到,急切之下她挺直了腰,扑了上去,可没有如愿打破药碗,却直直跌坐了晏北寒的怀中。   他胸口的温度让人贪恋,岳小舟想要停留,却觉得面如火烧,酒劲随着热力冲到头顶,又是一阵头晕眼花,待神智清明了一点后,她急忙想逃开,却被晏北寒的另一只手死死扣住了后背,动弹不得。   其实她跌入胸前的那一瞬间,晏北寒只想丢了药碗,两只手抱过去,把岳小舟揉入怀中,但他顾忌着她的身体,硬是压下了渴望。可她又不肯快点喝了醒酒汤乖乖休息,于是晏北寒索性顺势制服了她,再打算喂汤。   就在他刚刚制住岳小舟,准备用强喂药的时候,她忽然抬起了头。   一双剪水幽瞳被酒气熏得雾蒙蒙的,含烟带水,欲诉还休,眼里的哀告像是被猎人逼得无路可退的小鹿,安静,却让人揪心。   晏北寒从头到脚都麻痹了,呆呆地凝视着她的双眼,药碗就僵在半空,一动不动。   一直以来,岳小舟在他的面前都是那样的强势和毋庸置疑,双眸虽然也是这样好看的鹿眼,却总是透着一股决绝的坚定和冷静的睿智。即便偶尔的脆弱,晏北寒也只能捕捉到戒备恐惧和慌张。但这样动人心魄的眼睛此刻正仰望着他,流露出他从未见过的柔软与脆弱,激起了晏北寒心底最深的渴望:占有和保护。   火苗一点点吞噬着,晏北寒觉得巨大的热流在身体里乱窜,而岳小舟紧贴的地方更是烙得他难耐备至。手上的药碗一沉,他的心也跟着一沉。岳小舟现在的模样是因为酒醉失态,难道他也喝酒失态了不成?总要让她喝过醒酒汤之后再好好休息,否则第二日宿醉的折磨必定不会好受。   想到这里,晏北寒稳住心神,放缓了声音,“乖,喝了这醒酒汤头就不疼了。”   岳小舟没有摇头也没有躲闪,她依旧是那样盯着晏北寒,却忽然软软地开了口。   “你还记得伏荷节那一日吗……”   突如其来的发问让晏北寒一愣。   他不知她是何意,却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怎么会忘记呢?他每天都会在脑海中回忆起画舫上的每一幕,拥抱,亲吻,她身上的味道和发间的清香都早已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可那一日的温存很快便被第二日的疏离取代,他不明白为何岳小舟对他若即若离,明明已经交付真心,却还可以保持着冰冷的距离。这几日下来,忽冷忽热早已将他的心摧残得疲惫不堪,今日他得知岳小舟是去赴齐睿白的宴请后更是烈火烹油一样,心力交瘁。   可晏北寒是了解自己的,不管岳小舟怎么对他,他还是会在看到她的脆弱后缴械,再不计较自己心中的所有痛苦纠葛。   岳小舟盯着晏北寒俊秀的眉眼,心都跳漏了一拍。   她想要大胆一次,就这一次,酒醒之后,一切如旧,她会扮演好从前的自己,再不会这样被无妄的情爱纠葛得蒙昧,不知死活。   短暂的凝滞后,她抬手勾住晏北寒的脖颈,吻了上去。   两唇相接的一瞬,瓷器破碎声响彻寝居。   岳小舟吻得大胆,撩人的丁香小舌滑入晏北寒已经火热干燥的双唇,碰上牙齿后才停止不前。她身绵软无力,跪坐在晏北寒的怀中更是使不上力气,只得靠着两只手臂悬挂在他的身上,努力让自己不至跌落。   ☆、花烛迟怨鸯   “再……再弄一碗醒酒汤……”岳小舟躺在床上,被酒劲冲得吐字不清。她只想喝完后早些睡着,明日再想明日的事情。   没有等来醒酒汤,岳小舟只感觉潮热的气息迎面扑来,还未等她睁眼,【双】唇又被吻上,啃|咬着。   她伸出胳膊去推,却被捉住手掌,压在了头侧。这个吻比刚才还要来势汹汹,嘴唇先是疼痛再是酥|麻,一直痒到心底,身上立时燥|热起来。   吻顺着唇落到脸颊,再游|走到耳际,嫣红小巧的耳垂被含住吞|吐,岳小舟从未受过这样的刺|激,脊背上像是爬过无数只蚂蚁,本能地扭|动起来。   酒是色媒,本就残存不多的意识在这样的挑|逗下也消失不见,岳小舟脑海空白一片,只是靠着羞|怯的本能抵触反抗着侵略。   晏北寒抬起头,身下,岳小舟的衣衫已经凌乱不堪,月白色的抹胸勾勒出两团柔|软,清晰的锁骨随着喘|息起伏,她的头偏向一边,从脖颈到耳际是一道诱|惑至极的弧线,散乱地搭着几缕乌丝。   所有裸|露出的肌肤上都晕染开了一层红雾,脸上更是绯|红得一塌糊涂,双眼因为醉意而迷|离,一开一合的娇|嫩唇【瓣】上,荡漾着红润的魅|惑。   浑身血液都往下|腹涌去,晏北寒本能地伸手一扯。   腰带松动,衣衫随着岳小舟的扭|动快速滑落,莹白的肌肤上只剩抹胸和亵裤。凉意袭来,岳小舟下意识地抱紧双臂,胸前柔|软挤出一道诱人的深沟。   晏北寒霍地睁大眼,晦暗的目光定在了她高|耸的胸上,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覆上,却又在半空停住。   感觉到炽|热的目光,岳小舟蹙了蹙眉,恍然睁眼。   酒意迷蒙了双眼,朦胧中,晏北寒的面容有些模糊,可从脸颊延至脖子的红晕却很清晰。他的眼再不是往日的温润平静,炽热的欲|望在黑眸中翻滚,有一种野性的诱|惑。   岳小舟沉沦在晏北寒浓烈的目光中,没有注意到他褪去衣衫的动作。   衣衫【尽】褪,坚实的胸}膛果|露出来,一道狰狞的疤痕在白皙的皮肤上张牙舞爪。   岳小舟忽然瞪大双眼,浑噩的脑子还未转动,手已探了上去,覆住那伤疤。她想坐起来看个清楚,但是被激|吻过的身子酸|软无力,被他压在【身】下,动不了半分。   被滚|烫指尖抚过的胸|前,一连串的火苗蹿起,晏北寒身子一颤,再也忍耐不住,将岳小舟彻底压|下。   岳小舟睁着懵懂的双眸,本能地想要闪躲,可缠绵的细吻铺天盖地落下,敏|感的颈脖、脸侧泛起红|潮。本就不多的一点挣扎也化为乌有,心头升起一种莫名的渴|望,她无助地勾上晏北寒的肩。   细腻的肌肤被他轻轻啃|咬着,晏北寒修长的五指上有着一层薄薄的茧,轻微的【刮】疼掺杂着快|感,胸前柔|软被挤压得隐隐作痛,那薄薄的抹胸根本阻隔不了他身体的火|热,源源不断地传来。   突然,胸|上一凉,很快更加滚烫。   抹胸也被除去,柔软的肌肤和监视的胸|膛赤|果贴上,无数火苗汇集到一处,熊熊大火轰然蹿起,激得二人齐齐一阵战栗。   晏北寒鼓起勇气,颤抖的手抚上身|下玉|体,沿着那玲珑的曲线上下游走,爬上一侧雪|峰,绕圈流连后,轻轻搓|揉。   “嗯……”   娇|嫩的胸|上,酥|麻的刺|激【撞】击着岳小舟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溢出一声羞|人的呻|吟。   脱口而出的绵软嗓音带着别样诱|惑,撩|拨了晏北寒的心,也将岳小舟心中的渴|望挑得更加清晰。   求而不得的难受让岳小舟感觉陌生又无措,她甩甩头,试图把眩晕感驱散,却是徒劳无功,茫然地睁着眼,轻唤:“北寒……”   “放过我”三字还未出口,已被滚|烫的唇封住了口,余音全都淹没在更加激|烈的热|吻中。   唇|齿挑|逗间,晏北寒专注地凝视满面|红霞双眼迷|离的她。虽未经历过,可他接触过无数三教九流,听过不少男|女|之|事,知晓女子第一次会有痛楚。此时,欲|望快被不断加深的渴望撑破了,但他却不敢莽撞,只微微沉了下|身,把火热的欲|望凑到她身|下,耐着性子缓缓磨|蹭。   突如其来的滚|烫让岳小舟浑身一震,忙往后缩,心中的渴望却叫嚣着她迎上去。   她的轻微动作是无声的挑|逗,晏北寒脑中轰然一声,理智的弦尽断,猛然一个挺|腰,把欲|望埋入她体内。   火|热长|驱|直|入,冲破了阻碍,被未|经|人|事的娇|嫩紧紧裹住,一时进退两难。   “不要……痛!”岳小舟虽然已经情|动,但还是痛得半眯了眼,扭着身子哀呼,“北寒,不……不要!好痛……”   晏北寒身子僵住,低头一看,身下的人儿长睫已湿,贝齿已快将红|唇咬出血印,正痛苦地拧动娇|躯。他忙不迭退出些许,俯下上身用细|碎的吻抚|慰她,撑在她身侧的手也攀了上去,覆在雪|峰上揉|搓。   温柔的安|抚让痛觉渐渐减弱,心里欲|望却更清晰起来,岳小舟直觉地想要夹|紧|双|腿,却觉一股热|流从身|下涌了出去。   欲|望被一波热|浪冲击,晏北寒哑声低|吟,深深地看她一眼,再次撑起身子,缓缓推|进。   低回的吟|哦从唇畔溢出,残余的痛楚让岳小舟不自觉地躲闪,可晏北寒一双手牢牢扣住了纤|腰,她的动作反而成了撩|人的厮|磨,惹起了一波嵌入更深|处的激荡。   岳小舟的意识几近溃散,她仿佛被贯|穿了一样,后背摩擦着锦被,均匀修长的玉|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攀在晏北寒的腰上,十个脚趾用力向脚心勾去。紧抵后,双腿脱了力,又加上两人身上的汗水浸润,无力地滑了下来,刚落到锦被上,纤细圆润的脚踝又被晏北寒捉住向上一提,两人相接的地方连得更紧,便又深入了些。   淫|靡的味道随着越来越激|烈的撞|击铺散开来,将陷入情|欲深渊的二人困在其中。   随着晏北寒逐渐加快的动作,岳小舟瘫|软得连娇|喘都仿佛没了力气,可心底的渴望愈加浓烈,她尽力伸手攀上他的背,紧紧抱住,弓|起腰|身迎|合着他的进|出,无意识地张口,一声声低哑轻|吟:“北寒……嗯……北寒……”   浑身的力气一瞬被抽尽般,岳小舟张着口,却半点声音也没发出来。她只觉得脑海里空白一片,只剩下潮水般的刻|骨欢|愉席卷着身体,纤软的腰|肢都拱了起来,紧接着,身体的最深处被烫了一下,晏北寒低低的粗|喘在耳边回荡,好像在叫着她的名字,但她最后什么都听不到了。   余韵中,岳小舟双|唇微张,水盈盈的眼睛已经涣散,身上笼罩着一层粉霞,四肢还在轻微的颤动。晏北寒流连在她的身体|内许久才缓缓退出,垫在身下的锦被不知不觉已被汗水濡|湿了大片,两人曾相抵的地方更是潮|湿不堪,点点红痕浮在上面,像是刚刚枯萎的花瓣。岳小舟的大|腿内|侧更是狼藉一片,晏北寒愧疚又心疼地用丢在一旁的抹胸替她抹去泥泞和残红,动作极其轻柔温|存。   简单地处理了之后,晏北寒也疲惫地躺在岳小舟身旁,将已经睡去的她揽入怀中拥紧,沉沉地睡去。   温暖伴随着浑身的酸软和疼痛,岳小舟感觉又发了一场高烧,头晕沉沉的,像是被人用东西狠狠敲过,里面装满了浑噩。她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睁开眼,熟悉的帷幔,熹微的光线,好像往常一样。   疼痛刺激了意识,岳小舟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低头看去,脑子霎时一片空白。   偌大的床上只有自己,四处散落着衣物,一【丝】不|挂的身上满是让人羞|耻的红痕,那个隐|秘的地方不断传来阵阵刺痛,【腰】上也酸疼得厉害。   岳小舟抱紧双臂,咬着唇,思维停滞在目所能及的一切上。   她只记得自己醉了,醉的一塌糊涂,记得自己亲了晏北寒……然后……   羞愤和自暴自弃涌上心头,她怨恨自己怎么就在准备一刀两断一了百了的时候将身体交给了他,为什么偏要醉酒误事,情动不能自已。   一时间,岳小舟神智清明,呼吸困难。咬了咬牙,她决定先穿上衣服,离开房间。随手拿起一旁的抹胸,只见上面猩红点点,像是在嘲笑她的狼狈。   将抹胸丢得老远,岳小舟不顾痛楚甩开帷幔,果着身子下了床。她快步来到衣橱前随便取出一套平日穿得衣衫,也不叫半夏忍冬,兀自穿了起来。   身心交付喜欢之人对于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是幸福的事情,但岳小舟的心中只有悲凉和凄怆。在感情和利用之间她已然选择了后者,却还是没有控制住心,一错再错。两人的纠葛越来越多,如若真到了不得不抉择的一刻,她或许就会因为自己的情爱而付出第二次宝贵的性命。最重要的是,这次她若被晏北寒背叛,只怕到头来便是生不如死。   冷静下来后,岳小舟含泪咬牙,此事必须到此为止!她不能做情爱的傀儡,不能成为岳家的罪人,不能辜负父亲的期望,最重要的是,她不能背叛自己的期许和誓言。男|女|之|事本就只是一夕欢|愉,那昨夜,她只当做是最后的放|纵。   心中的波澜渐渐平缓,岳小舟也已穿戴得八九不离十。她本不习惯自己穿衣,又因为四肢酸痛动作僵硬,废了好大劲才将衣裙穿戴好,最后,将长长的螺绣腰带一端咬在口中后费力绕过腰身时,她忽然听到门声开阖。   “你醒了?”   ☆、千金投名状   晏北寒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却带了与以往不同更糅杂的情愫。   岳小舟站在更衣的屏风一侧,听得心惊,可很快,她想起刚才对自己的说过的话后,心一点点凉了下来。   她匆忙系好腰带,缓缓从屏风后走出,一头乱发还是出卖了她的狼狈。   晏北寒清秀的脸上挂了晨光一样熹微的粉红,一直延伸到耳根和脖颈深处。他盯着岳小舟一动不动,脸上原本和煦的笑容一点点退去,她身上散发出陌生的气息来,疏离冰冷,眼神也没有半点温度。   从成亲到此时,晏北寒几乎已经忘记了这种感觉,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相见时,岳小舟身后的漫天风雪,而比漫天风雪更冰冷的,就是她不带半分温度的眼神。   将晏北寒的神色收入眼底,岳小舟只是淡淡一笑,“今日事多,我先走了。”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忍着腿间的不适,径自迈开步伐向门走去,目光无意瞥过一旁的圆桌,上面安静地躺了还冒着热气的粥。   她知道那是晏北寒怕她春风一度后劳累体虚才拿进来的,可她注定无福消受。   只差几步就走到门口,岳小舟忽然被晏北寒从背后伸出双臂,揽入怀中。起伏的温厚紧贴着脊背,融融的气息盘桓在耳际。   “小舟,不要这样。你若是怪我就说出来。”   “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昨夜的事我也有错。”岳小舟僵直着身子,声音低低的。   “错?你觉得昨晚是个错?”晏北寒骤然收紧了双臂。   她心间像是被琴弦勒入,疼得支离破碎,可嘴上却云淡风轻,“我醉酒误事,当然是错。”   “你上一次酒醉是在新婚之夜,酒醒之后你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了我。这一次,你醒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离开我。小舟,从前你我与陌生人没有任何区别,即便我情陷于你也不过是一厢情愿,但是如今你明明也对我心中牵挂,为什么我等来的还是这样的选择?”晏北寒声音低哑,覆上她的手紧握不放。   “北寒,寻常新婚洞房后的第二日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岳小舟声音淡漠,却也不挣扎不收手。   晏北寒一怔,抿唇不语。   “新妇娇怯慵妆,春怀缱绻,应当最是温情不过。可你我二人除了这一室的狼藉就只剩下内忧外患。有些事时机错了一切便都是错的,即便是对的人又能如何?”   “内忧如何?外患如何?不管多艰难险恶,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难道你连这点感情都不愿施舍?”   “你明知下雨,出门就会带伞,你明知前方暗礁无数,自然就会换一条水路登岸……”岳小舟顿了顿,掰开晏北寒已经僵直的双手。   如果你明知深爱之人终会背叛,便注定不会泥足深陷,痴心妄想。   她没有把话说完便径直向门口走去,却在拉开门的一瞬停住了脚步。   “不日我就要南下处理要务,你多保重。”   说罢,岳小舟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走到书房,让半夏来为自己梳头,一切正常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岳鸢直至中午才归来,并将邵千帆已经准备好南下物资的消息带了回来。   南下的事刻不容缓。   岳小舟让岳鸢为自己打点行装,又命人叫来了沈旬。   “我要去锦阳一趟,安排艘可靠的船。”   “船倒是有,”沈旬略微思索道,“只是不知大小姐要快船还是货船?”   “快船。我不是去跑生意。”岳小舟双手合十支着下巴。   “大小姐放心,我一定选一批经验老道的水手。”   “沈旬,”岳小舟忽的一笑,“我命你上任后,这运局上上下下千余号人你可都了如指掌?”   没有想到会被问及这个问题,沈旬先是一愣,复又说道:“了如指掌倒不敢说,但总算了解。”   “我二叔在运局可有交好的船主水手?”岳小舟的目光缓缓聚焦在沈旬的脸上。   “有那么几个。”沈旬回答的十分谨慎。   “找一个平日里与他关系最好的船主,我就坐他的船南下。”岳小舟的口气轻松随意得很。   “大小姐,属下觉得不妥。”沈旬皱起了眉头。   岳小舟知道他的顾虑,但又不能把话挑明,只得说道:“我这样安排自然有我的道理,你放心,只管去做。”   见岳小舟眸中清明澄澈,神情也并不草率,沈旬觉得此事不像表面那么简单,便没有多说,点了点头。   沈旬离开后,岳小舟又见了徐俨。当她将计划的执行部分告之并把自己的印鉴交给徐俨时,显然吓坏了他。   “大小姐决不能以身犯险!邵千帆此人深不可测,不能轻信!”徐俨激动得牙关直响。   “我信得不是他,是我自己。岳家就要大难临头,这件事必须我亲自出马才能解决,邵千帆并不是岳家的人,他只认钱财,这样的外人才最可靠。”   “大小姐说的大难临头究竟是何事?”徐俨皱眉道。   岳小舟摇了摇头,“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徐俨,我希望你能心无旁骛做好我交代的事,照看好岳家。”   徐俨还欲再劝,可见岳小舟的神色凝重,也知道这决定恐怕是她深思熟虑后才做出的,于是也只好不再多言,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大小姐,只有我一个人?府上的事情该怎么办?”   “府上的事情自然有陈管家打理。我二叔为了堂兄的事已经焦头烂额,只账房这里便已经力不从心了。”岳小舟说这话时勾了勾唇角,她心中清楚徐俨知晓自己与岳文谦的关系,便也隐晦地点了出来不愿让岳文谦牵扯其中。   “之前大小姐北上谣传出事后,府中的事姑爷处置得十分好,大小姐不如此次让姑爷来从旁协助我,也免了在外的担忧。”   没有想到徐俨会提及晏北寒,岳小舟心中立刻窜起了烈焰,烧得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   “他还有别的事要做,”岳小舟低下头,拢了下碎发,“我自有安排。”   她说了谎,晏北寒没有任何事要做。   岳小舟与徐俨一同离开岳府去了码头。   一方面是她必须要亲自见到邵千帆安排妥当,一方面,她实在不想在府中见到晏北寒。昨夜过后,两人关系再不能向从前未挑明前那样自然简单。岳小舟无法想象与他共处一室的尴尬场景,甚至一想起他今早心碎的样子,一颗心就仿佛泡在苦药中,七上八下。   她心中的千回万转,没有一句能够说出口来,只能深深埋在心底,等这一切烂透了,也就烟消云散,再无烦恼。   走进黑隼号黑黢黢的船舱时,岳小舟脑海中盘桓的是晏北寒幽深的双眸,她顿住脚步,用力闭眼摇了摇头,不料却被一直等在一旁的邵千帆看在眼中。   “旧伤未愈,大小姐又添了头疼的毛病?果真是千金之躯弱质纤纤啊。”邵千帆浓密随着笑意微弯,却怎么看都是不怀好意。   “累了眼睛,无妨。”岳小舟将自己的真实心绪包裹得天衣无缝。她走到邵千帆身前,取出了一个信封,“这次南下需要你停留的地点与大致时间,还有我需要的货物清单。”   这清单是来之前岳小舟写好的,她回忆了之前丢失贡品的表单,又以防万一多添了些。   “你是真的头疼?”邵千帆打量了岳小舟一下,发觉她的气色很差,脸色苍白不说,连原本娇艳的唇色也黯淡不少。   “无妨。”还是这两个字,岳小舟刻意说得生硬冰冷。   邵千帆没有接信封。   他伸出手狠狠扳起岳小舟的下颚,趁她错愕不及反应时用另一只手的拇指在她脸颊上四处乱按。   “放手!”   邵千帆每个按过的地方都火辣辣地刺痛起来,岳小舟百般闪躲,却无论如何都避不开那双大手的钳制。   下颚的力道忽然消失,岳小舟后撤了一步,警惕地看向邵千帆。刚刚她差一点就扬手给他一巴掌,可眼下事态危急,她又不能任性从事,硬生生忍了下来。   “头疼好了点没?”邵千帆全然不在意她冷如冰刃的目光,笑了笑。   岳小舟刚想反驳,却真的发觉刚刚还浑浑噩噩的头清了不少,连眼睛都似乎更明亮了。   将她讶然的神色看在眼里,邵千帆笑着说道:“我的推拿按摩可是跟沧南老师傅偷的艺。从前常年在海上经常吹得偏头疼,自己就经常给自己按按。”   “多谢。”没想到邵千帆的用意,岳小舟也不好发作,只能淡淡地道谢。   “你这么小的头顶了那么多的心事,不疼才怪,”邵千帆笑吟吟的望着岳小舟,“不过有一件事你非想不可,我的投名状你可准备好了?”   岳小舟听了这话忽的笑了出来,“今日我把你的投名状带来了。”   邵千帆一愣,“在哪?”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岳小舟的笑容优雅从容。   邵千帆凝视着她的笑容,眸色渐深,皱眉低喝,“你在胡说什么!”   “胡说?”岳小舟失笑反问,将信封递过去,嫣然巧笑着瞥他一眼,“什么投名状能比‘岳当家’还合适?”   ☆、浮云别沧海   清晨的码头微风习习,夹杂着六月末少见的凉意。   岳小舟仰头望着归云号巨大的船身,静默不语。   “大小姐,人都是按你的要求选的,”沈旬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船主叫冯坤,昨日才见过岳管事。”   岳小舟点了点头,见他欲言又止,忙宽慰道:“放心吧,这件事我自有分寸。我不在的时候,你多帮帮徐俨。”   沈旬颔首,再没说什么。   一旁的徐俨忙着督促水手装卸船上所需的水粮,见沈旬走开后,才走了过来轻声说道:“大小姐,上船的吉时到了。”   “别忘了接货的时间和地点。”岳小舟见四下无人,低声说道。   “属下牢记在心。”   “还有,”岳小舟顿了顿,“赎金一定要你亲自来送。”   “属下明白。”   岳小舟再没什么可嘱托的事,她抬头望了望湛蓝如洗的天空,淡淡地说:“出发吧。”   “等一下……”徐俨突然伸手拦住她,岳小舟不解,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霎时全身的血液都翻滚起来。   晏北寒一袭蓝衣,伫立在归云号前,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这几日,岳小舟没有再和晏北寒说过话,并非她逃避,而是他一直选择避而不见。岳小舟只是叫半夏告诉了他自己要走的消息,本以为事成之前不会再见,哪知此刻却……   阳光淡淡地洒在他颀长优雅的身姿上,拉出一条单薄的阴影,一双清澈眼眸被略显苍白的脸色衬托得漆黑明亮,若有似无的笑意轻轻漾开,却隐隐流露出苦涩。   岳小舟还没有来得及尴尬,他就已经走到身前,徐俨知趣地打了个招呼后消失不见。   “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晏北寒的声音很轻,带了不易察觉的喑哑。   岳小舟直视他的双眼,漆黑如墨中,自己的身影晦暗不明,随着他的眼波流转。一时无话,她只得点了点头,只是脖颈僵硬,笑容也疏离刻板。   再这样对视下去也没有结果,岳小舟心中憋闷,转身欲走,却被晏北寒一把扯入了怀中。   她本想奋力推开,可感觉到四周聚集来的目光,又不能真的将众人眼中的夫君推离。僵持中,岳小舟不知不觉地抬起手,环住晏北寒的双肩,触手能及的温暖却犹如针刺,痛苦不堪。   “有人时,你才不会推开我。”晏北寒语声轻如气呵,悲凉凄怆。   岳小舟哑口无言。   自己南下,安排好了一切。却惟独没有给晏北寒任何权力与余地。他心中的自己会是怎样的绝情,世间哪个女子会在和心爱男子两情相悦春风一度后就做出这样残忍无情的决定来?   岳小舟并不否认,她有过更可怕的想法。她曾希望用自己的绝情来逼迫晏北寒背叛,等到事成定局,她再一网打尽,永绝后患。这想法刚一出现,便被她狠狠压了下去,再不敢多想。   可这种狠毒的本能让岳小舟难以抑制对晏北寒的愧疚之情,而他刚刚的寥寥几字,更是蹂躏得她肝肠寸断。   离别的温情犹如煎熬,棱角分明的下颚紧压在肩头,温热的气息就在耳边起伏连绵。   最终,岳小舟只是轻轻抚了抚他因弯腰裹住自己而弓起的背,千言万语,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许久,她听到几不可闻的一声轻笑。   “情爱若只是梦,那我一定睡过了头……”晏北寒的双臂忽然加重力道,“小舟,我只希望你不要叫醒我……”   “别说傻话!”岳小舟沉声低喝,尾音轻轻颤抖。   “也只有我说傻话的时候,你才这样温柔的对我……”   他每一声自嘲的轻笑都钝刀一样刮在岳小舟的心头。她咬紧牙关,忍住了所有呼之欲出的安慰软语,一言不发。   身上笼罩的温暖气息消失不见,岳小舟睁开眼,晏北寒安然地望着她,已松开了怀抱。   他淡淡的笑容像是天边的一抹微云,有着挥之不去的哀伤,岳小舟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他明明在笑,可眼中饱含的,只有绝望。   她匆匆点头,转身走上舷梯,生怕多看一眼便心软,多说一字便后悔。   起锚,扬帆。   归云号驶离三川码头,那一抹蓝色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视线中。   站在甲板上远眺,岳小舟迷惑、困苦。这个男人根本与那个曾出卖她的人南辕北辙,到底是他掩藏的太好,还是自己真的错了?   看了看周遭忙碌的水手,岳小舟沉下心神,强迫自己心无旁骛。   她正在最危险的船上,随便一个闪失都有可能功亏一篑。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她来完成,这七日将是最难捱的,她决不能掉以轻心,怅然若失。   笑着与问候的水手打过招呼,岳小舟走下船舱。岳鸢一直有晕船的毛病,这次岳小舟特意让大夫配了缓解眩晕的药膏带上,以免她身体不适。   归云号船舱宽敞舒适,布置考究,再一想邵千帆的黑隼号,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岳小舟四处查看了一番,却忽然发觉有人正跟着自己,心中不觉冷笑。   回到船舱中,岳鸢正整理药品,见她回来,急忙开口:“小姐,这船上……”   岳小舟示意她噤声后,不急不缓地近前说道:“这次带了防晕的药膏,你也能好受些。”一边说,一边拉起岳鸢的手,在她掌心写了几个字。岳鸢心下明了,点了点头,两人再不说别的,有一句每一句说起了府上琐碎的小事和南下要处理的事务。   一连七日风平浪静。   冯坤话不多,每日都简要向岳小舟汇报行驶的状况。岳小舟知道暗中监视的自己的人一定是岳文谦通过冯坤安排好,于是不敢掉以轻心,与他说话时分外谨慎。七日无事,冯坤见岳小舟并无异样,来汇报时的神情也纾解不少。   其实,岳小舟早已在心中计算好邵千帆的折返时间,夜长梦多,她定下的地点是在去程途中,回程的风险太大,只怕岳文谦命人动手,她只剩死路一条。   这安排虽然天衣无缝,但岳小舟还是忐忑不安,直到第八日的夜里,归云号被一艘黑船堵在水道中,她悬着的心才彻底落下。   河匪劫船大多先是追上平齐后用钩网与绳索将两船并接,而后再渡绳搭板,洗劫被困住的船只。   归云号被追上后,船上先是乱作一团,很快在冯坤的指挥下变得井井有条。岳小舟发觉他的能力出众,心中暗叹,只可惜选错了路,再怎么出类拔萃也不足为惜!   只是这样下去,怕是计划会受到阻挠。   岳小舟看着黑船靠近,风帆上漆黑如墨,站在船舷上熟悉的高大身影与自己已经近在咫尺。   想来黑隼号当年横行海上,也是这样的情景。   顾不上多想,岳小舟让岳鸢紧跟自己,三步两步跑到了冯坤的跟前,“冯坤!叫你的人收好武器!不许抵抗!”   “大小姐!那是河匪!”冯坤难以置信地看向她,“必须得和他们斗到底才有活路!”   “别慌!”岳小舟假装胆怯,“河匪不过是见财起意,此行我带了足够的金银,只要他们上船,破财免灾才是上上之选。”   冯坤张口欲辩,却被岳小舟挥手打断:“我意已决!这次南下决不能损失船只和船工,否则坏我大事!”   这时,钩网扯住归云号,岳小舟感到船身一震,脚下虚晃几步才再次站稳。   “万万不可啊大小姐!河匪穷凶极恶,他们……”   “你敢违抗我的命令?”岳小舟低喝,怒而视之。   果然,冯坤眼神一黯,杀意蔓延。岳小舟假意转身,后背一道劲风,再回头时,岳鸢已拿匕首抵住冯坤的咽喉,他手中的短剑应声而落,眼中写满了错愕。   岳小舟冷冷一笑,转过身去对着惊魂未定的水手朗声喊道“谁也不许动手!”   水手们没有料到岳小舟竟会下这样的命令,甚至还挟持了船主,一时都傻了眼。就在这个时候,黑船上的“河匪”们一拥而上,控制了船只,将利刃架在了一个个脖颈之上。   最后登上归云号的,是一袭玄色粗糙衣衫的邵千帆。   他迈着修长笔直的双腿,如履平地般走过两船间的搭板,挂着邪性的笑意,径直走到了岳小舟的身边。   “大小姐别来无恙。”   慵懒沙哑的声线,戏谑悠闲的语气,仿佛两人真是游山玩水途中不期而遇一样。   岳小舟早已习惯他的不着调,也颇为轻松的笑了笑,“别来无恙,邵船主。”   “你们……你们……”冯坤双目圆睁,发觉自己落入圈套,“岳小舟!你竟然勾结河匪算计自家船只!”   “自家?姓岳之人若都是自家我也不用如此大费周章了。”岳小舟看他恼羞成怒的模样,浮起了讽刺的笑容,“我问你,岳文谦让你什么时候动手害我?”   冯坤见势不妙,沉吟一瞬,咬牙问道:“若是我老实交代,能否活命?”   “眼下这情形你还想和我讨价还价?”   “岳管事交代……在从锦阳返程至峦河镇的时候动手……”人为刀俎,冯坤不得不实话实说。   火把照亮了船上所有人神态各异的面庞,邵千帆玩味地看着岳小舟,只见她眉目如画,唇边挂着轻薄如月色的笑容,不怒不喜。   “这样看来……阴曹地府,你去的也不冤枉。”岳小舟看着冯坤,将他的震惊尽收眼底,快意跃然心间。   “到底如何?”邵千帆走到岳小舟身侧,挑眉询问。   片刻,岳小舟抬眸望他,眼中倒映出火焰狂热的绯红,声音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杀!”   ☆、碧血映泪长   邵千帆的手下手起刀落,血腥味弥漫开来,夹杂着尖叫和哀嚎。   月白色的裙裾溅上一道血点,岳小舟全然不在意,慢悠悠地转过身,看着冯坤眼含惊怒,瘫软地倒在甲板上。   很快,归云号上的人只剩下岳小舟和岳鸢。   “这船要烧了么?”邵千帆望着岳小舟,笑得痞气十足,“怪可惜的。”   “先把船里的东西搬走,反正也都是给你准备的。”岳小舟瞥了一眼甲板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充满血腥的场面,可心底却没有丝毫恐惧,反而有种隐隐的兴奋。她终于剪除了岳文谦的部份羽翼,若接下来的一切都能如此顺利,报仇之日就不再遥远了。   邵千帆收回一直落在岳小舟脸上的视线,挥了挥手,水手们将刀剑收好,嬉笑着向甲板下的船舱走去。   岳小舟走到岳鸢的面前,原本漠然的脸上露出一个轻柔的笑意,“一会儿放下小船,你在最近的码头登岸,找岳家的商号后将话带回三川,就说归云号被邵千帆劫了,水手和船主尽数被杀,我被他们掳走……”   “赎金万两,”邵千帆笑着打断她的话,顿了顿,“黄金。”   岳小舟懒得和他玩笑,从怀中取出太岳岁寒来递到岳鸢手上,“拿着这个。”   “我走了,小姐怎么办?”岳鸢被这个命令惊住,半晌才开口。   “你家小姐还有我呢。”邵千帆不合时宜地吹了个口哨插科打诨,岳小舟狠狠回头剜他一眼,急忙安慰更加犹疑不安的岳鸢:“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岳鸢看了眼脸上挂着坏笑的邵千帆,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不行!我不能丢下小姐一个人!”   “事已至此,你难道想看我功亏一篑吗?”岳小舟攥紧她的手,语气不由加重。其实她一早就料定岳鸢绝不会轻易离开自己,所以故意等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时才将计划说出,逼她没有退路。   算计信任自己的人是件十分痛苦的事情,岳小舟心中翻江倒海,冷若冰霜的脸上却只有毋庸置疑的表情。   岳鸢拼命忍下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见她首肯,岳小舟松了口气,将太岳岁寒递了过去,岳鸢低着头接好,夜色中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她忽然伸出手,推了岳小舟一下,拉开了两人的距离。随后将仍沾着冯坤鲜血的匕首抵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你做什么!”岳小舟错愕着上前一步,岳鸢便退后一步,始终保持着不变的距离。   火把橘红的光亮照得她双眸璀璨,两行眼泪滑过脸颊,留下晶莹的痕迹。   “我这样回去一定会被人看出破绽……”   岳小舟恍然大悟,脸色霎时苍白如纸,“不行!”   可还是慢了一步,邵千帆抢在岳小舟迈步前就将她紧紧搂住,禁锢在了怀里,“她说得没错,怎么有人死里逃生还干干净净的回去?”   “你!”岳小舟秀眉紧拧,一张俏脸冷若冰霜,目光刀一样瞪在他的脸上。   “我这是为你好!”邵千帆也冷下脸来,眼神竟有说不出的凌厉。   “只要换身衣服再沾点血迹就好!”岳小舟不肯让步,死命地挣扎起来,可她纤细的身体再怎奋力,也丝毫不能撼动铁链一样束缚的有力臂膀。   “小姐,一直以来不能帮你分担痛苦,此刻能祝你一臂之力,我很开心……”岳鸢的脸上绽开一个凄绝的笑,眼光流转间,溢满了欣慰。她毫不迟疑举起匕首,顺着脸颊狠狠割下,一道猩红的血痕陡然蜿蜒而下。   “不!不要!”   岳小舟觉得血液变得炽热,翻滚过五脏六腑,快要从里向外把她熔化。她痛苦无助,想去阻拦岳鸢,却只能无能为力地在邵千帆的怀中挣扎落泪。   “邵老大,身上的伤口容易看出施刃方向,我不能自己动手,还要麻烦你的手下了。”因为疼痛,岳鸢的双唇苍白地颤动着,说话的声音却莫名掷地有声。   怀中人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邵千帆心乱如麻,匆匆对岳鸢点了点头,侧身唤道:“阿萍!”   一直在邵千帆身后站立的阿萍慢慢地走上前来,她看了看几近崩溃的岳小舟,眼中闪过不忍和酸楚。   邵千帆向阿萍用力点了点头,她咬紧牙关,脉动步伐,拔出了腰间的直刀。   这时,邵千帆用宽大的手掌遮住了岳小舟的双眼,猛地转过了身。   岳小舟什么都没有听到。   除了甲板上往来搬运货物的脚步声,一切安静地可怕。   原本干燥的手掌冰冷潮湿,邵千帆不敢低头看岳小舟此刻的神情,他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弯下腰来,把她完全地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下。她哭得那么厉害,却只是大张着口,发不出半点声音,紧绷的脊背单薄脆弱,仿佛随时都会折断。她的痛苦随着不住的颤抖传到了他的身体和心中。   她的颤抖像是寒风撕扯着冬日里的枯枝,没有春风浮动的轻摇慢摆,只有阵阵凄凉的悲鸣。   在邵千帆的心中,岳小舟一直是棵笔挺的紫玉兰树,典雅不失妖娆,花朵婀娜,可树干却坚硬,根系更是深不可测。但他从未见过手腕强硬行事雷厉的她这样的模样,仿佛只是个小姑娘被毁去了心爱的布偶,无助悲伤。   “老大……”片刻之后,阿萍的声音带了轻轻的颤声,传入邵千帆的耳中。   “放艘小船让她下去!”邵千帆急忙喝道。   岳小舟正在他的怀中做最后的负隅顽抗,她越是挣扎,邵千帆的心越是像被刀割过,血肉模糊的疼。   仿佛过了很久,甲板上走动的声音早已消失,邵千帆才轻轻松开岳小舟。   她像一滩水般向下跌去,邵千帆手疾眼快,又将她捞回了怀中。   可还不等他开口柔声安慰,岳小舟猛地推开了他,踉跄着向船尾跑去。   绕过尸体,踩过血迹,岳小舟冲到船尾,奋力张望。   可是目所能及的地方是一片漆黑的河水,尽头处,是苍茫的夜色。   这计谋巧妙,甚至堪称完美,但这完美的计谋却无疑是在自己心上插了两把刀:一把叫岳鸢,锋利无比,触刃见血;一把叫晏北寒,钝刀满锈,刮骨彻心。   岳小舟颓然跌跪在甲板上,低低地呜咽。   “她不会有事的,”邵千帆一直站在她的身后,“有你的太岳岁寒,她一定能平安回到岳府。”   这安慰实在苍白无力,却是邵千帆此时唯一能做的。   而岳小舟的心中,一个疯狂的念头正在滋长蔓延。   她掌控不了岳家,掌控不了全局,才会不得不做这些努力去争取,一切的一切都归结于她的无能。如果她早能解决了岳文谦,收拾了齐睿白,那么她也就不会连一点信任都不敢交付晏北寒,也不会让岳鸢为自己身涉险境,伤痕累累。   她好恨!   十指纤纤扣住甲板的边缘,牙齿暗暗咬出了响动。   岳小舟缓缓站了起来,止住了哭喘。   六月末的夜风已不再微寒,可脸上未干的泪迹被吹拂过还是粘腻着些许冰凉。岳小舟理了理散乱的裙裾和衣襟,沉静如水的面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三川城岳府。   琴弦忽然断了。   正拄着手打瞌睡的忍冬被破音惊醒,慌乱地站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了!”   晏北寒怔怔地看着断弦,没有回答。   指尖一跳一跳的疼,他木然地抚过琴面,垂眸掩去涌动的晦暗。   “姑爷还不去休息?”忍冬拭了拭茶杯,茶水都已经凉了。   晏北寒摇了摇头,还是沉默不语。   送别时,岳小舟在码头上和沈旬还有徐俨分别说了话,如果只是交代生意事宜,根本没有必要单独谈话。   而就在岳小舟出发的前两天,邵千帆也离开了三川。   这些日子来,疑团堆积在他心中,越压越沉,晏北寒清楚得感觉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岳小舟究竟要做什么?   他不知道,可是他很害怕。   岳小舟城府深,心机多,可有时却容易急于求成。晏北寒一直不明白,除去岳文谦这种必须从长计议的事,她为何那么急切。   他害怕她做出什么大胆的举动,以身犯险,又或者像上次斩断齐岳两家关系时不够斩草除根。   琴弦断了不是好预兆。   他叹了口气,走到窗前,对面漆黑的书房没有半点光亮。   有时他能轻易看透她的心思,可有时,她又像一个谜。   晏北寒想到码头一别时,岳小舟决绝的背影。他能够感到她是有话要说,可最终那些话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情爱,信任,职责,她什么也没给他留下,只留下了那个背影,沉淀在记忆中,却越来越清晰。以至于昨夜,晏北寒做了个噩梦,梦里岳小舟身上插了一把雪亮的钢刀,慢慢地沉向水中,他拼了命去救,却总是在触到她指尖的一瞬又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开。   就是在昨夜,他从梦中惊醒,平静下来后,晏北寒伸出手,轻轻的抚摸着床上铺展开的软缎。那一夜,他们就是在这张床上抵死缠绵。   站在窗前,晏北寒感觉到一阵寒意,他害怕自己失去岳小舟,就像梦里一样,无能为力。   这一生,他一直在不停得失去,可是唯有她,他一旦拥有,便根本无法想象有一天失去后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夜色下,晏北寒向着岳小舟的书房望去,那一片漆黑渐渐地点燃了他心中的火焰。   ☆、真假复虚实   在激流中,有人选择做岛,有人选择做船。   岳小舟靠在桅杆上,望向北方,不知自己此刻是在随波逐流还是正在砥砺风浪。   自从归云号被她亲手焚毁,黑隼号北上已有三日有余。每天,岳小舟都会再核对一次与徐俨约好的时间,生怕出了差错,全盘皆输。   她已经压上了自己的全部。为了这个计划她错使岳鸢身受重伤,舍弃了晏北寒对她的感情,而自己又在一艘靠金钱与共谋得来的“盟友”船上。   想到这里,岳小舟直了直背,侧目去看正仰天躺在甲板上大睡特睡的邵千帆。   这两日他每天都在自己目所能及的范围内打瞌睡,一躺下就睡熟,半点动静都没有,看得人眼红嫉妒。岳小舟已经两日都没有入眠了,眼下一片乌青不说,脸色也很是憔悴。看着邵千帆舒服地翻了个身继续好眠,岳小舟气得别过脸去,再不看他。   忽然,她怔了怔。   恐怕自从三川码头一别后,晏北寒也再没睡过一个好觉吧。   岳小舟心中泛起酸楚,她垂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还有裙裾上的血点,静静地愣起神来。   “有心事?”邵千帆忽然睁开了眼。   岳小舟瞥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闷着不如说出来,”邵千帆坐起来抻了抻腰,“也好给我解解乏。”   岳小舟沉默了片刻,一丝笑意浮上脸颊,“也好。”   没有想到她答应得那么痛快,邵千帆愣了愣,复又挑眉一笑,“不如先让我猜猜?”   岳小舟点了点头。   “你在惦记岳鸢的伤。”   “这个还用你说?”   “你担心徐俨完不成任务。”   “他比你要可靠得多。”   “难道……是我?”邵千帆的笑里三分戏谑七分慵懒,眼睛却漆黑晶亮。   “没错,”岳小舟大方地直视他逼人的目光,“我在想,这样冒险的计划里,我却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一个心思不明的人,真是荒谬。”   “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邵千帆不知从哪里变出了支牙签,漫不经心地叼在口中,“看来,你也没有我想象中的神通广大。”   岳小舟面无表情,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海匪的背景不难查出,可是你与齐睿白的恩怨我却无从知晓。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你真的打算一直瞒下去?”   “我什么时候瞒过你,是你自己没问过。”   “那我现在就问你,为什么一定要置齐睿白于死地?”   沉默中,一只落单的水鸟从黑隼号上空飞过,叫得急促凄凉。   “我姓云,这个理由就足够了。”邵千帆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凌厉和黯然。   岳小舟一惊,“你是云谷城云家的人?”   “还有哪家姓云的和齐睿白有仇吗?”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岳小舟低声道。   “小时候我就被送到了沧南,那时候顽劣,改了个名字便到海上闯荡,跟了师父,成了海匪,最后还有了这黑隼号。”邵千帆苍凉地笑着拍了拍甲板,“中途回了一次家,被我爹狠骂了一顿后又跑了出来,本以为还有机会去认个错,可惜,等我再回来时,云谷城就是现在的样子了。”   岳小舟低下头,愧疚悄悄缠绕在心间,她想说声抱歉,又觉得格外虚伪。她本来是想试探邵千帆的虚实,没想到最终得到的答案却让自己心底原本就紧绷的弦急促地跳动。   “对不起,我……”她抬头,话说到一半便被邵千帆近在咫尺的脸堵住,他是什么时候靠过来的!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我是真的恨你。”邵千帆将手搭在岳小舟的肩上,凑到她的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恨你助纣为虐,恨你不择手段,恨你为什么有那么多迫不得已,让我想像恨齐睿白那样恨你彻骨却根本做不到。”   邵千帆夜一样深邃的双眼烙入她的眼中,肩上传来阵阵钝痛,她咬唇不语,静静的与他对视。   “啧啧啧,真是我见犹怜啊!”邵千帆忽然笑了出来,原本阴鸷的面容霎时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戏谑的邪笑,他伸手捏了捏被惊呆的岳小舟的脸颊,哈哈大笑起来,“你真的信了?”   岳小舟瞪圆了眼睛,被一口气憋得脸都红了起来,竟忘了躲他的手。   “云家的人会在沧南?还当上了海匪头子?”邵千帆又拧了拧,“笨蛋!”   “啪”的一声,他的手被愤然打掉。   岳小舟利落起身,抬腿便走。邵千帆不等她迈步,一把抓住她的手,硬是将她整个人扯了回来。   “放开。”岳小舟冷冷地说。   邵千帆盯着她冰窖一样的双眼,流里流气地咧嘴一笑,“真的不想知道了?留下来我就告诉你。”   “留下来让你再戏弄一次?”岳小舟动了怒,两片饱满的唇瓣几乎抿成了一条不带弧度的粉线。   邵千帆没有说话,笑容在他脸上渐渐消失,漆黑的眸中只剩下凝滞的寂静。僵持中,岳小舟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她愤然地死盯着邵千帆的眼睛,沉默相对。   “去舱里睡一觉,”许久,邵千帆松开了手,懒散的笑又回到脸上,“今晚船会靠岸补给。”说罢,大手在岳小舟的腰后一拍,将她推出了两步。   岳小舟没有回头,径直走下船舱。   她脚步很轻,走过甲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邵千帆看着关严的舱门,笑容渐渐褪去,“笨蛋……”   深夜,船舱的过道中响起急促混乱的脚步声。   岳小舟靠在夹舱隔板上,脑仁震得发麻。之前,她小睡了片刻后再合不上眼,反复思量起回到三川后的计划。突如其来的声音吵得她难以思考,披衣起身后,岳小舟走上甲板。   夜色柔软如绸,月光饱满莹润。   黑隼号停在浅滩上,几个水手正顺着绳梯爬到岸上。   岳小舟意识到,邵千帆清楚晚上靠岸时动静太大难以入眠,所以让她白天休息。可一想到这样的他竟心细如发,岳小舟心中对他的猜忌和警惕就更深一分。   根据航行的时间,现在他们停靠的地方应该离八重镇不远。镇上只有一个小码头,来往客商不多,十分偏僻,的确适合暗中进行补给。   岳小舟托腮拄在船舷上,目光顺着浅滩向不远的密林延伸,十几个人影正缓慢移动。目光落在走在最前最高挑的背影上,她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回想起今日的戏弄,心中还是愤懑难平。邵千帆说的话十句有九句不能相信,唯一能相信的那一句,还得反复思量一下究竟几成真伪。   经过这几日的观察,岳小舟越来越欣赏邵千帆的干练和稳重,每一个航行细节都尽在他的掌握中。回想当初希望把他收入麾下,岳小舟觉得自己还是鲁莽了。虽然邵千帆三番四次对她不敬,可岳小舟并不想因自己的喜好而让岳家错过这样的奇才。只是他深不可测,狡猾得像只能反扑猎犬的狐狸,自己能不能掌控实在不好说。   岳小舟幽幽地叹了口气。   等除掉岳文谦后再考虑这件事也不迟,眼下,她实在没有那个精力与那个能力去收服邵千帆。   月色皎洁明亮,勾起原本沉淀的记忆。   伏荷节泛舟那晚,月亮暗淡无光,她心中的夜色却因为晏北寒而点亮。如今的良辰美景,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看着,只觉得可笑凄凉。   天际破晓,邵千帆和水手才带着辎重归来。   岳小舟见全船上下都在忙碌,便也打算帮把手。   “让他们做吧,”邵千帆抢先一步拦住她,“我有话要和你说。”   见他神情严肃,岳小舟点了点头,随他走到了船尾没人的地方。   “我问了下渔船,这几日水流不大,月静风小,恐怕要加快速度才能按你给的时间到汇合的地方。”   计划有变,岳小舟沉吟后缓缓说道,“五天内一定要赶到!”   “我带够了补给,往后就不再靠岸了,”邵千帆看着她,忽的一笑,“船上货多,我这次没装水,轻装简行,就怕你喝不惯河水。”   “大事要紧,我无所谓。”   “那就好,这几日肯定辛苦,到时候别哭着求我靠岸。”   岳小舟挪揄地弯起嘴角,“你要是迟了,我才有机会哭给你看。”   “要是你现在哭给我看,我就告诉你岳鸢的消息,如何?”邵千帆向前倾了倾,尾音暧昧地上挑。   “你知道她的消息?”岳小舟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眼睛立刻潮湿起来。   邵千帆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她,似笑非笑。   岳小舟一愣,这几日胸中压抑的忧思如同泄闸洪水,将她的意志冲得支离破碎,眼泪顷刻涌出眼眶,在莹白的脸上划下两道晶亮的痕迹。   脸上的笑消失不见,邵千帆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手足无措地将她拉近,声音低柔,“岳鸢已经联系上了岳家。我还打听到她伤势无碍,早我们两天乘船北上。不过飞鸽传书肯定要比人快,三川一定已经知道消息了,徐俨一定会派人去迎她。”   邵千帆恨不得一口气把所有知道的消息都说出来,原本轻浮的话,也忘到了九霄云外。   “卸货的地点和交赎金的地点还有一天的水路,”岳小舟抽噎一声,断断续续地说道,“会不会来不及?”   “当然不会!只要一切顺利,我保证让你心想事成!”邵千帆见她还在哭,急得手心都出了汗。岳小舟哭得时候,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应付。   “谢谢……”她细声细气,竟然还道了声谢,转身向船舱走了过去。   邵千帆心乱如麻,想安慰她两句,话到嘴边又不知怎么说出口,只好看着岳小舟兀自离开。   他没有看到,她转过身后,轻撇的嘴角悄无声息上翘,弯出一个明媚的弧度。   岳小舟走下船舱,打了两个哭膈,脸上依旧挂着笑。   听到岳鸢的名字时她的确是抑制不住落泪的冲动,可听邵千帆说完,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   邵千帆这样的人,越是逆着他的意思来他就越享受,不如顺着反将一军。   岳小舟并不是记恨白天时的作弄,她只希望邵千帆真能因为她的眼泪,将刚刚那些话放在心上。   因为这一次,绝不容有失。她拿自己当做诱饵,为邵千帆打响在三江上的名号,赎金就是万两黄金的投名状,助他潜入河匪内部。还有她让邵千帆从南境带回的贡品,也会在汇合地点交给前来赎她的徐俨。   如果一切顺利……岳小舟靠在舱门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奇袭遇悍匪   阴霾的天空下,河水呈现出灰蓝的颜色。   为了加快航程,邵千帆没有在码头多做停留,一连五天顺着河道不断变换着帆向,向着三川日夜不歇地航行。   站在平稳的甲板上,岳小舟靠着桅杆向岸边望去,乌云将天空压低,铅灰色与青绿色在视线的远处交织,目所能及的范围内杳无人烟。舔了舔已经干裂的嘴角,岳小舟感到一阵火辣的刺痛。为了轻装简行,船上的淡水取自河中,即便煮沸后也带了土腥的气味,岳小舟不想别人觉得她娇生惯养,平日里她尽量减少喝水,只有到了干渴难耐的时候才强忍着恶心喝下。这么持续了两日,她那原本莹润的唇上便开了两道一动就疼痛刺痒的血口。   岳小舟深吸一口气驱走身体内潜伏的疲倦,又用力抻了抻僵直的背脊。   “看来,心情不错?”邵千帆笑问一句,走到岳小舟旁边,身子往船舷上一靠,“出航之前,我真以为你熬不住几日,便会哭闹着让我送你回去。”   “的确难受,可这点我还能忍,”岳小舟忍着唇上痛意,扬起明媚笑容,“眼下就要到家,你也不用再挖苦我了。”   邵千帆笑而不答,从怀中摸出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径直丢了过来。   “柑橘?”岳小舟接住后眼神顿时更加神采飞扬,爱不释手地摩挲起柑橘橙黄色不平的表皮。   “之前在那个渔村买的,奖励你路上没有哭鼻子。”   船上最少见的就是新鲜的瓜果蔬菜,岳小舟自从返程起就没有吃过水果,得了这一个柑橘后自然有一种如获至宝的感觉,喉间也不知不觉愈发的干燥。她知道那样一个破败偏远的渔村里能弄到柑橘实属不易,邵千帆嘴上说得戏谑,但岳小舟已经知道什么好话到了他的嘴里都会变成不正经的模样。自从那日哭过以后,邵千帆对自己温柔了不少,再没有那些胡言乱语的骚扰,岳小舟与他交谈起来也自然不少。   “谢了。”   说罢,岳小舟便开始剥柑橘。   “等等。”邵千帆看到岳小舟把柑橘皮剥出一小块来丢到河里后急忙制止,两步走到她身前拿过柑橘,十指娴熟地将橘皮完整剥下后又收回怀中,最后把圆滚的金黄色果瓤递给了岳小舟。   酸甜的汁液滋润着口腔的干涩,岳小舟即便这样也吃得小心优雅,只是一些残余的果浆流到了唇上,裂口立刻激起一阵蛰痛,让她忍不住轻轻皱起眉头来。   “酸?”邵千帆看岳小舟的表情显露出痛苦,急忙问道。   摇了摇头,岳小舟掰开了一半的果肉递给邵千帆,“给。”   “你吃吧,”邵千帆说道,“我吃过了。”   吃过了还会不知酸甜?岳小舟刚想戳穿他的谎言,却只听到头顶的桅杆上传来一声暴喝。   “老大!河匪!”   安静沉寂的甲板霎时喧闹起来。   索具摩擦的响声夹杂着粗鲁的咒骂,岳小舟退到一旁,怕打乱船员们早已烂熟于心的戒备运作。   她敏锐地捕捉到,在邵千帆有条不紊地指挥下,所有船员只是忙碌却并非慌乱。   “床子弩上弦!老三,船型和位置!”   目光继续追寻着邵千帆的身影,耳中全是他指挥的呼喝声。   “右舷西南九十丈!单桅三十排浆老沙船!”最高的桅杆上传来干净利落的声音。   “满右舵!拉起帆!抽起披水板!”邵千帆迈开步子向船头走去,走了两步后忽然立住,回过头来看着岳小舟,“别乱跑!”   不等岳小舟点头,邵千帆已然混入船员中。   沙船迎面驶来便是逆风,岳小舟冷静分析着刚刚听到的话,邵千帆起帆是想避免短兵相接利用黑隼号的速度甩开河匪。而披水板一抽起船会摇晃,她迅速地扶好身旁的桅杆,踩稳脚下。   “八十丈!”   船员们从木桶里抽出一把把小臂长带锯齿的直条砍刀,弓弩满弦的声音伴着船舵转向的吱呀响动,岳小舟踮起脚尖向船头看去,乌云密布的灰霾之下一个黑影已清晰可辨。   “七十丈!”   忽然,船身剧烈晃动,随着河浪起伏摇摆,岳小舟也摇晃起来,她用力抱住桅杆,脸上忽然感到细微的冰凉。   下雨了。   雨点轻盈细密从乌云中跌坠而落,起初只是几丝,顷刻后雨帘模糊了视线,岳小舟看到原本清晰的匪船朦胧地在雨霭中穿行,收起的帆索细如绣线。   “六十丈!”   老三是在凭借经验判断船速与距离。岳小舟略有不安,从一旁的木桶上拿过一柄短弩,额前的碎发被雨滴打湿粘腻在光洁的额头上,她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继续盯着动静。   “四十丈!他们加了桨频!”   “床子弩准备!”邵千帆的声音穿透细雨,岳小舟看见沙船重新出现在视线中,船首上没有人影,所有的河匪一定是在右船舷等着两船相错的一刻。她看到船上的三架床子弩都被推到了右舷,帆已满起,又有两三个船员将短刀衔在口中,手脚利落地爬上了桅杆。   “二十丈!右舵不算桨手三十七人!小心弓箭!”   “趴下!”几乎同时,邵千帆大声喊道。   箭矢破空劈斩开雨帘。岳小舟趴下,将脸紧贴在甲板上,只听见锐利的风声在耳边潮水般扫过。   一声惨叫,甲板随之震颤。   岳小舟调转头,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刚刚爬上桅杆的船员后背中箭,从高空跌落正趴在她不到一丈的范围内,嘴角翻起一串串带血的泡沫,头颅磕碰甲板崩出灿烂的血花,骨渣和血浆顺着浪涌的起伏沿甲板汇聚成河,闪电劈过他圆睁却无神的双眼,闷雷轰隆作响。   雨水将鲜血冲刷出粉红的鲜亮色彩,血腥味四散开来。   箭枝声消失不见,岳小舟抬起上身想要站起却马上被一个巨大的力量压下,脸颊被迫紧贴在了甲板上。   “来不及了,”邵千帆一只手牢牢按住她的头,趴在旁边,“一会儿再进船舱!”   “河匪是想用弓箭压制我们直到两船相接?”岳小舟看着邵千帆,忽然十分害怕他也变成之前那具死在眼前的尸体。   “他们人手有优势,”邵千帆眼神锐利,分析同样精准,雨水将他的头发打湿,零散地黑发顺着发尖滴下刀削一般的眉梢,“怕吗?”   他声音中的柔和与眼下情形格格不入,岳小舟顾不上细想,用力摇头。   “怕不怕都给我到船舱里呆着去,”邵千帆的语气毋庸置疑,“不要在甲板上添麻烦!”   两船相碰产生的震动从甲板一直颤入脑中,震得两人均是一麻。岳小舟再睁开眼时,邵千帆已经站了起来。   “网锯!不要让他们搭跳板!小心钩绳!”   河匪船是一艘典型的沙船。两船开始交错,岳小舟瞥见河匪中有人拉弓搭箭,箭头正是朝向自己这里。   “小心!”   她想都没有想便跃起来搂住邵千帆,向下压去!   马上就要回到三川,邵千帆一旦出事,船员一定会变成一盘散沙,她的计划也就前功尽弃。   羽箭与闪电一同划过,岳小舟身上一暖,邵千帆突然转过身死死抱住自己一声闷哼,而后是跌落时磕碰甲板的剧痛。重压之下,每一块骨骼都在颤抖,天旋地转,雨点放肆地扑到她的脸上,模糊了视线。   和冰凉的雨水不同,流到身上的液体散发着温热。   血腥气味萦绕在鼻尖,岳小舟心下一凉,用尽全身力气把压在身上的邵千帆支撑起来,顿时惊呆!箭枝穿透了肩头,露出一截滴血的箭簇,邵千帆紧闭双目失去了意识,面色惨白。   邵千帆就在刚刚护住自己受伤?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岳小舟来不及多想。她放下弓弩,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硬是将邵千帆拖到了几步外的桅杆下靠好。   “老大!”   一个人发现邵千帆受伤,全船的人都看过来,交错而行的两艘船右舷相接,河匪船上传来的呼喝让岳小舟头皮发麻。   “回去!”她站了起来,对着要奔过来一个船员大吼,“都回到你们的位置上去!谁也不许动!”   没有人再挪动半步,雨点拍打在脸上的感觉如此真实,寒气顺着脊背攀爬,岳小舟感到双肩不受控制的轻轻颤抖。   不,那不是恐惧。   “网锯!不要让他们搭跳板!小心钩绳!”岳小舟吼出邵千帆昏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看着一张张爬满惊惧之色的脸和那一双双慌乱无助的眼,她发狠地深吸气,借助肺腔的涨疼将懦弱、恐惧尽数逼走。转眼间,她异常冷静地下令:“想再见家中妻儿的,听我号令!”   ☆、生死尽一战   “满帆!”岳小舟紧握双拳,冲绞盘上的人大喊。   没有人数优势,两船相接绝无胜算,船不能停!黑隼号风势有力,速度也佳,只要解决绞网、跳板、渡绳这三招,就定能摆脱河匪。   “还愣着干什么?”见众人愣愣地看着自己,岳小舟厉声喝道。   “快!”人群中忽然一声高喊,众人如梦方醒,奔跑归位。   砰然一声响,三爪铁钩砸在了岳小舟脚前,“嚓嚓”滑行,稳稳地卡上船舷内壁。   “不能让他们登船!”岳小舟大骇,扯嗓子就是一声吼,“锯断绳索!”话音没落下,她已往船头快速奔去,对床子驽的操控手下令:“距离近,别射船。往人多处射!”   “轰哐哐”一连串巨响震得甲板不住颤抖,又是几个铁爪砸了过来,勾住了船舷。   河匪已看出黑隼号是海船,速度快,这是想要抢占先机。瞬间转过心念,岳小舟一面喊人割断绳索,一面命人射箭发驽阻止强攻。   黑隼号的水手身经百战,应对毫不含糊;岳小舟冷静沉着,指挥得当。默契配合下,四五个钩绳尽断。   风雨中,整齐划一的号子声贯彻天际,巨帆扬扬升起。   尚未来得及割断的两个钩绳还紧系着两船,扯得船身剧烈摇晃。床子驽难以瞄准,一箭射空,钉入水中。   岳小舟心头一紧,抬眼望去,竟发现腰缠腕粗绳索的河匪们正往船头、尾两侧快速分散,绳索末端全系在横桅上,手里也都扯着钩网。   这是要连人带网一起荡过来?钩绳且不足为惧,但绞网却是噩梦!岳小舟疾声怒喝:“小心上……”   话未喊全,厮杀声已然四起。   眼疾手快的水手赶紧举起手弩瞄准荡来的第一批河匪,但渡绳飘忽,箭矢命中率极低。   此时,及至黑隼号上空的河匪已松手,钩网抖落,两艘船死死地连在了一起。船身受拉力所迫,骤然晃荡。岳小舟连忙稳住脚下:“靠近船舷的,用网锯!弓驽,别停!”   床子驽发射的声响“嘶啦”而过,对面船上惨叫声迭起。两三名河匪被腕粗箭驽贯穿,钉在甲板上,血肉模糊,狰狞一片。   “好,干得漂亮!”岳小舟兴奋地大喊着,激励己方士气,也为打压对方气势。   此起彼伏的吆喝和号子声在甲板上盘桓回旋,岳小舟心中似有一股烈火腾起,待要破胸而出。   越是激动,她越发沉稳,快速奔行在甲板上,有条不紊地下令。   河匪被激怒,潮水般往黑隼号涌来。几个攀爬钩网的河匪先锋被弩箭射中,“噼啪”一阵,砸入江中。   攻势暂阻,但搭上的钩网倒刺密布、韧性极强,难以割断。这方几人,手上都已血迹斑斑,却只锯断了其中一条。眼看两船的距离越来越近,若再近些,则跳板并联,后果不堪设想!   雨势渐大,岳小舟左顾右盼,焦急地思索对策。忽见破雾的火把不知什么时候已熄灭,心中猝然一亮。她随手往侧一抓,竟是举着弓弩瞄准的阿萍。   “去厨房!”岳小舟疾声道,“把油拿上来!”   阿萍用力点头,扔下弓弩向船舱飞奔。   这个空档,三个床子弩连发数箭,射落几个正欲荡绳登船的河匪。落水声乒乓作响,气势大振,岳小舟高兴但心中了然,必须马上分开两船,否则箭矢用尽,黑隼号只能任人宰割。乱中择路,她抬头望向对面,飞快判断出谁是河匪首脑,命箭术好手尽力瞄准,争取杀帅退敌。   河匪中也有人精于箭术,陆续有人中箭,岳小舟忙喊人填补空当。眼下,能断则断,一刻拖延不得。来不及思考太多,她命床子弩操纵手一齐锯网,争取时间。   几声大吼传来,一个河匪竟踩上只搭了一半的跳板,直直飞扑过来。   “嘭”一声,离她几步之遥,河匪稳稳落在甲板上。眼见河匪刚一站稳便举刀直扑而来,岳小舟心道不好,恐怕河匪早已看出她是船上老大。   她脑筋再快,也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只要河匪靠近,便是一个死字。情急之下,岳小舟抄起身旁木桶上的弓弩,来不及瞄准便扣动机括,箭矢飞出,后坐力将她震得两臂发麻,仰倒在甲板上。   后脑着地,剧痛传来,眼前满是金星。求生本能驱使下,她就地一滚,强忍疼痛奋力睁眼。   刚才自己那一箭不知飞到哪里,毫发未伤的河匪已至身前!   顾不上疼,她飞快蹭身向后,腿侧疾风掠过,一刀紧贴小腿切下,划开了一片裙角。眼看性命不保时,一声凄厉惨叫从头上传来。   血渍顺着雨水散开,河匪双目圆睁直挺挺地倒下。   他的身后,阿萍还保持着丢掷飞刀的姿势,脸色惨白地喘着粗气。   岳小舟飞快从惊恐中回过神,挣扎着跑向她,“油呢?”   阿萍兀自喘着粗气,指了指放在甲板上的两个陶瓮。   “就这些?”岳小舟一愣,这些根本不够!   “还有!我再去拿!”阿萍转身就跑。   岳小舟扯过身旁一个水手,“你也去!”   河匪攻势不断阻滞,岳小舟看准时机抱起两罐油,深吸一口气,向船舷跑去。   扣开泥封,油尽数淋在钩网上,她抻臂向远处抖了抖,撒手任空罐跌落河中。   有个心思敏捷的水手看到,赶紧抱起另一罐油淋向旁边钩网。这时阿萍两人又抱上来五六灌油,也都如法炮制,把搭在船舷上的钩网淋了个遍。   岳小舟举起火刀火石正欲点火,刚探出身,一阵箭雨劈面而来,她赶忙大喊趴下,可仍有人动作稍慢,中箭倒地。   河匪也不是吃素的,察觉自己的意图后懂得用箭枝压制,阻挠她的计划。   略一思索,岳小舟咬了咬牙,趴伏在地上大喊,“有火石的点火,剩下的人拿弓弩掩护!”   嗖嗖声密集呼啸而过,箭阵对冲,船舷处得了口喘息,岳小舟爬起来探身出舷,啪啪地摩擦起火刀火石。   火星四溅,沾油即燃。钩网本就是粗麻浸了桐油拧成,再加上被油淋透,在雨中也照样熊熊燃烧起来。   喘了两口粗气,回身转头一看,旁边的钩网也被点了起来,岳小舟更添一份信心,拔腿跑向下一个钩网。   未等探身,岳小舟余光瞥到对面,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停下来。   原来,河匪见情况如此,竟有了背水一战的架势!纷纷荡起钩绳跳上短板,向着黑隼号扑来!   “弓箭!箭!”已嘶哑的喉咙挤出高亢的声音,岳小舟心跳震颤着头痛,仿佛要炸裂一般。   “大小姐!没有箭了!”   “刀!那就用刀!上来一个杀一个!”再没有别的法子,她用粗噶的声音喝道。   几个河匪先后跳到了甲板上,顿时掀起喊杀声一片。   岳小舟飞快环顾,除了自己面前的这个,前后五个钩网都已点燃。   将身探出船舷外,她激烈地碰撞火刀火石,可手心出汗再加雨水淋湿,碰撞出的火星不大且都落到岳小舟娇嫩的指尖,登时引来疼痛钻心。她死死咬牙,硬是没有停手,加快摩擦的速度。   十几下后,钩网终于点燃。   她来不及兴奋,平齐的两船就因为第一条钩网的断裂形成了一个开角,船身受力不匀,猛烈地摇摆起来。半个身子已探出船舷的岳小舟随着船身摇摆脚下一滑,整个人甩出了甲板,直直摔向河中!   脑中空空如也,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竟会命丧于此。   臂上猛地一紧,下坠突然止住!   岳小舟只觉眼前一黑,口中咸腥涌动,身子被惯性带着撞到了船舷外的木板上,浑身的骨头都散开般痛了起来。   “抓住!”   头顶传来一声暴喝,她挣扎着抬头,一个人影闯入眼中——肩头鲜血淋漓的邵千帆探着身,捉住了她的双臂。   望着他没有半点血色的脸,求生欲望霎时点燃,岳小舟腰上用力,一条腿拼命向上抬去,勾住船舷外的突起。   “小心!”邵千帆忽然大叫。   “啊!”   腰上剧痛,一支羽箭擦过左腰侧,贯入船舷木板,岳小舟的衣服顿时鲜红一片。   “用力!小舟!用力啊!”邵千帆肩上重伤,刚刚苏醒,已是强弩之末,能捉住岳小舟已属勉强。然而生死攸关,他咬紧牙关,忍住剜肉碎骨般的痛苦,硬是没有松手。   “不行……不行啊……”腰上重伤,岳小舟根本使不上力气,两条腿无力地垂下,双臂也早已麻木。   “抓紧我!”   鲜血顺着邵千帆的伤口流出,经过手臂,滴在岳小舟的脸上,血腥味刺激她抬起头,就在这时,一声怒吼传来,手腕撕裂一样的疼痛,她的身子忽的一轻,竟被提了起来!   情急之下,邵千帆硬是提起悬在半空的岳小舟,将她拽过了船舷!   两人的身子重重跌在甲板上,鲜血混着雨水,聚成一滩。   船身继续激烈摇晃,钩网系数烧断,黑隼号满帆顺风,奋力跃水,挣脱向前!   岳小舟抱着船舷爬起,只见河匪沙船交错而过,眨眼功夫,已甩开半船的距离。   安全了……   手、头、腿、腰像是四根琴弦骤然断开,她倒在甲板上,视线渐渐模糊。   “别睡……小舟……别睡……坚持住……”   上半身已被染成红色的邵千帆连喘气都要忍受极大的痛苦。   他虚脱得双唇颤抖,根本无法坐起,贴着甲板手脚并用,一点点向着岳小舟爬过来。   “坚持住……”   麻木的手掌被紧紧握住,却没有半点暖意,岳小舟感到天地在绕着她旋转,一圈一圈,痛苦拍打躯体,意识仿佛破了的沙漏,极速流逝。   在一片欢呼与惊叫中,她闭上了双眼。   ☆、依依人归时   痛苦像潮水,折磨她,撕扯她,令她痛不欲生。   漆黑的船舱内药味弥漫,岳小舟缓缓睁眼,后脑像被嵌入钢钉,连皱眉也痛入骨髓。   她用力吸了吸气,模糊的意识被痛苦拉扯回现实。   与河匪那场激烈的恶战渐渐清晰,她受了伤,躺在这里,不知到底睡了多久。   糟了!   因为紧张身子一颤,岳小舟疼得直倒抽冷气,她闭上眼喘匀气息,半晌才睁开。   床边突然多了一个黑影。   “货我已经交给徐俨了,”黑影发出粗噶嘶哑的声音,“你不用担心。”   一觉醒来,邵千帆的声音变成这样,岳小舟始料未及。好在正事没有耽搁,她心存感激,想要道谢,火燎干燥的喉咙却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动静,听来比他的还要可怕。   “喝点水。”   黑暗中,一个冰凉的物体凑到唇边,岳小舟迫不及待张开嘴,几口下去,沁凉的舒爽游走全身,疼痛也消弭不少。   “多谢……”咳了两声,她终于能开口说话。   “还有哪不舒服,嗯?”   岳小舟想说哪都不舒服,却又不想在邵千帆面前示弱,最终只是苦笑摇头。   短暂的静谧后,一盏烛火幽幽亮起,映得狭小的船舱一片昏黄。   邵千帆坐回床边,替她掖了掖被,“船上缺医少药,只能简单处理。哪里不舒服马上告诉我!”   眼前的男人几乎看不出前几日的意气风发,憔悴的脸上血色淡薄,右臂吊在脖子上,血迹斑斑的衣服也没来得及换。   想到他是为救自己才这幅样子,又在自己昏迷的时候带伤处理了货物,岳小舟心中感激,笑容也发自内心,“邵千帆,多谢。”   邵千帆低着头,面容隐藏在阴影中,看不到表情,“岳小舟,有的时候,我真看不懂你。”   岳小舟一愣,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咱俩在码头上第一次碰面时,你看着自己的船主满眼都是杀气,起初,我以为你只是生气他克扣船员工钱,直到我得知他的死讯才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是你使计害了他,对不对?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像刺猬一样防备所有人,我一直以为,在你的心中,人人都只是棋子,可是那一日你为岳鸢一个小小护卫哭得快断了气,我才知道有人例外。”邵千帆抬起头,不等岳小舟回答,继续说道,“你关心岳家,关心岳鸢,关心晏北寒,除了这些,你还在乎什么?”   一连串的质问下,岳小舟只觉得他的话有些奇怪,什么时候邵千帆这么关心起自己的所作所为来?他们两人的纠葛是在齐睿白身上,可刚刚他的话里,丝毫没有提到与约定有关的事情。至于晏北寒……在旁人眼中她和晏北寒是伉俪情深,但邵千帆早看出蹊跷,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关心晏北寒?   头痛欲裂,岳小舟忍着疼,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我一直都只在乎这些,尤其是岳家,早在你我盟约之时,你就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再问一次?”   邵千帆幽暗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我只是想确认,你到底有没有心。”   今日的他实在奇怪,沉默了片刻,岳小舟无奈地轻笑出声,“我有没有心和咱们的盟约没有半点关系,和你也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能说出这话来,你还真是没有心。”邵千帆也低低地笑了出来。   他的笑声混杂一丝岳小舟难以理解的喟叹,她皱了皱眉,原本就阵痛的脑袋又开始胀痛不止。   “这个还你。”   话音未落,手中多了什么沉甸甸的,岳小舟轻轻一摸,愕然地看向一脸淡漠的邵千帆。   “太岳岁寒?你……”   “齐睿白和岳文谦都不是省油的灯,你可以把这个交给徐俨,让他死心塌地为你做事。”   “徐俨对我对岳家一直死心塌地,”岳小舟没想到邵千帆会为她考虑,心中诧异,犹豫之后,她还是决定不要轻举妄动,“谢谢你的好意,这太岳岁寒你先留着。”   “当初给我的时候一百个不情愿,眼下这么好的机会可只有一次,别后悔。”邵千帆冷哼一声。   “之前是之前,你我当时敌友未明,我自然要谨慎一些,现在,我们有了共同的敌人,这点信任我还给得起,”岳小舟淡淡一笑,“太岳岁寒也是你劫持过我最好的凭证,要是河匪为难你,你大可以拿出来给他们看。”   点燃钩网时被火星灼伤,岳小舟十个手指都抹了药缠上布条,她十分艰难地捏着太岳岁寒,往邵千帆手中推了推。   温热在掌心停留须臾,岳小舟感到邵千帆宽厚的手掌压在太岳岁寒上,把自己的掌心整个覆盖起来,很久后才收回去。   “好,我还是那句话,绝不会拿着你岳家的东西为非作歹。”   他的话比当初真挚得多,岳小舟笑着点了点头,不料牵动伤处,唇边溢出一丝痛苦的呻吟。   “你好好休息,明天徐俨就来接你,等回到岳府再找个好大夫看看,别磕坏头,人再变傻了。”邵千帆说的戏谑轻松,起身的动作却干净利落,眨眼便吹灭蜡烛,拉开舱门。   迈出一只脚后,邵千帆不知为何停下来。   “岳小舟,你记得,你这辈子欠了我邵千帆一次,我等你下辈子还。”门前,他没有回头,声音低幽平缓。   “我岳小舟从不欠人情。”岳小舟沉声说道,“要我还什么,尽早说。”   “你还不起,”邵千帆忽然笑出声来,“等我好消息。”   门轻轻关上,船舱顿时漆黑一片。   邵千帆的反常让岳小舟迷惑,可疼痛更让她难以招架,不一会儿便昏沉沉睡去。   不知不觉,脸上传来一阵麻酥酥的热痒,岳小舟睁开眼,看见阿萍正拿一块温热的手帕替她擦拭额头。   “弄疼你了?”阿萍马上缩回手。   “没,”岳小舟疲惫地笑了笑,“挺舒服的。”   阿萍像是刚刚哭过,眼圈红肿,硬是挤出一个笑来。   “你也受伤了?”岳小舟关切地问。   “船上就你和老大伤得最重,他还能下的来床走动,可你……”阿萍哽咽一声,手帕在手中揉作一团,“大小姐,你昏迷了三天,老大天天在床前守着你,只听你一个劲儿的说胡话,一点要醒的意思都没有,我也以为……再没机会和你道谢了。”   “这船是你的家,上面也有我的东西,我为了你也就是为了自己,不必言谢。”岳小舟不敢居功,又觉得自己说得太直接,想再宽慰她两句,突然,她愣了愣,一抹绯红悄然跃上脸颊,“我……我都说了什么胡话?”   阿萍低头微一思索,脸也红了,“你一直在叫你男人的名字……还抱着老大不肯撒手……”   羞涩褪去,岳小舟不禁愕然,心中漫过潮汐一样的哀伤。她没想到自己对晏北寒的依恋如此之深,即便昏迷也念念不忘。   “你还一直不停的问,到底自己做错了什么,还说什么背叛不背叛,死不死的,怪吓人的。”阿萍缩了缩脖,看着岳小舟的眼神也有些怜悯。   “都是胡话,”岳小舟笑着搪塞过去,“这些天辛苦邵千帆和你了。”   “我有什么辛苦的,真正辛苦的是老大,你昏迷的时候连水都喂不进去,喝进去也吐出来,老大说你喝不惯河水腥气,就把水烧开后用干净的布凝了水汽再一点点集起来,滤了三四遍后你才咽得下去。”   “他真的为我这么大费周章?”岳小舟错愕地看向阿萍,一脸难以置信。   阿萍认真地点了点头,“老大觉得这些事都该是他承受的,却让你担起这责任,结果受了重伤,差点把命搭上。”   岳小舟沉默不语,阿萍又说了许多她昏迷后琐碎的事情,都是邵千帆多么温柔仔细的照顾,而她的病况多么可怕令人担心。的确出乎她的意料,邵千帆竟会这么照顾她,而不是当成简单的盟友,或许,他真的会倾尽全力来帮助自己。   两个人聊了聊别的事情,岳小舟吃了点东西便又睡了过去。等到晚上,她被一声声温柔的催促叫醒,邵千帆的脸映入眼帘。   “再睡就错过会合地点了,你诚心让我人财两空是不是。”   岳小舟笑了笑,觉得他还是没有变。   忍耐着遍布周身的疼痛,岳小舟走下床,一点点向门口蹭去,突然,觉得身上一轻,腰间的刺痛顿时大增。   她被邵千帆拦腰抱了起来。   “放我下来!”岳小舟冷下脸,说得义正言辞,转念一想,又换了口气,“你肩伤未愈,我自己走就可以了。”   “少废话!”邵千帆浓眉下的眼里涌动着黑暗的波涛,“等你蹭到甲板上,天都亮了。”   岳小舟没再吭声,虽然心中不喜,却还是老实的任邵千帆抱着她走上甲板。   一直呆在船舱中,夜风虽说不凉,岳小舟还是不适应的一抖。肩头马上温暖起来,她低头一看,邵千帆将自己的外衫披在她的身上。   吊着胳膊的布带不知什么时候被拿下,邵千帆仿佛没收过伤一样,双手环于胸前,静静站在她的身旁。   只是一丝血红色还是从他左肩布料中氤氲开来,脸色也愈发苍白。   “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岳小舟看向他,低声说道,“我等你的好消息。”   邵千帆身子一震,许久后,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站在船头,望向被夜色染成黑色的川江远处,等待徐俨如约而至。   桨声由远及近,岳小舟松了一口气。   远远的,一艘样子普通的三板船渐渐划入视野,两盏风灯随着起伏荡漾,越来越近,隐约可见船头上站着一人。   岳小舟迫不及待想见到徐俨,她走这些日子不知岳府如何,岳家的生意如何,她都想一口气问个明白。   当三板船靠近黑隼号,岳小舟全身的血液都凝固起来,像是有人在她心口砸了几拳。   晏北寒一袭象牙白的衣衫,芝兰玉树般站在船头,直直望向自己,望入自己的眼眸中。   “怎么是他,”邵千帆冷哼一声,“说好的徐俨呢?”   岳小舟没有回答他。   隔着河水,她凝视晏北寒的眼睛。他脸色阴沉,目光宛若在深夜中跳动的火焰,烫得她心底发慌。   晏北寒不知道自己与徐俨的计策,此刻他出现在这里,一定是以为她真的被河匪绑架。   那种痛苦愤怒的神情绝不是伪装。她越想越温暖,越想越酸楚,猜忌、犹疑和防备烟消云散,岳小舟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人,为了她不顾安危,只身犯险,是多么值得她信任,值得她去珍惜。   她下意识向前走一步,腰上骤然一痛,邵千帆的手不知何时收紧在她的腰际,虽然避开箭伤,但这一紧还是让岳小舟疼得冒出冷汗。   痛苦中,她仍然定定地看向晏北寒,仿佛能从他的回望中得到力量。   “怎么是你,徐俨呢?”邵千帆勾了勾嘴角,笑得有些僵硬。   三板停在黑隼号船头前,晏北寒没有看邵千帆一眼,由始至终,他的目光都缠绵地凝固在岳小舟的脸上。   沉默片刻,他用沉静低柔的声音回答,“我来带我的妻子回家。”   ☆、乍惊缠绵绝   邵千帆的手臂再次收紧,岳小舟侧目看他,心中升起疑云。   送赎金只是个幌子,那万两黄金也是给邵千帆加入河匪的敲门砖,可他现在没有一点要放手的意思,难道是想反悔?   联想他这一日的言行,岳小舟又觉得不像。她再次看向晏北寒,忽然心中一动,明白了邵千帆的目的。   应约而来的人不是徐俨,他怕其中有诈。   徐俨对自己忠心耿耿,更不会轻易违背命令,晏北寒一定是千方百计说服他才能亲自来到这里。只是晏北寒知不知道这只是自己的计划?   他的到来让岳小舟阵脚大乱,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呼之欲出,目光都要融化在他的凝视中。   “黄金呢?”邵千帆冷冷地问。   晏北寒没有回答,微一侧身,身后船上大大小小的箱子在黑暗中起伏错落。   “打开。”邵千帆又说。   晏北寒示意船夫将箱子打开,夜色下,黄金流光溢彩,看得人眼前满是光晕。从始至终,邵千帆都没有看黄金一眼,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晏北寒身上。   “可以了吗?”察觉到邵千帆目光有异,晏北寒朗声说道。   岳小舟和邵千帆飞快对视一眼。她转过头,发现晏北寒正看向自己,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刚刚自己和邵千帆在夜色掩护下的眼色。   邵千帆没再多说,招了招手,船员们动作麻利地将两船舷板搭好。   岳小舟看着晏北寒,不自觉地向前走了一步,邵千帆愣了一瞬,很快将她拉回到自己身边,用眼神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然后轻轻推了推她的背。   每走一步,岳小舟的身上都好像被利刃刮过。可她心中还是庆幸邵千帆没有像刚才一样抱起她,让她在晏北寒面前难堪。   走到舷板尽头,三板船头迎上来的晏北寒已和她近在咫尺,伸手可及。双目交汇,黑眸中涌动的关切和深情像是灼热的熔岩缓缓流动,岳小舟心中百感交集,温暖却惶然。   忽然,腰上一个大力,邵千帆推了她一把,紧接着,她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温暖的怀抱。   淡淡的白檀香气萦绕在鼻尖,清新温柔。晏北寒抱得太紧,伤口火辣辣的疼,岳小舟咬牙伸手去推他,却不由得愣住。   他在发抖。   那是一种极其轻微的战栗,细小到眼睛无法分辨,只有当两个人紧紧相贴的时候,才能感觉到隔着衣料传来的细密抖动。   岳小舟心中酸楚,下意识环住他的背轻轻摩挲,“我没事……”   他死死地抱住她的躯体,许久,才从失而复得中清醒,缓缓松开手,低下头,轻吻上她柔软的唇角。   两唇相触,浅尝辄止。岳小舟没有躲开,她闭着眼,沉浸在他短暂停留的气息中,像是荡漾在飘忽的梦境里。   温存须臾后,晏北寒抬起头,耳根向下的白皙皮肤上染了淡薄的红色,岳小舟也脸上发烫,后面船上还有那么多人,刚刚那一幕肯定是被尽收眼底了。   “我真的没事,”岳小舟有些害怕晏北寒幽深的黑眸,他上下打量着自己,眼神越来越暗,“都是小伤。”   “你有事,”晏北寒沉声说,匀称的五指温柔抚过她额头上紧缠的布带,又顺着脸颊滑下,贴着脊背,落在了受伤的腰间,“是他干的?”   他眸色一冷,低沉沙哑的嗓音陌生可怖,岳小舟很难解释这一身伤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好低柔对他一笑,“回府再说。”   “好。”晏北寒点了点头,阴冷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后,又温柔的落回在她的眼底。   三板船摇摇晃晃地开动,岳小舟被晏北寒揽在怀中,悄无声息地偏头,她的余光中,邵千帆站在黑隼号巨大的阴影里,越来越远,夜色下,他的表情难以分辨,岳小舟用难以察觉的幅度向着他的身影点了点头,希望他能保重。   回过头来,岳小舟轻轻呼出一口气,总算到这一步,她的计划都没有落空。虽然中途发生的许多事让局势失控,不过至少现在,她能回家睡个好觉了。   疲惫袭来,伤口又疼了几分,岳小舟毫无准备,倒吸了一口凉气,软软地靠在了晏北寒的臂弯里。   晏北寒低头在她发际一吻,随后将她打横抱起落座,圈在怀中。   “岳鸢怎么样?她的伤有没有性命危险?”岳小舟顾不上羞涩,只想一口气把所有问题都问出来。   “她很好,至少看起来比你还要好。”晏北寒疼惜的目光流连在岳小舟全身,看得她脸上发热,喉咙发干。   “府上呢?还要生意也都好?”   “都很好。”   问了一圈,岳小舟悬着的心慢慢落了下来,她走的这些天里一切如旧,比预想要好很多。这一放松,身上又是一疼,她这才想起自己正坐在晏北寒的怀里,姿势暧昧亲昵。   岳小舟没有再脸红,她只觉得自己可笑又讽刺。   离开三川之前就决定斩断的情愫不知什么时候死灰复燃,她昏迷的时候,连旁人都听得出她对晏北寒的感情和依恋,可当她真正面对他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从心底到神情,都是漠然的戒备。   她觉得好累。   忽然,她意识到,自己刚才问了一圈旁人与生意上的事情,唯独没问的,就是晏北寒这些日子如何,传来自己被劫持的消息,他一定如坐针毡,刚刚抱他的时候,原本匀称的脊背也有些瘦削的手感。   惭愧间,她犹豫着抬起头,晏北寒的眼中满是焦灼的痛苦,目光停留在每一处显而易见的绷带上。   “那你呢?”她的声音如同窃窃私语,“你还好吗?”   晏北寒没有马上回答,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后,缓慢地摇了摇头,“小舟,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这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天在码头上,我心里其实也很难过。”岳小舟低下头。   “你难过的是不得不离开我,还是想信任我却做不到?”   岳小舟一愣,本想解释,可是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再说任何掩饰的话都会显得虚伪,聪慧如晏北寒,怎么会看不出自己的犹豫和挣扎?她又何必自欺欺人,再说那些无关痛痒的话。   索性,今天就把一切挑明了吧!   她抬起头,直视晏北寒的双眼,正欲开口,忽然,下巴被扳住,温热的气息袭来,她错愕的忘记挣扎,任晏北寒的吻覆盖上来。   吸允和舔舐都比以往用力缠绵得多,舌尖缠绕,岳小舟感到一阵酸麻一直深入到脑海,让她窒息和战栗,两人早已品尝过情欲的味道,湿热的纠缠下,她身体不受控制的发热,隔着两人的衣服,她也能清晰的感到晏北寒身上也是一样的滚烫。   经过前几次,他的技巧突飞猛进,一个吻下来,岳小舟连招架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兀自地喘息,任他在口中掠夺,甚至被撩拨得羞涩回应。   终于,晏北寒松手,移开唇,眼眸里情潮涌动,却闪烁着岳小舟难以分辨的幽深暗芒。   “你走之后,每天在夜里我都会梦到这样的吻,”他伏下头,舔了舔她发烫的耳垂,“我梦见你在我怀里,我在你身体里,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我就像刚刚那样吻你,一次又一次,感觉那么真实,就像那一夜……”   岳小舟从没听过如此露骨的话,身上似乎燃烧起来,伤口一跳一跳的,又疼又热。这羞恼的话从晏北寒的口中说出却温柔的让人不知如何是好,她僵硬地坐在他怀里,言语的缱绻比吻还要让人怦然,她不知要怎么回答,只能用力低着头,急促地呼吸。   “所以……对不起……是我等不及了……”   晏北寒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气息徘徊在耳边,岳小舟吓得怔住,越细想他的话越觉得不寒而栗,晏北寒不会是想对自己用强?在船上?在自己还浑身是伤的时候?她急忙抬头,慌乱的目光撞上一池深不见底的幽潭,连自己近在咫尺的倒影都看不见。   她回头扫了一眼船尾,船夫应该是徐俨的人,他也正看向他们这里。   “你疯了!晏北寒!”她冷下脸,压低声音,耳际却仍然绯红一片。   让她惊愕的是,晏北寒的神色也变得异常冷峻。   不,不对!   岳小舟从晏北寒怀中挣脱出来站起身,疼得浑身颤抖,仍不断踉跄后退。   碰撞声和船身摇晃同时传来,岳小舟一个趔趄,又被晏北寒捞回了怀中。越过他的肩膀,是一艘与三板船差不多大小的船只,船上差了几只火把,甲板上没有人影。   两艘船停在江心,漆黑的江水围绕着这座“孤岛”。   这种感觉她并不陌生。   胸腔中涌动着凛冽寒风,岳小舟推开晏北寒,向后退去。   船夫绕过她,走到对面,将两船用绳索并排拴上,再搭好舷板。   前船中,传来一阵笑声,这笑声熟悉得让岳小舟如坠冰窟,她骤然明白眼前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无论她做什么努力,结局都是一样的么?   她看向晏北寒,目光绝望而冰冷,却毫无预兆的,扯出一个讽刺的笑。   而他则以一种近乎冷漠的姿态回应。   “小舟,我的好侄女,别来无恙。”前船上,声音由远及近,岳文谦走过舷板,笑着站在晏北寒身前。   ☆、峰回无路转   月色凄迷,长夜静寂。   岳小舟静静地站在船上,凝目看了晏北寒许久,忽然嗤笑出声。   这一世,她竭尽全力想要扭转结局,最终却还是毁在这个人手里。究竟是孽缘,还是宿命?   愤恨和不甘被心底锥刺般的痛楚碾碎,岳小舟只觉眼前一切滑稽而又悲凉,让人心生绝望。   看岳小舟几近癫狂的笑,岳文谦竟有一瞬的发寒,但瞄眼看过站在身旁的晏北寒,又镇定下来。晏北寒面容冷峻,漠然地与岳小舟对视,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竭尽全力又如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可如今的痛苦,却比前世焚心百倍!岳小舟心痛至极,却又倔强地想笑,冲晏北寒露出一个满是自嘲的苍凉笑容。   心底痛楚如张牙舞爪的野兽般凶猛扑上,似要冲破她的身体,咆哮怒吼。泪水在眼眶中滚转,随着岳小舟干哑的笑声,震颤着滑落。   岳文谦瞪眼一瞧,不由挑眉:“这就疯了?”   “抱歉,没能让二叔如愿。”岳小舟涩然一笑,抬起头来,像是寻常见面般冷静地看向满目讶色的岳文谦。   “呵,你倒镇定!”岳文谦话音一顿,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番,桀然一笑,“确实有些失望啊!本还以为你会哭闹的。”   岳小舟露出轻蔑的笑来,随后锐利的目光剜向晏北寒,直逼他双目,“什么时候的事?”   “知道你被劫持后。”岳文谦见晏北寒似乎并不打算开口,径自说道,“交赎金的口信传来,北寒就来找我,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嘿嘿……起初我还怀疑,可看他处理了岳鸢,又囚禁了徐俨一家。我才确定,这真是老天赐给我的绝佳盟友啊!”略有些浮肿的眼,目光森然,“而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你,岳小舟!”   “你把岳鸢怎么样了?”岳小舟的心骤然被攥紧。   晏北寒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死了。”   眼前一黑,岳小舟扑通一声跌坐在甲板上,口中翻涌出血腥味。   “她这身伤是河匪弄得?”岳文谦似乎没想到岳小舟身上带着伤,挑眉询问晏北寒。   “不知道。”晏北寒仿佛在说着旁人的事情。   “无妨,反正依你之计,把她的死嫁祸在邵千帆身上便可,身上的伤多些也免人起疑。”   岳小舟麻木地听着这些话,眼前闪过离别时那张决绝的脸庞。那个从小就陪在她身边的岳鸢,一次又一次的为自己惨死,除了死亡与痛苦,她曾经带给过她别的什么吗?如果在一开始她没有自私地让岳鸢陪在自己身边,那么此刻听到的消息,也不会让她如此绝望,以至于呼吸都夹杂着自己鲜血的味道。   背叛的味道。   她低着头,缓缓地站了起来,黑夜包围着她,她又是一个人了。   岳小舟发觉自己还有很多没做的事,可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如果上一次面对这两人时心有不甘,那么这一次,她心服口服。就算没有信任,她还是会败给自己的心。她看着晏北寒,心中焚烧的火焰一点点熄灭。   “晏北寒,我已经不想再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了。我能给你的,你都不要,我死之后,你自己来拿吧。”岳小舟凝视着晏北寒,悄无声息地向后退了一步。   闭上眼,岳小舟倒向江水。   没有预料之中冰冷的江水,她只觉腰上一疼,伤口崩裂,熟悉的气息又在耳边萦绕,将她包裹起来。   “你!”睁开眼,她惊呼出声。   晏北寒一只手紧揽住她的腰,将她贴在怀中。   “晏北寒,你在做什么?”岳文谦厉声追问。   岳小舟感到他急促的呼吸落在自己脖颈上,灼热滚烫。   “不能让她投江自尽,没有尸体,你我没办法交待,只有留她全尸才能嫁祸给邵千帆,让岳家上下相信。”晏北寒冷冷的音色与他温暖的身体对比强烈,揽住她腰的手越收越紧。   “放开我!”岳小舟不顾伤口剧痛死命挣扎,刚刚晏北寒的话像针一样挑破了她心中最后的麻木,反正都是一死,她决不让这两人如愿!   几番挣扎,腰间温热满满散开,晏北寒的手臂如同铁链,将岳小舟禁锢得动弹不得。只是她挣扎的几近惨烈,晏北寒不得不用另一只手臂勒住她的上身才能将她牢牢绑缚。情急之下,岳小舟咬住晏北寒的小臂,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身上的束缚却丝毫没有减缓。   腰上的力量越来越小,疼痛彻骨,血涌出伤口带走她的体温,岳小舟在他的怀中打着寒颤,四肢渐渐冰冷麻木,可颤抖的感觉却清晰传来。   这一刻,岳小舟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就在刚才,黑隼号的舷板上,晏北寒紧拥着她,身上战栗不断,细微却清晰。   但此刻,她感觉到的颤抖究竟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来人!”   岳文谦的呼喝打断她的思考,船上除了他们还有别人,岳小舟错愕地看去,果然,几个黑黢黢的人影出现在岳文谦的身边。   “夜长梦多,我来动手。”见晏北寒脱不开身,岳文谦从怀中取出匕首,向前走来,“我一定要亲自替仲泽讨回公道!”   果然,岳文谦以为岳仲泽是她害死的!岳小舟眼中闪过一道狠戾。   晏北寒和岳文谦两人狼狈为奸,那她要在死前说出真相,让这两人自相残杀,都到黄泉路上陪她一程。   “岳文谦!你以为岳仲泽和齐悦薇是我害的么?”,她松开满是血腥的嘴,大口地喘着粗气,“你错了!真正的凶手是晏北寒!是他害得岳仲泽逃亡再外,害得齐悦薇惨死!”   话一出口,她本以为晏北寒会恼羞成怒,可谁知话音刚落,耳畔却传来一阵绵长的气息,像是如释重负的呼气。   “你说什么?”岳文谦脚步顿住,即惊且怒。   晏北寒,你甚至不屑辩解么?   岳小舟觉得他根本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反而气息和心跳都渐渐平稳。   “杀了她,我再和你解释。”许久,他缓缓地开口,语气轻柔诡异,仿佛从前在和她低语。   紧接着,他的手滑过腰际,轻轻覆盖上了她血如泉涌的伤口。   杀了她,我再和你解释?   岳小舟一愣,心中熄灭了的火焰死灰复燃。   晏北寒在对她说?难道,这一切是他的安排?   不,不可能,她在想什么啊!   此时此刻,一切都与上一世如出一辙,她凭什么这么自信,晏北寒这一次不是害她,而是帮她?   忽然,岳小舟想笑。   她笑自己。   不管她信任晏北寒与否,横竖都是死,万事到此关头,她没有什么理由好犹豫。   晏北寒的举动像是在争取时间,那么,她就帮他争取。   死就死吧!   “岳文谦,你大可以杀了我,只是到头来便宜了想利用你的人,你的儿子和你的春秋大梦也回不来了!”岳小舟皆尽全力地喊出每一个字。   晏北寒揽在她肩头的手像是无声的鼓励。   “死到临头你还想挑拨?”岳文谦仿佛刚从震惊总缓过神来,凶狠地说道,“先杀了你再说!”   岳文谦虽然怀疑晏北寒,可老奸巨猾的他不会轻易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岳小舟看向利刃的光芒转瞬近在咫尺,希望过后的绝望让她无法呼吸。   她闭上眼,觉得自己真是傻,死到临头还以为有机会放手一搏。   可唯一遗憾的是,她到底也不清楚晏北寒的话是暗示还是自己理解错误,她也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寒光闪过,岳小舟下意识地闭上眼。   身上的疼痛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腰间还是那样撕裂的痛苦。   细微的,痛苦的呻吟在她耳边徘徊,一阵潮湿透过后背传来,岳小舟睁开眼,呆立,空白。   她被晏北寒罩在怀中,而他则用后背替她接下了这一刀。   “北寒!”她紧紧抱住晏北寒。   晏北寒的脸苍白痛苦,他依旧环抱着岳小舟,没有松懈半分。   “来了……”他轻轻地说,“来了……”   “你果然是在欺骗我!好!今日我就送你们一起上路!”岳文谦恼羞成怒,拔出刀,晏北寒闷哼一声,鲜血如柱。   “住手!”   一声爆喝传来,紧接着,无数盏灯在河面上骤然亮起。   十余艘船只将两艘三板船围拢,火光照亮了半个江面。   “大小姐!”   “姑爷!”   熟悉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岳小舟抬头一看,邝真予站在最前的船上,身后是徐俨沈旬燕素雪吕绍安何子屏林静慈……还有岳鸢!   晏北寒这时松开一直紧搂她的手,直直跌倒。   岳小舟慌忙伏在甲板上,将晏北寒拽到怀中。   “邝大人,”晏北寒握紧岳小舟的手,向邝真予看去,“岳文谦意图杀害我的妻子,现在证据确凿,请务必要……”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没有说完,头歪向一边,闭上了双眼。   火光交错中,一声凄厉绝望的叫喊响彻黑夜。   ☆、云开待月明   当天际擦出一抹橘红曙光时,岳府上下已是忙作一团。   徐俨和沈旬将三川城有名的大夫悉数请来,燕素雪坐镇岳府,安排抓药的抓药,帮忙的帮忙,等到好消息传来时,已是午后时分。   岳小舟只是失血过多,施救及时,虽然人还昏迷,但并无大碍。   而晏北寒的情况要糟糕的多。   那一刀离心脉太近,大夫们使劲浑身解数,最终才将他的命救下。   岳府上下总算都松了一口气。   徐俨知道岳小舟最记挂生意,于是让各个管事各回各位,并嘱咐岳鸢和陈管家,如果有任何消息,府上的人一定要第一时间传达。   两日后,岳小舟先醒了过来。   她艰难地睁开眼,身上的疼痛有增无减,口渴难耐,饥肠辘辘。   昏阙前的一幕幕反复在脑海中翻滚,她醒来后便四处寻找晏北寒的踪迹,偌大的床上,却只躺了她一个人。   恐惧比伤痛更让人难以招架。   “北寒……北寒呢……”她抓住岳鸢的手,虚弱无力地问。   “姑爷没事,小姐,姑爷没事……”岳鸢紧紧回攥。   心底一块漂浮的巨石骤然落地,岳小舟用力呼气,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她固执地要求和晏北寒在一处养伤,等着他醒过来,于是只好把晏北寒从厢房移回主居,安置在岳小舟身侧。   看到他憔悴却平稳的睡颜,岳小舟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   晏北寒替她挡下那一刀后,根本没有给她留下反应的时机,一切发生的那么突然,她眼睁睁看着他昏死在自己怀中,血流如注。   岳小舟明白,晏北寒是在用性命来博取她的信任。   如果不是突然袭击的河匪,晏北寒的计划堪称天衣无缝。岳小舟回想起来,他在刚看到自己浑身是伤的一刹那,一定痛苦非常。他必定会犹豫计划是否继续,只是船夫是岳文谦的人,箭在弦上,不奋力一搏更加危险。   他醒来,一定会后悔自己的计策伤害到了她。   可是岳小舟觉得,真正应该后悔的人,是自己才对。   一直以来,都是她在伤害晏北寒,矛盾的感情摧残她,她就转嫁到晏北寒的身上,每一次犹豫伤害的都不只是自己。   这一世,她其实已经改变了他,只是她自己未曾发觉,还在痛苦的记忆中弥足深陷。   她心结尽解,他昏迷不醒。   一连三日,岳小舟都无心任何事,只是静静地趴在晏北寒的身边,生怕错过他的苏醒。   直到齐睿白的拜帖送来,岳小舟才意识到自己还有好多事没有做。   纵然不舍,纵然牵挂,岳小舟还是走出了卧房。   失血过多重在调养,伤口经名医的药方也愈合良好,岳小舟行走坐卧都犹如常人,只是需要缓行慢步,否则伤口还是会剧烈疼痛。   为了掩盖憔悴,在见齐睿白的那日,岳小舟花了两个时辰来梳妆,才将眉宇间憔悴的病态掩饰好。   趁着她重伤,齐睿白一定会借机发难,自己决不能示弱。   看着岳小舟神色如常地款款走入前厅,齐睿白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参见王爷。”岳小舟忍着疼施礼。   齐睿白扶起她,又从上到下再次打量个遍。   “听说你是重伤,现在看来,倒像是讹传。”齐睿白笑着说道。   “是这几日调养的好。”岳小舟边说边请他落座。   “你身上有伤,我本不应打扰,可近日帝京催得紧,贡品这几日务必安排北上。”   齐睿白说得直接,岳小舟听得暗中冷笑。   她面上故作难色,犹豫了片刻才开口,“从离开三川到今日这半个多月,我对家中事务一无所知。不过,走前部分贡品已入库仓,只等漕船准备妥当,邝大人核对无误即可着人取出来。”   “就这两日吧,”齐睿白显得格外放松,“对了,听说绑你的河匪现下名满三江,已经河匪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了。”   “乌合之众!”岳小舟故意做出厌恶的神色,冷冷说道,“这些亡命之徒眼中只有金银,我岳家无数条人命来日必定要他们偿还!”   齐睿白饮了口茶,“至于岳文谦……”   “我父亲在天之灵若是得知此事,必定死不瞑目。当年他不过是家族中旁系支族,得我父亲赏识才有了今日,却没有料到他心狠手辣,竟对我出手谋夺岳家,死不足惜。”岳小舟冷哼一声。   “人证这样多,他必定要绳之以法,邝大人这些日子一直在彻查此事。”齐睿白柔声细语,听起来像是安慰。   岳文谦出事,齐睿白在岳家的势力全部折损,他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岳小舟一想到接下来要对付的敌人近在眼前,心中隐约浮起不安。   只是刀山火海过到这一步,接下来她更不会轻易言弃。   更何况今日的岳小舟,已经不是孤军奋战的一个人了。   想着,岳小舟心中更添一份信心。   齐睿白走后,岳小舟给徐俨捎信让他来府上,这两日贡品便要“东窗事发”,他们必须做好准备。   还有邵千帆。   岳文谦已倒,原本与邵千帆里应外合出去此人的计策自然作废。不过,除去群龙无首的河匪对岳家百利而无一害,这个计谋进行到这一步没必要成为弃子,坚持下去,走完这一局,岳家在三江的地位会更加稳固。   徐俨到岳府时,已是傍晚。   二人商议一番,将细节仔细安排妥当。徐俨叮嘱岳小舟养伤示意,说得甚至比陈管家还要罗嗦。   “这几天每个人见我都要说这些,”岳小舟笑着摇头,“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徐俨也觉得自己话痨了些,笑着说道,“大小姐是不知道出事那日,我们乱成一团的样子实在是手忙脚乱,就算老当家去世时,岳家上下都没有那种群龙无首的感觉。”   岳小舟心头一暖,“这几日也辛苦你们了,等北寒醒了,我们大家一起吃顿饭。”   “好!”徐俨笑着说道。   送走徐俨,岳小舟又在书房忙到深夜,岳鸢催了十几次,她才放下笔,回房休息。   换好寝衣躺在晏北寒的身边,岳小舟长嘘一口气,一天的疲惫喷薄而出,伤口也隐隐作痛。   她小心翼翼地牵起晏北寒的手,掌心相黏,十指紧扣。   现在的她每日如履薄冰,算计百出已不止是为了岳家,更是为了自己的将来。岳小舟从没希冀过未来,她的世界里似乎一直只有当下。而如今,她的生活因为一种甜蜜的期待而改变,一点一滴,潜移默化。   岳小舟紧贴着晏北寒安稳睡去,一夜无梦,舒畅解乏。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   以至于第二日睡得过头,是一种微妙的感觉将她从好眠中唤醒。   像是清晨的初阳温暖宁谧,静静辗转在脸上,甚至有些细痒。岳小舟懒懒睁开眼,一双清澈的黑眸闯入视线。   晏北寒苍白的脸上蕴着温柔的笑意,目光缱绻缠绵。   激动之余,岳小舟猛地坐起,扯动腰间伤口,疼得她忍不住嘶气。   “小心!”晏北寒见她表情痛苦,连忙起身查看,也拉得伤口剧痛,脸色霎时更加惨白。   一时间,两个人都疼得龇牙咧嘴,冷汗直冒。   “快躺下。”岳小舟的伤始终轻些,她先缓过气来,扶着晏北寒慢慢躺好。   “还疼吗?”晏北寒掀起岳小舟寝衣一角,见没有血迹,才缓缓吐了口气。   岳小舟摇了摇头,眼泪悄然而落。   四目相对,她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醒了多久?”刚一开口,岳小舟就暗恨自己怎么就挑了最不疼不痒的一句。   “没有多久,”晏北寒握紧她的手,“这些日子你一直在我身边等我?”   岳小舟轻轻点头,眼神一黯,“你倒在我怀里的时候,我还以为再也没机会和你说话了。”   “我在这里,”晏北寒柔声说道,“你想说什么?”   脸上一热,岳小舟被他炽热的目光看得羞于启齿,几番挣扎,她缓缓开口,“我……”   “大小姐!”   门外岳鸢的声音骤然响起,岳小舟一惊,忙答道,“出什么事了?”   “何管事的消息,库仓贡品出事了。”   终于来了!   岳小舟兴奋得攥紧拳头,“叫半夏和忍冬来,快!”说罢她转身就要下床。   双脚刚刚落地,她才想起与晏北寒的话只说了一半。她有些迟疑地回过头,欲说还休地看着一脸苦笑的晏北寒,咬唇不语。   “去吧,”晏北寒拍了拍她的手背,“小心。”   岳小舟如获大赦,笑着起身。   离开床榻,她再次顿住脚步,犹豫片刻后,她转过身,半跪在床边,在晏北寒的脸颊印上一吻。   “等我。”她呼吸急促,面色嫣红,声音娇柔若水。   晏北寒愕然地望着她,苍白的脸上浮起熹微的红潮,眼中也涌动起黑色的波涛,随后,波涛化作一池潋滟春水,直直淌入岳小舟的双眸。   “好!”   许久,他郑重点头一笑。   岳小舟忽然觉得,她重生一次,仿佛就是在等待此时此刻。   ☆、低低窃私语   与晏北寒缱绻话别更激发了岳小舟的斗志。   她有条不紊地让岳鸢去通知徐俨,自己梳洗完毕换好衣衫,从容登上马车。   一下马车,混乱不堪的库仓映入眼帘。   官兵里三层外三层,工人被堵在外面,远远看去乌泱泱一片。   岳小舟深吸一口气,命人分开人群,走到官兵面前。   一个官兵打量她一眼,厉声说道:“闲人不得入内!”   “让岳当家进来。”   齐睿白的声音远远听来有几分从容不迫的味道,岳小舟更是胸有成竹,丝毫没有慌乱地走上前去颔首。   “王爷和大人都在,不知……出了什么事?”岳小舟目光扫了齐睿白和邝真予一圈,落在何子屏的身上。   “大小姐,官府寄放在库仓里的贡品不见了!”何子屏不住地拿袖子擦汗。   “有多少?”   “全部。”   岳小舟又看向邝真予,“大人,清单可否借我过目?”   邝真予一言不发,面色凝重地将清单递给岳小舟。   齐睿白暗中警觉,岳小舟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慌乱,只见她从容地翻开清单,仔细核对起来,根本不像自己预想中那样。   目光掠过清单的每一个条目,岳小舟越看越兴奋。   丢失的贡品与之前如出一辙,她这一身的伤总算没有白费。   阖上清单簿册,岳小舟抬眸一笑,“王爷,邝大人,是小舟的疏忽,可否容我解释?”   邝真予看了眼齐睿白,点头道,“事关重大,岳当家不要推脱责任。”   “疏忽在我,自然不会推脱,”岳小舟目光掠过两人,嘴角微扬,“我离府突然,返程又遭遇河匪,关于贡品的安排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二位。”   齐睿白挑眉不语,邝真予直直看着她,眼中疑云密布。   “其实那些贡品并非丢失,是被我转到了别的仓库。”   语惊四座间,何子屏脸色一僵,说话声都有些颤抖,“大小姐……可……可我……”   看到何子屏神色古怪,甚至比齐睿白还要紧张,岳小舟心中狐疑,面上却依旧是笑意,她正欲开口,库仓大门处传来一阵骚动,片刻功夫,徐俨身后跟着几十架货运马车来到了几人身前。   待徐俨和众人见过礼,岳小舟向他点头示意打开箱子。   几十架马车上数百个箱子一一打开,岳小舟此时才笑着将清单递给齐睿白,“这几日身上有伤,家中事多,见王爷时把这样的大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惹来今天这一场误会,还望王爷赎罪。”   说罢,她瞥了眼何子屏,有些责备意味的说道,“何管事,我记得此事你也知晓,怎么刚刚没有和王爷还有邝大人解释?”   岳小舟虽然这么问,但心中却清楚,何子屏是不知情的。她这么问一来是做戏,以何子屏多年的经验,不会不明白她的意思;二来是觉得何子屏今天有些诡异,她话里话外多少有试探的意思。   “是我疏忽了……”何子屏额头上汗滴密布,目光低垂,“还请大小姐责罚!”   “错也在我,你我都要请王爷和邝大人责罚才对。”岳小舟声音缓和,毕恭毕敬地向着齐睿白低了低头。   她感觉到齐睿白阴冷的目光刺在身上时那熟悉的压迫感,手心开始潮湿。目前,她稳操胜券,可齐睿白如果临时发难,她唯有随机应变。   许久,她听到一阵笑声,笑得人骨头发麻。   “既然贡品安好,岳当家何罪之有?”   岳小舟抬起头,忍住腰上疼痛,面不改色地微微一笑,坦然直视齐睿白的目光。   余光掠过,岳小舟看见邝真予意味深长的低头笑了笑,转瞬即逝。   理清了贡品,文书也交割完毕,岳小舟不敢面露喜色,只能恰到好处的浅笑,这面的事一结束,她的心就已经飞回了岳府,飞回到晏北寒身上。   站着时间一长,腰上的伤口便针扎般疼起来,岳小舟脸色越来越难看,徐俨在一旁记得直冒汗,本想开口,却被岳小舟谨慎的眼色堵了回去。   齐睿白不比岳文谦,只要他还是钊王,成功的机会就及其渺茫。   岳小舟也曾想过这个问题,他身上破绽太少,她能抓住的只有一个——野心。   如果齐睿白真的继位称帝,岳家的后果自然不堪设想,可岳小舟心中迟疑,自己的选择会不会是螳臂当车?但如果没有作为任人宰割,岳小舟怎样都不会甘心。   现在齐睿白还有利用岳家的意思,这些手段只是削弱她的实力,等到时机成熟,他才会真正坐收渔利,心机不可谓不深沉。   岳小舟越想越觉得如履薄冰,一切都只有招架的份儿,想要主动出击,实在是天方夜谭。   午后时分,诸事处理妥当,岳小舟原本兴奋的心也被疼痛磨得一干二净,齐睿白离开后,她实在不想多走一步,便让马车进来。   忍着疼,踩住脚凳迈上马车,岳小舟忽觉臂上一轻,整个人毫不费力地踏上了马车,伤口患处也没有用力时的阵痛。她慌忙回身,一愣,邝真予站在马车旁,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刚刚扶了自己一下的居然是邝真予,岳小舟顿时防备,忙笑着道谢,“多谢邝大人。”   “不知道晏公子的伤势如何?”邝真予笑道。   “已无大碍,”岳小舟没想到邝真予会询问晏北寒的伤势,心中诧异,回答起来滴水不漏,“多谢大人关心。”   “替我向他问个好。”邝真予摆了摆手,笑着转身离开。   马车徐徐前行,透过车帘,邝真予的背影越来越远,岳小舟的眉头不断蹙紧。   今天的事虽然她是最终的赢家,但何子屏和邝真予怪异的举动始终让她难以释怀。   回到岳府,在忍冬和半夏的搀扶下她才走下马车,刚好到了服药的时间,岳小舟让人直接把她和晏北寒的药都送回卧房。   推开房门,只见晏北寒正半倚在床上,黑发墨眸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剑眉星目挺拔中带了沉静与柔和,说不出的甜蜜化开在心底,岳小舟只觉得有一种踏实从容的温馨一点点漫溯心间。   “你回来了,”晏北寒先是欣喜,可看出她脸色不好,又面上一沉,“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岳小舟走到床边坐下,“就是站的太久了。”   晏北寒蹙了蹙眉没有说话,直接伸手去解岳小舟的衣带,吓得她急忙往后躲。   “让我看看伤口。”晏北寒身上有伤抓不到她,手里只捏了一片裙角。   岳小舟知道他是好意,心里虽然暖融融的,可面上还是绯红一片,咬了咬牙,自己解开腰带,小心翼翼地掀起上摆,露出缠着腰伤的绷带。   上面干干净净,雪白如新,没有一丝血迹。   晏北寒放下心来,见岳小舟羞涩别扭的模样,忽然笑了出来,“你瘦了。”   “那么明显?”岳小舟一愣,平日里照镜子她还没有发觉。   “这里,”晏北寒将手放在她没有伤口的另一侧腰上,轻轻摩挲,“你这里原来有点肉,摸起来舒服得很……”   气氛顿时暧昧起来,岳小舟想起那荒唐的一晚来,浑身的血都撞到了脸上,红晕如霞,她急忙放下衣衫的上摆,可晏北寒的手还摸在腰上,细痒顺着他不安分的手指透过绷带爬上脊背,惹起一片火|辣。   岳小舟想用力推开他,可又顾忌他身上有伤,不敢妄动,一时间,只是低头咬唇,拉扯他那只不规矩的手臂。   “在船上时我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晏北寒的脸上也泛起一丝红|潮,他凑近岳小舟,顺势拉住她阻止自己的手臂,一点点,把她揽入怀中,“你离开后,我夜夜都会梦见那一晚,甚至醒来后还能感觉你身上的味道。”   说完,晏北寒的吻就落在她的颈窝上,吸|允|舔|舐,仿佛就是在“品尝”她的味道。   岳小舟下意识抬手去推,可刚触到他的身体便不敢再动,生怕触及伤口。   他像是知道她的投鼠忌器,吻得更加卖力用心,从耳际到锁骨,柔|嫩的肌肤上布满诱|人的红印。   岳小舟想推不敢推的扭捏反而成了半推半就的风韵,她缩在晏北寒怀中连大气都不敢喘,任他上下其手摸了个遍,眼中已是水汽氤氲。   “别……别……”下摆撩起,一只火热的手抚上柔|软|雪|峰,岳小舟忍住呻|吟,在他耳边低声劝阻。   晏北寒扳过她红晕一片的脸,舌|尖舔过灼|热的红|唇,喘|息低语,“我等不及了……”   不等岳小舟再说,双|唇已被破开,舌|尖被牢牢吸附住,连喘息都变得困难。   酥|麻的窒息感让岳小舟犹如置身云雾,她开始渐渐迎合晏北寒的吻,生涩温柔。   她被玉|峰上的手揉的心猿意马,整个人都软在了晏北寒怀中。   “小姐,姑爷,药来了,快趁热……”   半夏和忍冬端着药毫无预兆的推门而入,也被眼前的景象惊住,霎时羞红了脸,话没说完就跑了出去。   两人赶忙分开,慌乱中,岳小舟低头一看,自己衣衫半解,雪|峰隐约,晏北寒也早已衣衫不整。刚才这副样子居然被人撞到,她现在羞愤得连死的心都有了。   这时,屋外传来几声低笑,紧接着,半夏的声音再次响起,“小姐,姑爷,大夫说了,伤好之前夫妻恩爱要节制,还是先喝了药再……再……”   ☆、柔柔眷卿心   药苦得人舌尖发麻,一碗下去岳小舟脸都皱到一起,赶紧喝了一大碗蜜水才缓过劲儿。方才身上的热潮也渐渐退去,屋内药味弥漫。   忍冬和半夏动作麻利地退出房间,岳小舟尴尬懊恼,横了晏北寒一眼,“原来老实都是装的!”   晏北寒从耳根到脖颈也染上淡淡红晕,他眼中依然水雾荡漾,喉结又滚了滚,岳小舟看在眼里,忙红着脸义正言辞地说道,“大夫说了不行……”   话音刚落,身上一沉,她又被晏北寒圈在了怀里。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岳小舟这次立场坚定,“你要是再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就喊阿鸢来再把你打成重伤!”   晏北寒在她耳边低声一笑,嘶哑的声音说不出的诱惑,“好,我不动你,你来动我,如何?”   岳小舟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手就被他捉住,向下探到里衣中,摸上一个坚|硬|滚|烫的东西。   当她意识到那是什么,手也已经在晏北寒的唆使下圈住那坚硬的灼热。脑海中像是野火燎原,岳小舟的脸霎时又红又热,她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只觉得掌心中的东西又大了一圈,晏北寒的喘息也愈发粗重急促。   “禽兽!无耻!下流!”岳小舟骂出所有能想到的恶毒词语,羞怯的都快哭了出来。   晏北寒将她搂得更紧,凑在耳边,低|喘着,“帮我……”   他的声音蛊惑诱|人,引着她的手上下动了起来。   岳小舟将头埋在他的胸前,有一声没一声的咒骂,尽管如此,她还是卖力地出了一身汗,可手中的灼|热丝毫没有要释|放的意思。   “我没力气了……”岳小舟的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你……你快点……”   “你快点我才能快……”晏北寒的声音像是要融化般,沁入她的耳中,激起一片战栗。忍住酸痛,她动作生涩别扭,弄了好一会儿还没有反应,反而惹得晏北寒更加难耐,对她百般上下其手,两人胶着了半天,晏北寒实在忍不住只好握住她的手加快速度。   终于,晏北寒在释放时压住岳小舟的唇深|吻下去,岳小舟只觉得手上被烫了一下,紧接着就被压得上不来气。   晏北寒又抱着她温存了好一会儿才松开,只见她衣衫半落,发髻散开,微红的眼圈梨花带雨,像是……被人用强了一样。   “小舟,对不起。”晏北寒想到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又眼见岳小舟委屈的模样,心中一痛,忙柔声俯就。   “你这个……这个……”岳小舟再也想不出什么恶毒的词来,脑中一转,忽然回忆起在船上时,听邵千帆骂过船员的一句话来,脱口而出,“你这个乌龟儿子王八蛋!”   晏北寒怎么也没想到岳小舟能说出这样的话,先是完全愣住,随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岳小舟也觉得自己骂得太过,可一听见晏北寒的笑声,气得爬下床,跑到屏风后面,使劲儿的洗起手来。   她洗得太认真专心,直到被搂住才发觉,挣扎了两下又觉得没劲,红着脸在晏北寒的怀中,一动不动。   晏北寒没有说话,圈住她,开始给她洗手。澡豆香腻柔滑,涂在十指间,岳小舟指尖上细小的伤口大多结痂剥落,只剩下一些偏浅的伤痕。除了父亲,还没有人这样给岳小舟净过手,她慢慢闭上眼,感觉带了薄茧的修长十指滑过皮肤,暖暖的,痒痒的。   “好了。”晏北寒拿起旁边的软巾将岳小舟的手擦得干干净净,两人五指相扣,大手牢牢紧握柔荑。   “刚才……我那么骂你,你没生气吧?”岳小舟这时才觉得适才的话有些重了,再怎么样她也不能用这样粗鄙的话来骂人。   “什么难听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都喜欢。”晏北寒扳过她的脸,啄了啄她的唇。   岳小舟现在才感觉到晏北寒的狡猾,他利用她的愧疚心理,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话都敢说,偏偏自己就是有愧于心,一看他身上的伤,脾气就不知哪里去了。   眼下投鼠忌器,岳小舟老老实实地扶着晏北寒回到床上躺好,又卧到了他旁边。   两人说起这几日府上和船上发生的事来,都觉得对方不易。晏北寒听说岳小舟出事后第一反应就是去找徐俨确定,尽管徐俨掩饰巧妙老道,却还是被他看出破绽,特别是在看过岳小舟留下的随行船员名单后,他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于是,找到岳文谦假意投诚,假装欺骗徐俨将他软禁起来,说服岳鸢配合诈死,告知邝真予,一环紧扣一环,才有了最后的证据确凿。   岳小舟听完也不禁感慨晏北寒的心思缜密,一想到到邝真予,白天发生的事浮现在脑海,她连忙问道,“今天在库仓,邝真予让我向你问安,你认识他?”   在她发际抚弄的手忽然停顿,很快,又恢复了温柔的梳理。   “只在找他的时候见过一次而已。”   “还有何子屏,他今天也有些奇怪。”岳小舟蹙着眉将今日的事一五一十到来,听得晏北寒也皱起英眉。   “我和他修习的时候没有看出问题来,可听你这么一说,事情恐怕并没有那么简单,不如,等我伤好后再帮你去试探一下。”晏北寒见岳小舟点了点头,低头又吻了吻她的额角,“你是怎么知道齐睿白和邝真予会拿贡品的事做文章来诬陷岳家?你在他们手下另有安排?”   岳小舟有些懵,一时语塞。   重生的事她不敢说,也不想说,好不容易和晏北寒有了今日的柔情缱绻,何必再拿以前的时来烦扰他,可是她自己心里也好奇,到底上一世晏北寒是怎么想的?   犹豫了片刻,她低声说道,“我吃过齐睿白的大亏,所以早留了一个心眼,贡品入库时就暗中记下了清单,借了机会先存一份,谁知道真的成了未雨绸缪。”   晏北寒听罢一笑,“一石三鸟,还是你聪明。只是再也不要拿自己的性命来冒险了,从今以后,不管再有谁对你对岳家不利,你我夫妻二人一起收拾。”   像是被三月春风柔柔略过,岳小舟的心底已是温暖得一塌糊涂,她贴近晏北寒的胸膛蹭了蹭,乖巧满足的像只吃饱了的猫。   “北寒,我问你,”岳小舟眼神忽然一黯,声音一低了低,“如果我要是一直对你这样冷漠,你会真的和岳文谦来害我吗?”   “不会,”晏北寒回答地斩钉截铁,“绝不会。”   “那……如果我从成亲那一日开始只像从前那样对你,你仍然不会背叛我吗?”岳小舟急切地问道。   晏北寒沉默半晌,缓缓开口,“我不知道。”   岳小舟感慨万千,最多的还是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晏北寒说得没错,路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不到最后,谁又能对自己的选择了若指掌。就让从前一切就此作罢,眼下她不止除去了心腹大患,更重要的是,得到了心中期许已久的安稳。   感觉到怀里的人如释重负般轻吁了口气,晏北寒问道,“为什么要问这些?”   “瞎想的,”岳小舟搂住他的脖子,“我乏了,睡一会儿吧。”   晏北寒的手指在发间梳来梳去,让人舒服得直闭眼睛,岳小舟听见一声浅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岳小舟才懒懒地爬起来,床上只剩下自己。半夏说姑爷一早就去了书房,岳小舟惦记他身上有伤来不及梳洗,急忙跑到书房。   推开门,阳光正浓,披洒在一袭青灰色衣衫上,修长俊美,岳小舟看得发愣,才想起自己披头散发,还穿着昨日里揉皱的衣服,模样一定狼狈不堪。   晏北寒因为背上重伤,显得有些伛偻瘦削,他没想到岳小舟能这么早起,觉得自己丢下她一人在床上有些不解风情,白皙的脸上爬过淡薄的红晕,再一看岳小舟乌发披肩,衬得脸色愈发柔白细腻,面颊上许是跑得太急而浮着淡淡粉红,娇艳可爱。   于是他的脸便更红了。   “身上有伤还不给我好好休息。”岳小舟冷哼一声。   “忽然想起你昨晚和我说过事,”晏北寒赧然地别过头,“来,看看。”   昨晚说过的事?岳小舟心下狐疑走过去一看,不禁愣住。   一套完整的账簿摆在桌子上,她随手翻开一本自己查验,发现都是假账。   这套完全不是自己从前看过的账目,那便只有一个可能,岳小舟诧异地看向晏北寒,“你?”   “你和我说过,河匪与岳文谦勾结,用岳家来洗黑钱,不如我们一了百了,把这些账簿当做证据交给邝真予,如果坐实河匪与岳文谦勾结,即便齐睿白也会容不下他。”   岳小舟粲然一笑,抱住了晏北寒,“我就喜欢你落井下石,不择手段!”   这两个词怎么听都不像好话,晏北寒被她抱得心猿意马,摇头笑了笑。   “对了,要是这样,万一齐睿白下令剿灭这些河匪回来对峙怎么办?”岳小舟抱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   晏北寒一愣,不觉收起了笑容,沉声说道,“你在担心邵千帆?”   ☆、此物结同心   晏北寒一愣,不觉收起了笑容,沉声说道,“你在担心邵千帆?”   “的确,”岳小舟浑然不觉他变冷的目光,“我本来是想他能顺势将岳文谦这些狐朋狗友从内部瓦解,以免节外生枝。”   隔了一会儿,晏北寒才开口,“这件事就交给我。”   “不要,”岳小舟握住他的手,“你伤势更重,少操心多休息才对,这点琐事我还能应付,等你伤好了,要为我做的事只怕会做到你烦。”   不等晏北寒说话,岳小舟忽然想起什么,神秘地笑了,“和我来。”   两个书房之间只隔了院子,岳小舟顾忌晏北寒身上有伤,走得很慢。   七月流火,太阳刚刚升起就火辣灼人。   岳小舟忽然停下,以手遮掩看了看天空,目光深远得让晏北寒有一瞬间的恍惚。   “怎么了?”他不假思索地开口。   “没什么,”岳小舟不知道该怎么说干旱的事,“等我以后再慢慢告诉你。”   她要和晏北寒说的是太多,可是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乃至重生的事究竟要不要说出口。   走进岳小舟的书房,阴凉顿生,白檀香的味道沁人心脾,静心凝神。   她径直走到桌前,将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笑着递给晏北寒,“给,打开看看。”   晏北寒大概猜出里面是什么,心砰砰直跳,他小心翼翼地掀开盒盖,太岳岁寒安静地躺着柔软的红绸上,泛着莹润的光泽。   “徐俨找到了岳文谦的太岳岁寒,以后它就是你的了。”岳小舟很满意晏北寒的表情,她忽然想起去鉴花雅集前,她将自己的太岳岁寒借给他时,他也是这样的神情,拼命压抑自己的兴奋,却仍然让人看出孩子般的受宠若惊。   “谢谢你,小舟,给了我做梦都不敢想象的真实。”   岳小舟还犹自沉浸在回忆中,额头上突然就印上晏北寒一吻,她心跳发慌,手心出汗,慢慢拿出自己的太岳岁寒来,和他的凑到一起。   “你喜欢就好。”她声音低低柔柔,没了刚才的雷厉风行。   晏北寒触碰岳小舟的脸颊,越是幸福,他越害怕眼前的一切都只是虚幻。   岳小舟耳热,不知说什么好,这两天肉麻的话说得太多,她自己都有些不适应。于是便给晏北寒讲起太岳岁寒的来历。   “太岳岁寒不是有三个吗?”岳小舟说完,晏北寒忽然接口。   “是啊。”   “松竹梅?”   岳小舟点了点头。   “那松在谁手里?”   刚才还满满都是甜蜜的脑子里轰一声乱糟糟一片,岳小舟的尴尬马上引来晏北寒更为探究的目光。她不知道是不是得说实话,邵千帆拿到太岳岁寒的手段不光彩,这也是她为数不多失策又丢人的证据。   最重要的是,岳小舟觉得晏北寒对邵千帆的敌意已经够深,以她的计划,等邵千帆归来后还另有安排。晏北寒一定不会反对她的任何决定,可她很怕他将想法埋藏在心底,压抑痛苦。   但如果连这点小事都要说谎,他们间又何谈信任?   看出岳小舟的犹豫,晏北寒只是轻轻一笑,牵起她的手,“没关系,不想说就不说。”   这招欲擒故纵彻底勾起岳小舟心中的愧疚,她哀叹自己心思见软,在感情上越来越走极端。最终,她还是说出了实情,从被邵千帆胁迫到交出太岳岁寒,再到后来的合作,事无巨细,岳小舟和盘托出。   当然,她自动跳过了被邵千帆非礼的细节。晏北寒心机之深手段之厉她亲眼见到过,要是真一五一十说来,只怕哪天一早醒来,邵千帆的人头就挂着城墙上了。   不管怎么说都是她的救命恩人,岳小舟恩怨分明。更何况,她还要和他联手对赴齐睿白。   她一口气将有所隐瞒的实情讲完,等着晏北寒说她当初草率失策,可等了很久,只等来晏北寒一声轻笑。   “你的确需要他的帮助,只是……他来历不明,我担心他别有所图。”   “我已经吩咐徐俨和沈旬去探查,一有他身份的消息马上告知我,如果真的危险,我自然不会惹火烧身。”   “有时,危险的身份反而是最好的把柄,小舟,你是真的想和邵千帆合作,还是只想利用他当你的棋子?”   岳小舟觉得晏北寒的眼神有些可怕,问题也有些犀利,她对邵千帆的态度一直介于这两者之间,毕竟邵千帆和她始终是互惠互利的单纯关系,可在他救了自己一命后,岳小舟又有了新的想法,当初她不抱奢望能收服邵千帆为岳家所用,现在却不得不承认又动起了这样的心思,如此一来,事情就更加复杂了。   “你不喜欢他?”岳小舟巧妙地转移话题,“是因为他连累我受伤?”   晏北寒面无表情的脸突然一红,眼神闪烁躲避她的目光,“我……我不喜欢他看你的眼神。”   岳小舟的真的想说,现在已经好多啦,你是没看到他最开始看我的眼神,连她自己想起来都浑身不舒服。   想着,她自己都笑了出来,晏北寒以为她是在笑自己,脸上红晕更浓。   “真傻。”岳小舟凑近晏北寒耳边笑着说,“别人看我一眼我就能化了?”   晏北寒没有回答,而是猝不及防地搂住她,深深一吻。   舌尖缠绕,掠过每一处柔软,岳小舟被吻得云里雾里,松开时眼里还朦朦胧胧,呼吸急促。   “我流浪时听过一句俗话,”晏北寒在她耳边低语,“不怕贼偷……就怕贼惦心。”   岳小舟被他逗得差点笑出眼泪。   午后,喝过药,晏北寒到底伤势更重,劳累一上午后沉沉睡去。   岳小舟命人将他写好的账簿交给徐俨,让他转呈给邝真予。   邵千帆的事她有她的决断,借齐睿白之力除去河匪,让邵千帆有机会早点脱身,他们之间就有更多时间谋划。   只是想让邵千帆全身而退,似乎有些难度。   岳小舟心中有了办法,马上付诸实践,又写了一封信让人一起给徐俨送去,为防消息外露,信的内容格外隐晦。   一系列的事安排妥当,岳小舟发觉已经半天都没见到岳鸢了。   除了晏北寒,岳府的第二病人就是岳鸢。虽然她自幼习武,所受的又都是皮外伤,早已行动无碍,但一想到那夜的景象,岳小舟还是心有余悸。   傍晚,她亲自端了药去岳鸢的房里,里面空无一人,浓重的外伤药味让人憋闷沉重。   府上的人说岳鸢没有离开,但人又不在屋子里,岳小舟刚想离开,却听到一阵窸窣的水声。岳鸢的卧房不比岳小舟的小,她轻手轻脚绕过屏风走到后面的净室,被眼前的情形吓得呆立不动。   手中药碗应声而落,褐色的汤汁溅得到处都是。   “小姐……”没有想到岳小舟会出现在这里,四目相对的一刻,岳鸢也完全发懵。   这些日子岳鸢脸上一直包着绷带,岳小舟以为她伤口恢复怕见风,自己也有过这样的外伤,加上好药调理恢复极快,因而并没太担心,可是今天一见她才看清,岳鸢脸上的伤疤深可见骨,不是细细的一道血线,而是可怖的裂口。   “怎么回事!”岳小舟不顾岳鸢正在桶中沐浴,一把压过她的脖子,仔细查看伤口。   岳鸢没有说话,她一直看着岳小舟的脸,忽然笑了。   见她笑出来,岳小舟心中的气横冲直撞,“为什么一直不和我说!我醒来后你一直绑着绷带,还和我说没有大碍,我信你的话,可你就是这么骗我的?”   岳鸢直视岳小舟近在咫尺的眼睛,长睫轻颤,“在赶回岳家的时候伤口感染,大夫把周围的腐肉切去,就成了这个样子,我怕吓到小姐,所以一直没说,打算等小姐伤好了再……”   “荒谬!我身上也有伤!船上也是缺医少药!也没见感染!你和我说实话!”岳小舟手上用力,两人脸对着脸,眼对着眼。   “就是这样的,”岳鸢眼中坦荡从容,笑得却哀伤无奈,“我是不会欺骗小姐的。”   岳小舟忽然松开了手。   眼泪顺着脸颊淌下,她眼前被热水的水雾氤氲出一道薄薄的阻碍,压抑得她喘不过气来。   见到岳小舟眼泪的岳鸢终于慌乱,她刚抬起手,就又被一股力道攥住,动弹不得。   “北寒曾说他杀敌一千却自损八百,我又何尝不是呢……”岳小舟的声音在热雾里,格外不真实。   “小姐……”   “你好好养伤,”岳小舟打断她的话,抬起头,“你是我的姐妹,不是我的属下,我要你听我的话,不是听我的命令。”   说罢,岳小舟松开岳鸢的手,起身离开。   她的话云里雾里,看起来仿佛和今日的事没有半点关系。   岳鸢不明白,岳小舟自己却清楚得很。   一直以来,她和晏北寒都在犯同一个错误,凡事只想放手一搏,不顾退路。每一次都像是背水一战,每一次都几乎把自己赌进去。即便思前想后运筹帷幄,再精妙的布局都有难以预料的变数。   但这唯一的变数,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   岳小舟对自己发誓,决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决不再岳鸢和晏北寒因她而受到伤害。她必须更快的强大起来,面对齐睿白,面对所有妄图挑战她生活的人。   “大小姐!大小姐!”   一连串呼喊让岳小舟回过神来,她看见陈管家踉踉跄跄地跑向自己,不断喘着粗气。   “慢点,出什么事了?”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陈管家气喘匀后急忙说道,“钊王殿下遇刺了!”   ☆、雾中谜千重   岳小舟一愣,这算是好事,可如果人没死,又是齐睿白玩得花招怎么办?   “钊王人还安好?”   “不清楚。”   “你是如何知道的?”   “是邝大人派人来说的,”陈管家顿了顿说道,“来人说,邝大人捉住了行刺的云谷城余孽,想让大小姐去认认。”   不对啊,她又没有和云谷城的余孽打过交道,怎么会认识这些人?邝真予和齐睿白难道真是有什么阴谋?   “来人还说什么了吗?”岳小舟沉吟片刻后问道。   陈管家想了想,“哦……哦……对!还有,那个人说,似乎和当初劫持大小姐的河匪是同一伙人,所以才让大小姐出面,好像是那个叫什么邵……邵……”   “邵千帆!”岳小舟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要真是邵千帆这个挨千刀的,他们两人之间的谋划就会暴露,那个时候,整个岳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陈管家!备马车!”   岳小舟几乎是小跑回到房间,让忍冬和半夏两人帮她更衣梳妆。   她特别吩咐二人小点声,不要吵到晏北寒休息。   岳小舟总是有急事,贴身的丫鬟动作也练得麻利爽快,不消一会儿的功夫,岳小舟就穿戴整齐。   她离开时,晏北寒睡得正熟,英俊苍白的脸上满是疲惫,却有一种难以描摹的安详。岳小舟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目光驻留后小心翼翼地离开。   房门像是隔绝开两个世界,一面是温情缱绻,一面是残酷冰冷。   靠在门上,她回想晏北寒孩子一样的睡颜,那种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的摇摆让她迷恋,也让她心生保护的欲望。   晏北寒早已和岳府融为一体,这座巨大府第和家业的一切,对于自己,都是必须守护的东西。   岳小舟眼眶有些许湿润,迈步离开。   城守府戒备森严,给人一种如临大敌的感觉。   岳小舟走下马车接受盘查,因为是女眷,一个一身黑衣的女子给她检查了一番后放行。一进院,邝真予就赢了上来。   看他面色焦急,岳小舟开始有几分相信消息的真实性。   “邝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河匪怎么和云谷城扯上了关系?”她努力压下心中真正的疑惑。   “我还以为你会先问王爷如何。”邝真予打量岳小舟半晌,忽然笑了。   “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岳小舟恭顺地说。   “你随我去……”   话音未落,唰唰几声破空而来,护卫鱼贯而入!   城主府这样守备森严怎么还会有刺客?形势危急,她没时间多想急忙闪躲,手腕却骤然一痛。   邝真予牢牢抓住了她。   “别乱跑!”他眼里都是焦躁不安,“这里最安全!”   他说的没错,穿着鲜亮甲胄的军士将他们紧紧包围。可箭雨却像长了眼睛,直奔岳小舟而来!   “盾!”邝真予拉着她后退。   军士用盾阻隔了攻击和视线。   喊杀声此起彼伏,兵刃碰撞的响声刮人耳膜,岳小舟想探头张望,却被邝真予死死按下。   “你不觉得奇怪吗?”他目光逼人,眉头紧锁,“这些人像是冲着你来的。”   岳小舟不是没有感觉到这一点。   她一出现便有人奋不顾身送死实在太过蹊跷,而邝真予的模样更不像演戏。只是她不知道邝真予算不算齐睿白真正意义上的心腹,他究竟知道多少关于他们二人当年的所作所为?   “一会儿让我看看认不认得。”   思前想后,这个答案最为稳妥。   邝真予紧皱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没想到你胆子挺大,脸色都不变。”   “多谢大人夸奖,”岳小舟抽出快被他捏断的胳膊,“三川城不会再有比城主府更安全的地方了。”   几声惨叫,邝真予神色一凛,大喊,“留活口!”   “大人,和上次一样,都自尽了。”军士抱拳禀告。   “搞不懂。”邝真予冷冷一笑,眼中阴翳密布。   盾牌撤走,岳小舟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血迹横流。   “检查检查,看看有什么线索。”邝真予说罢对岳小舟做了个请的手势,“岳当家,里面说话。”   他一收一放表情自如,岳小舟还没见过如此阴晴不定的人。   城守府的牢房在地下,阴暗潮湿的环境让岳小舟短暂的不适,很快,她便不再抵触四周传来的压抑。   “这些人看样子都是死士,怎么会被活捉了一个?”她一边走下楼梯,一边问道。   “死也是需要时间的。”邝真予伸出手作势要扶她,被她礼貌回绝后也不尴尬,只是面露笑意,“地上湿滑,注意脚下。”   岳小舟点了点头,“河匪的身份是他招供的?”   “没错,他说是做了黑隼号抵达的三川。”   一只无形的手捏紧心房,岳小舟低头假装看路,“胆子倒不小,只是这样明目张胆,是了为了云谷城的事来找王爷寻仇?”   “嗯,”邝真予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云谷城的陈芝麻烂谷子,也都是他招供的,所以我才想到让你来认认,到底是不是黑隼号上的船员。”   “我一直被绑在船舱里,只见过一两个人。”   邝真予忽然停住脚步,回头一笑,笑得岳小舟毛骨悚然。   “有了你的赎金,这些人才有银子筹谋大事。”   “噢?原来邝大人的意思是我与逆贼狼狈为奸?”岳小舟后背已有冷汗,可看起来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徐俨没有给大人送来账簿吗?”   “还没有来得及看,”邝真予转过身,继续走在前面,“不管你是不是与他们同流合污,这笔银子也都来源于岳家,他们装备都是精心购置,连软甲都价值不菲。”   岳小舟不相信邵千帆这么沉稳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事,即便他再恨齐睿白,这么多年也未见动静,不会只是差她这一万两黄金。   “大人还是看过那些账簿后好好审问审问岳文谦再下定论。”她将祸水引到岳文谦身上,但如果见到那“刺客”真是齐睿白的人,她只希望那人不认识自己。   可转念一想,与河匪交战时,她指挥全船,怎么会有人不认得她。   “到了。”邝真予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几个狱卒恭敬地行礼,打开铁门,铁链撕拉作响的声音让岳小舟更加紧张。   幽暗深处,被吊起的人血肉模糊,已经散发出腥臭的气味,岳小舟艰难地向前移步,脸色越来越白。   “看不清,”她厌恶地偏过头,声音低弱,“都是血。”   邝真予让人将水淋到那人的头上,哗啦声后,肉色显现。   “现在呢?”邝真予不容拒绝地发问。   强忍心中恶心,岳小舟再次抬头,一愣,发觉这个人她根本没有见过。   如果说真是邵千帆的人,她怎么样都会脸熟,可眼前的完全是个陌生人。   “没有见过。”岳小舟果断摇头。   邝真予又皱起眉来,片刻后对一旁的狱卒说道,“继续,看看还能挖出些什么。”   岳小舟不想再看下去,急忙转身离开牢房。   邝真予紧跟在她身后。   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岳小舟越想越不对劲。   如果不是邵千帆所为,这人又为什么要说是黑隼号送来的?还是邵千帆在入了河匪后又遇到什么麻烦?眼下,保住邵千帆就是保住自己和岳家,她必须小心应对。   “要只是云谷城的余孽还好办些。”邝真予忽然开口,半是叹息半是忧愁的说。   “不是说云家的血脉都被处死了吗?”   话音刚落,一阵凄厉的叫喊忽然爆发,岳小舟惊得脸色煞白,抱紧双臂。   “我们出去说。”邝真予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拉着她向门口飞快走去。   晒在阳光下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岳小舟纵然胆大心狠,第一次见到这样可怖的刑讯场面还是有些招架不住。   “你刚刚问什么?”邝真予看他缓过来才再次开口,“云家的余孽?具体我也不清楚,讨伐云河三城的时候我尚在帝京,很多事也只是听闻。你在三川城应该知道的比我多才对。”   岳小舟的确知道不少当年云家叛乱的事,当年她还是齐睿白的红颜知己,两人也算得上无话不谈,只是她发觉这无话不谈也是一种利用后,反而更想忘掉之前那些经历。   “大人说笑了,我一介商贾,又怎么会知道军政大事。”岳小舟避开话题,“只是那些逆党打着河匪的旗号,大概是这几日邵千帆在川江上风头正盛吧。”   “也有可能,现在还不好下结论,河匪的事与岳当家也有关系,如果有消息我定会第一时间通知。”邝真予神色认真地说。   “我呈上的账簿或许会有些线索。”   “里面是岳文谦的证据?即便没有这些,他也是死罪难逃。”   “是他外通河匪的证据。”   邝真予一愣,专注地打量岳小舟起来,“你是说那些河匪与他有关?”   “的确。”岳小舟简单将岳文谦是如何替河匪利用岳家洗钱的事描述了一番,自然又添油加醋把第一次北上时所遇河匪的战斗力说了说。   邝真予听罢神色渐渐阴沉,岳小舟在心底温暖的感慨晏北寒的辛苦没有白费。这一次,落井下石的地方稳准狠,她不信岳文谦还有命活过这道生死关。   “岳文谦与河匪有关,如果河匪再与云谷城的余孽有关,这事可就有趣了。”邝真予边说边笑,怎么看怎么阴森。   岳小舟知道他不会轻易相信自己的话,却也不急,与河匪勾结这事不是凭空捏造,更何况吕绍安早就派人摸好了替河匪约船那人的底细,以邝真予的手段,不难让他吐露实情。   想到刚刚看过的一幕,岳小舟心有余悸,既然事情有了眉目,她便提出告辞,邝真予点头应允。   “我送你到门口。”   岳小舟的不必劳烦还没有说出口,一个声音这时响起。   “邝大人,”一个军士走到二人身前,一丝不苟地施礼,“王爷想见岳当家一面。”   ☆、杀机同船渡   齐睿白是真的受伤了。   侍女端着满是血水的铜盆从岳小舟身边走过,透过帐帘,隐约可以看见齐睿白斜倚的身影。   他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离开。很快,屋内只剩下岳小舟。   “你认识那个刺客吗?”齐睿白的声音很虚弱,晃晃悠悠飘入耳中,竟有些不真实的意味。   “不认识。”   “你也被袭击了?”   “你怀疑是同一批人?”   齐睿白的笑声仿佛没有尾音,轻飘飘的,“你站得太远了,怎么,这样的我也值得你害怕?”   “王爷威仪,民女惶恐。”岳小舟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冷冰冰,可怎么听来都只是漠然。   “以前的你……不是这样说话的。”许久,齐睿白喟叹。   “小舟已不是当初的小舟,但王爷始终是曾经的王爷。”   沉默弥漫,岳小舟不知齐睿白又故弄什么玄虚,开口想要告辞,帐帘后一阵咳嗽事忽然传来。   “你过来……”   岳小舟冷静转念,如果这件事真和云谷城的事有关,和邵千帆有关,她只能从齐睿白口中探到消息。于是她迈步走进床榻,停在帘外。   一只苍白的手探出、拨开帘帐。   岳小舟倒吸一口凉气。   齐睿白胸口的血不比当初晏北寒受伤时少,定是重伤,原本俊逸的脸毫无血色,只有漆黑的双瞳还跳动着虚弱的光亮。   “坐。”他说得随意,不像命令。   岳小舟犹豫后还是缓缓坐在床边,这时齐睿白收回了手,帘帐滑落,将两人圈在满是血腥气息的空间内。   “刺客是冲着你我来的。”凝视许久,齐睿白缓缓说道。   “这我知道。”   “云谷城的事你有没有告诉过其他人?”   岳小舟笃定地摇头,心中却像悬了一块巨石,坠得她冷汗直冒。当初为了争取邵千帆的支持,她曾经和盘托出真相,难道这些事……   不,不是。岳小舟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邵千帆一直苦心孤诣寻找和自己合作的机会,又怎么在她不知道的前提下冒险?   “邝大人不清楚?”她反问道。   “他不知道,”齐睿白皱眉,“你怀疑他?”   “不是我身边的人,就一定是你身边的人。”岳小舟本没有怀疑邝真予的意思,但听齐睿白一问,更乐得顺水推舟,让他们自己先头破血流。   “你没有和你男人说过么?”齐睿白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岳小舟立刻警觉,“北寒什么都不知道。”   “关心则乱……他倒是个有福气的。”齐睿白的笑容慢慢隐没,转移了话题,“云谷城的事既然被人知道,或许,你我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云家难道还有后代兴风作浪?”   齐睿白淡淡地笑道,“不,你不明白。你懂得经商却不懂别的,当年我们害死的不止是云家,还有云河三城无数的百姓,如果现在,云河平原三城的百姓知道我们当初的所作所为,你觉得会是什么结果?”   岳小舟脸色骤然煞白。   “你那么聪明,一定知道,如果他们知道了,再加之有人煽风点火,定会打着家仇血恨的旗号起义造反。”   他说的话,岳小舟都已经想到了,可她的脸色还是变得更难看。   “我了解父皇是什么样的人,他一定会为了平民愤杀了你我,先怀柔再绞杀,当年北虞国也是这样灭亡的。所以……此事如果败露,倒成全了我们生死相随。”齐睿白说到最后竟然笑了起来。   岳小舟戒备地看向齐睿白,她明白,齐睿白在朝中树敌不少,成王一党更是他的死敌,如果他将责任全部嫁祸推脱给她,一定会有人大做文章,纠缠到底,所以,至少目前,她是安全的。可这样一来,她似乎又被迫与齐睿白站在了一条船上。   还是这也是他的计谋?将他自己和岳家绑在一起,逼得岳家在东陆与他同生死共存亡?   “怎么?怕了?”齐睿白笑意更浓,“和我坐在一条船上的感觉就这么差?”   “你我即便曾经在一条船上,现下也早已分道扬镳,”岳小舟不想落入齐睿白的圈套,因而十分镇定,“当年的事是我一时糊涂,如果真到了逼不得已的地步,我宁愿一死来赎清罪孽,以平民愤。”   似乎没想到岳小舟会这样回答,齐睿白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而后是更浓的笑,“然后呢?让整个岳家给你陪葬?”   “不会,”岳小舟斩钉截铁地说,“我会让岳家更有存在的价值,而我,始终只是一个掌管岳家的符号,我虽然不了解官场权力的游戏,但有一点却清楚,事物的利用价值始终比人可靠得多。”   齐睿白收起笑容,冷冷地看着她,像要一直看透她的心,岳小舟毫不畏惧地回视,心中笃定得让她自己都感到力量源源不断。   忽然齐睿白抓住岳小舟的手。她一愣,奋力挣扎,扯痛了他的伤口,他脸色愈发苍白,却始终不肯松手。   “放手!”   “把岳家交给我,我留你一条生路。”   齐睿白一字一顿地说。   岳小舟怔住半晌,愤然起身,甩开他的手,“绝不。”   “你会后悔的,小舟。”   “王爷难道从来没有后悔过?有些事,即便后悔也会尝试,但岳家不在我冒险的范围内,只要能保住岳家,小舟一己之身又算得了什么?可岳家到了王爷手里,就只会变成漕运的附属,权力的棋子,名存实亡,早晚有一天会消弭在王爷的宏图霸业中,成为最不起眼的一块垫脚石。而我留下的岳家,会是东陆最辉煌的胜景,权力更迭,春秋往复,它都会一直存在。”   岳小舟冷静地看向齐睿白,心却砰砰直跳,这番豪言壮语,她从未对除岳鸢以外的任何人讲过,如今说出口,是为了震慑齐睿白的野心。   她心中有更好的办法,但眼下,决不能让他知道。   齐睿白漆黑的瞳仁静静地看着她,面无表情,眼波流转中却蕴藏了一丝痛苦,很快,痛苦像是灰烬一样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让人毛骨悚然的疯狂。   岳小舟惊得倒退一步,却又被他捉住手腕,逃离不得。   “岳小舟,等有朝一日你跪下求我的时候,一定要记得今天说出的每一个字。”   他笑了出来,笑容阴森可怖,让人毛骨悚然。   “等王爷过了眼下的难关再说这些话吧。”岳小舟不顾他身上有伤,拼命挣扎。   “难关?再难的关口我都闯了过来,单凭这一点……还难不倒我。”   挣脱不开,岳小舟不再挣扎,她还以他同样阴冷的目光,“王爷能除去你我二人共同的心腹大患,小舟当然高兴,那便敬候佳音了。”   “这是自然,”齐睿白松开手,笑容温润如初,“三川城从来只有你配得上我的对手,等我除去了不解风情的搅局人,咱们再一较高下。”   岳小舟掀开帐帘,回眸一笑,“王爷保重。”   走出房间,岳小舟恨不得靠在墙上喘气,可偏偏邝真予就站在院子里,远远地看着她笑。   豺狼虎豹,围追堵截,她今日看来是要招架个遍。   反正也不差这一个。   “邝大人,”岳小舟先迎上去,笑着说道,“王爷的伤看来无碍。”   “我知道,”邝真予笑了笑,“我没有想到的是,王爷和岳当家的交情倒是不浅。”   “王爷在东陆早有盛名,要论相熟,的确我和王爷打过的交道比邝大人更多些。”岳小舟不卑不亢地说道。   邝真予长眸微睐,笑容温和,“既然岳当家是王爷的朋友,邝某更不敢掉以轻心,一会儿我派一队军士护送岳当家回府,明日再抽调三队兵力,护卫岳当家的安危。”   岳小舟心中一动,本想拒绝。可转念一想,眼下自己的确不能死在这些人手上,死得不明不白,只是军士守护岳府,多少也是对其他岳府中人的保障,于是点头道谢。   邝真予送她走至门口,一队军士早已骑马列队,整齐地排在她马车之后。   她目光掠过身穿甲胄的士兵,心中也的确安心不少,抬腿准备上车,这时,一只陌生的手从旁伸出,稳稳拖在她小臂上,岳小舟来不及收回,已接力登上。很快,她抽回手,冷冷低头看向满面春风的邝真予。   “岳当家身上有伤不方便,我助你一臂之力。”   “其实大可不必,都是小伤,更何况小舟已为人妻,凡事都该更加谨慎。”   “晏公子好福气。”邝真予笑着凝视岳小舟的脸,慢悠悠说道,“保重了。”   未等马车动起,他已转身走入城守府。   望着他的背影,岳小舟蹙起眉头。   齐睿白有了邝真予相助,只怕更是如虎添翼,今后的麻烦,只会多不会少。   她心中大胆的想法因为邝真予的存在开始更凶猛的破土而出,岳小舟微一沉吟,便拿定了主意。   只是这个主意,她不知道该不该和晏北寒讲。   想到晏北寒,原本被危急浸泡得坚不可摧的心也莫名柔软下来,岳小舟又恢复了女子怀春缱绻时才有的情态,钻入车中,催促车夫快马加鞭。   ☆、多难识君迟   坐在马车上,岳小舟再次回味齐睿白的话,心中更加忐忑不安。   犹豫片刻,她咬了咬牙,向车外喊道:“去码头!”   马车调转方向,岳小舟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好。   如果她猜得没错,齐睿白只怕很快就要对河匪下手,到那时邵千帆再想脱身就难了。她必须现在为他留出一条后路,一条连齐睿白都不能拒绝的后路。   这件事只有徐俨能够帮她。   傍晚,码头上人流稀少,西斜日头毒辣地笼罩着炎热,岳小舟下车后擦着汗的功夫便被不远处点货的徐俨看到,匆忙赶了过来。   “大小姐,你身上的伤没好,叫我过去就是了。”徐俨身上汗流浃背,说话都有些哑了。   岳小舟示意他借一步说话,“徐俨,我问你,之前的信收到了?”   “是的。”   “烧了!按照我现在说的做。”   徐俨是个聪明人,马上明白形势有变,利落地点头。   “之前和邵千帆接头的人还能找到吗?”   “当然,只是鸢小姐和他更熟,我找起来更费些周折。”   “不行!”岳小舟想起岳鸢身上的伤,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你去找,越快越好。”   “明白。”徐俨颔首,抬头打量了一下岳小舟,又看了眼不远处骑马的一队军士,问道,“大小姐是刚从钊王那里回来?”   果然码头上消息灵通,岳小舟点了点头,“他今日明白和我说,想要我把岳家交给他。”   “什么?!”徐俨眼中的怒火一下子比太阳还要毒,“他若是真的这么说,之后也一定会这样做!大小姐,这件事必须让各大管事知道!”   “不是所有人都对齐睿白无所畏惧,”岳小舟摇了摇头,“你、燕素雪和沈旬当然同仇敌忾,但旁人,我怕弄巧成拙。”   “那今晚我亲自告诉他们二人。”   岳小舟叹了口气,“眼下齐睿白认为河匪与云谷城余孽有关,我们必须提前让邵千帆有所准备。”   “大小姐的意思是……”徐俨似懂非懂地看向她。   岳小舟压低声音,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   “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徐俨眼睛一亮。   “是不是好办法要看邵千帆自己了,我们只能帮他到这里。你一定要快些联系上”   “徐俨明白!”   岳小舟了解徐俨,没有再多叮嘱便打道回府。   回到岳府的第一件事,岳小舟没有去找晏北寒,而是去给岳鸢换药,盯着她把药喝完。岳鸢被她锐利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慌,乖得像只兔子。   刚离开岳鸢的房间,陈管家来报,邝真予派得其他军士到了。   岳小舟走到门口,发现晏北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在面色凝重的和领头的牙将说着什么。   “北寒!”恐怕他已经知道自己遇刺的事,岳小舟刚迎上去,手就被晏北寒死死攥住,揽在身边。   “我妻子的安危就有劳了。”晏北寒的目光始终落在牙将身上,岳小舟却感觉他的手越收越紧,快要捏断她的骨头。   “邝大人的吩咐,卑职自当竭尽全力。”那人抱拳行礼后,转身开始调度手下。   这时,晏北寒才偏过头,眼中的坚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眼忧色,“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马上告诉我?”   “我这就要去告诉你的,”岳小舟有点心虚,“我们回房再说。”   一路无话,回到房间,岳小舟一直在想如何避重就轻,既实话实说,又不让晏北寒过分担心。她扶着晏北寒坐上床,刚想说出酝酿好的话,一张嘴便被突如其来的吻堵得说不出半个字。   他的舌尖掠过口中每一寸细|嫩,最后纠缠住她的丁香小舌,粗鲁的舔舐。牙齿刮过娇|嫩的红|唇,像是要把她整个人吞下去,剥皮食骨。   许久,晏北寒终于放开气喘吁吁面色酡红的岳小舟,温柔地用手指抹去她唇边的一缕晶莹,“不许再有下次。”   “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岳小舟喘匀气,撒娇一样地说,“一点伤都没受。”   晏北寒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有事瞒我,我并不怪你,只是今后,任何与你安危有关的事,你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   岳小舟心头一暖,连忙点头,“我本打算回来就和你说,可岳鸢身上有伤,她又没你听话,非得我看着才行,所以就耽搁了。”   “你明知齐睿白遇刺有危险,却还是趁我睡着一个人跑了去。”晏北寒根本没被岳小舟顾左右而言他的伎俩糊弄。   “情况紧急,我顾不上那么多。”她越解释越心虚。   “不对,小舟,你没有说实话,”晏北寒目光如炬,直直盯着她的双眸,“你和齐睿白之间没有那么简单。”   岳小舟的头像是被人揍了一拳,有点发懵,的确,她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晏北寒是什么人,心细如发,思维缜密,怎么会看不出她和齐睿白同时遇刺中那点让人狐疑的巧合。可是与齐睿白的对话烙在脑海中,她决不能让晏北寒知道云谷城的事,把他拖下浑水。   “我和他早就势不两立,你别多心。”岳小舟忙将事情往吃醋上引。   “以你的性格,你们二人的曾经的感情绝对没有那么深,”晏北寒皱了皱眉,握紧她的手,“所以,是别的事。如果我没有猜错,和当年云河三城叛乱有关,是不是?”   晏北寒最不让岳小舟省心的一点,就是他实在太聪明。   聪明得让她有点绝望。   “北寒,这件事等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一定会说。”事到如今,她只能拖延。   晏北寒看了她许久,最终还是叹息着点了点头。   岳小舟知道,晏北寒没有办法逼她说出自己不想说的话,利用他的感情,让她愧疚不已。但她宁愿自己愧疚,也不想他连累波及。   “对了!我还真有大事要告诉你!”岳小舟急忙转换话题,摇了摇他的胳膊,“你要是知道今天齐睿白和我说了什么,一定得气死!”   “他说了什么?”晏北寒一下子警觉起来。   岳小舟挑肥拣瘦,把齐睿白想夺取岳家的事,再加上自己打算如何解救邵千帆,一并告诉晏北寒,等他替自己声讨,可是说完等了许久,也不见沉吟中的晏北寒抬头。   “有什么不妥吗?”她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   “小舟,没有关系,我来帮你想办法。”晏北寒抬起头,沉静地笑。   岳小舟在他含笑的眼中沉沦,心中潮湿温柔,春暖静谧。她忽然觉得什么都不再可怕,齐睿白、邝真予,还有那些无休止的斗争阴谋,都轻得如同一片羽毛,飞出了她原本焦躁不安的心。   晏北寒凝视着她,抚上她的面颊,轻轻摩挲,“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哪怕天塌下来,我也会站在你身边,今朝如此,此生亦然。”   岳小舟忽然抱住晏北寒,头紧抵着他的肩,“北寒,我们要个孩子吧。”   她说得轻描淡写,让晏北寒不禁怔住。一直以来,岳小舟的脸皮比宣纸还薄上几层,这样的话,她绝不会说,然而今天,她说得那么轻松,让他心中的不安再度膨胀。   “好。但是小舟,你……”   “听我把话说完!”岳小舟拼命控制住哽咽,紧紧地缠在他身上,贴近他的耳际,“如果……还来得及,你答应我,要像守护我一样守护我们的孩子,但不要像我爹娇惯我那样娇惯他,你要让他明白世间险恶,更要让他明白,不管世间如何,始终都会有潜心全意爱他的人存在……”   “小舟……”   “答应我!”岳小舟低吼。   “我答应你,”晏北寒扣住她的肩,一字一顿地说,“但不是我,而是我们一起。”   不,这机会……太渺茫了。   岳小舟绝望地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流到晏北寒的肩上。   她向自己保证过,绝不再拿岳家和重要的人来做赌注,所以这一次她和齐睿白的对决,赌注只有她自己。   云谷城的错误她永远无法弥补,如果只能一死来平息一切,换来岳家上下的安宁,岳小舟知道自己绝不会犹豫。   她没有退让,没有畏惧,然而不甘却紧紧箍住心间,让她难以喘息。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她定当珍稀,可是最坏的打算,一定要提前再提前做好。   他怀抱中的温柔和安宁,她刚刚拥有,在危机四伏,这是她唯一避风的港湾,她心中的全部温存。这份执着,是他们用性命和血的教训换来的,她贪婪地想要占有,她已经无法想象没有他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痛苦。   岳小舟顾不得晏北寒身上有伤,死死地困住他的肩,像是要把自己勒进去,不再和他分开。   晏北寒感到一阵剧痛,他分不清是刀伤还是心口。疼痛几乎要把他的心劈开,一刀一刀,刀刃卷钝生锈,仿佛凌迟。他能感觉到岳小舟的绝望,她抱着他,就像紧握住生命中最后的稻草和虚幻,仿佛一分开,就会坠落深渊。他更明白的是,她不想说的话,他绝逼不出口,她知道他的软肋,他却根本无法拒绝和谴责她狡猾的残忍。他能做的,只有更紧的回抱她,不顾伤口撕裂,死死地,将她禁锢在怀中。   “小舟,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他在她耳边沙哑的低语,“任何想要拆散我们的人,我都要他死无葬身,家破人亡。”   “好……好……”岳小舟喃喃回应,将他搂得更紧,“我们就让他死无葬身,家破人亡!”   ☆、雪染故情恨   岳小舟和晏北寒昏昏沉沉的说了会儿话后便紧紧相拥而眠,第二天将他们唤醒的,是半夏急促地拍门声。   两个人还都是半醒未醒,迷迷糊糊地对视了一眼,岳小舟揉了揉眼,懒懒出声,“出什么事了,进来说吧。”   “小姐,姑爷,”半夏神色焦急地推门而入,“燕管事来了。”   “她有急事找我?”岳小舟一愣,睡意全无。   “不清楚……只是……只是眼下燕管事和鸢小姐在书房前院正吵得厉害……”   岳小舟一个头登时便有两个大,翻身下床,“走。”   “我和你一起去。”晏北寒的睡意也彻底消散,紧跟着岳小舟下了床。   两个人没有梳洗没有更衣,走到书房的后院,岳鸢冷冷的声音隐约传来。   “小姐做了决定的事还轮不到你过问。”   “轮不轮得到也不是你说了算!”   “师父……师父……”   林静慈近乎哀求的声音夹杂其中,岳小舟和晏北寒对视一眼,急忙赶上前去。只见燕素雪和岳鸢相对而立,林静慈和陈管家在一旁看见岳小舟赶来,如获大赦。   “小姐!”岳鸢看见岳小舟,忽然没了刚才剑拔弩张的架势。   岳小舟沉声道,“到底出了什么……”   “岳小舟,你来得正好!”燕素雪上前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我有话要问你,跟我来!”   岳小舟蹙眉,刚想开口,却撞上晏北寒安稳的目光。他点了点头,松开手,岳小舟像个纸片一样,被燕素雪一路揪入了书房。   岳鸢抢步跟上,却被晏北寒伸手拦住,“小舟不会有事的。”   仔细回想昨晚岳小舟的话,他大概猜出燕素雪的来意,反而更希望她们把话说开。岳鸢看了看书房,咬牙切齿,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表情,晏北寒正欲再劝,林静慈这时忽然闪身挡住了岳鸢。   “师父急是急了些,但还是有分寸的,鸢小姐放心。”   “分寸?燕素雪的分寸小姐又不是没有领教过。”岳鸢一句话堵得林静慈脸上忽白忽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书房内,岳小舟被燕素雪抓得胳膊生疼,秀眉紧蹙,想起晏北寒的眼神来,终究是没有发作,“燕工,徐俨都跟你说了?”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话,”燕素雪横眉立目,逼近一步,“你打算和姓齐的怎么玩?”   岳小舟一愣,随口说道,“民不与官斗,我竭尽所能保住岳家就是了,还能……”   “这话你拿去蒙徐俨吧!”燕素雪厉声打断,“你是打算和姓齐的玩儿命对不对!”   岳小舟盯着燕素雪,想说的话全卡在了心里。燕素雪只听了徐俨两句话便知道她要做什么,这种感觉让她毛骨悚然之余更多的是诧异。燕素雪对岳家的感情很深,大概就是怕她拿岳家当赌注,岳小舟想通这一点,忽然笑了出来,“燕工,你放心,就算和他拼命也是我自己冲锋陷阵,一定保全岳家。”   “你以为我是担心岳家?”燕素雪怒极反笑,“岳文安临死前没有和我说过关于岳家的任何事,他只让我照顾好你!”   提及岳文安让岳小舟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定了定神,低声说道,“爹临死前我根本就没让你进岳家大门,你说胡话也别太离谱了!”   “不,不是那一次,在他走的一个月前,你被他支开去账房,我才有机会见他一面。”   岳小舟愣住,许久都没有说话。   其实燕素雪和父亲的关系,她一直都知道。父亲曾经婉转的问过还是孩子的她是否愿意再要一个娘,她用哭闹一天来回答这个问题。   后来,她慢慢长大,开始发觉燕素雪和父亲之间的感情并不只有那么简单,于是原本颇有好感的燕素雪成了她最大的敌人,父亲病危,她开始掌管岳家,第一件事便是吩咐下去,禁止燕素雪再踏入岳府大门一步。   直到父亲去世的那一日,燕素雪跪在岳府门前,声嘶力竭地哭着求她想见父亲最后一面,岳小舟那一日也是悲痛欲绝,哭昏几次醒来后,完全忘记任何人的存在,过了很久才听徐俨说道,燕素雪哭昏在了齐踝深的大雪里。   她们二人的芥蒂岳小舟从没想过消除,也不认为能够消除。她重生之后也只是为了权衡利弊才选择妥协,挽留住燕素雪,与之修好。   而眼下,她完全没有想到燕素雪曾与父亲见过面,更没有想到燕素雪关心的不是岳家,而是她的安危。   看到岳小舟的表情,燕素雪不由冷笑,“你从小行事狠戾固执,说一不二,想要达到的目的绝不许人阻拦。可你这人有两个好处,重感情又顾全大局,为了岳家什么都舍得出去。文安看在眼里,欣慰也担忧,他让我好好照顾你,若是有一天你想为岳家牺牲自己时,一定要劝阻你,他也真想得出来,我区区燕素雪怎么能拦得住你岳大小姐决定的事。但我答应文安的话,一定会做到。徐俨忠心你,却不了解你,他以为你能耐了翅膀硬了,便能独当一面再不用费心,可一直以来,你哪件事不是孤注一掷,靠玩儿命有了今天的安稳?岳文安就是太了解你,才料到会有这样一日,他让我告诉你,岳家再重要,也比不过你的命,只要你自己能平安幸福的活下去,一切都不重要!”   岳小舟没有从错愕中回过神,只是木然地看着燕素雪,摇了摇头。   “太迟了,”她忽然笑了,“太迟了……”   那一日,她拒绝了齐睿白的要求,现在就算她想答应,以齐睿白的多疑,也只会将这当做阴谋,她与岳家的下场必定更惨。但即便当初答应了又能怎样?今时不同往日,她要考虑的早已不止是自己,父亲的话也难以周全牵一发动全身的未知。   “你到底做了什么?”错愕的人换成了燕素雪,她揪住岳小舟衣襟,拉近自己。   “有些事,决定权并不在我手中,”岳小舟看着燕素雪,笑得凄凉,“更何况事情已经箭在弦上,我若是此时退缩,只怕大家的下场还不如不让步。我明白爹的心意,但现在的岳家已不是当初的岳家,我能做的,必须更多!”   “但你又何必非要去死!”   “我活得好好的,干嘛非想去死?”岳小舟笑了笑,轻轻拂开燕素雪的手,“如果事情顺利,好日子还在后面,我只不过早已习惯先做好最坏的打算罢了。”   “如果?人这辈子,哪有那么多如果。”燕素雪自知不能说服岳小舟,却仍是皱着眉,冷冷地反驳。   “人生的确没有那么多如果,但人却能让如果成真。”   “你好自为之,”燕素雪横她一眼,“若真是到了危险关头,别咬碎了牙硬充英雄,后悔药可没处买!”   没有想到燕素雪会这样关心自己,岳小舟看着她的脸,忽然开口,“燕工,谢谢你。”   燕素雪背过身,“有些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这句谢,自然也不敢笑纳。”   岳小舟扪心自问,虽然当年的事过犹不及,但她始终不觉得自己所做有错,然而今天燕素雪的一番话让她触动很深,无论如何,她感激她能抛开个人的恩怨来为她设身处地的着想。   “刚好,你和静慈也来了,我让陈管家给其他管事带个话,出门加上养伤的时日一直没机会议事,今日便补上吧。”岳小舟想了想,“你和静慈还没用早膳吧?我回去换身衣服梳洗一下,你们先去偏厅用餐。”   燕素雪回身打量了一下模样有些狼狈的岳小舟,点了点头。   书房外,晏北寒正站在槐树下,神色不安地垂眸,见岳小舟走出来,急忙迎上去,拉住她的手,“燕素雪没有欺负你?”   “我看你眼神镇定还暗示我要稳住,原来,你自己也都是装装样子。”岳小舟心头阴霾散尽,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我安慰岳鸢和林静慈说你和燕素雪不会有事,其实心中还是怕你吃亏。”晏北寒被说破心事也不尴尬,反而更收紧了五指。   “她们二人呢?”   “你们进书房后我们三人到了我的书房休息,我看林静慈也没有用饭,岳鸢也没服药,就先让她们去了。”   岳小舟点了点头,忽然问道:“林静慈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要不你怎么会担忧燕素雪欺负我?”   “以前就听过些闲言碎语,林静慈又把你们从前的事和我简单说了说,”晏北寒顿了顿,粲然一笑,“没想到你小时候就这样厉害。”   岳小舟掐住他手臂,登时怒容满面,“晏北寒你给我听着!要是我死了你敢给我的孩子找继母,我就算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到那时,你更知道我的厉害!”   晏北寒融冰化雪的笑意里,眉眼勾弯成月,“小舟,我永远只有你一个妻子。”   岳小舟与他相视一笑,无尽缠绵尽在目光之中。   “不过……”晏北寒忽然俯下身,咬了咬岳小舟的耳垂,轻声说道,“还是先要个孩子要紧……”   光天化日之下,岳小舟脸红如霞,踢了他两脚才算解气。   二人回房梳洗更衣,又用了早膳,才又回到书房。   众人已来齐,岳小舟环视一圈,岳文谦的位子上如今坐了晏北寒,她心中说不出的舒爽安心。   说了些生意上的事,岳小舟再看向晏北寒,心中更笃定了想法,她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笑着开口,“其实今日还有两件大事要告诉大家。”   她用得是告诉,而不是商量,众人都明白这两件事已经是她做好决定的。而晏北寒眼神忽然一怔,抿紧双唇,面带忧色的看向岳小舟。   “岳文谦的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今后账房就由北寒负责。”   第一件事她说得轻描淡写,是因为第二件事着实沉重。   “第二件事,如果有朝一日我遭遇不测死于非命,北寒便是岳家的主人。”   ☆、两心皆难测   众人的目光落在岳小舟身上,屋内寂静无声。   岳小舟环视四周,唯独不敢和晏北寒对视。   “今日就这些事了。”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好像刚刚所说不过只是一件生意上的小事。   “那些小船你打算怎么办?”燕素雪最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撇了岳小舟一眼,“船厂地方不够用了。”   岳小舟估计一下日期,沉吟说道:“沈旬,小船的重新整编和人员调配你先准备好,过几日北上的支流货线就全部换成小船……”   安排好小船的事,众人便都散了,岳小舟沉浸在自己未雨绸缪赢来的得意里还未缓过来,忽然感到屋里的人似乎还没有走净。   她背对着门,脊背一寸寸发凉,脑子里乱成一片。   燕素雪替她解围,然而只能解人前她和晏北寒的尴尬,自己竟然头脑一热也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全然忘了最难解决的事还在等着她。   晏北寒始终没有说话,他走到岳小舟身后,扣住她的肩,将她的身体按回到椅子里。岳小舟微一侧头就能看到他修长的五指关节泛白,黑白花色的琥珀珠串在净白的手腕上格外刺眼。   看着看着,岳小舟就觉得自己带着琥珀珠串的手腕烫了起来。   明明她做得是正确的决定,可现在却仿佛犯了天大的错,如坐针毡。   “不打算和我解释一下?”   晏北寒手搭在她肩上,力道不重,却犹如千钧。   这时候硬装理直气壮没有用,岳小舟深吸一口气,扯出笑容,缓缓偏头,“这安排有问题?”   “为什么要这么说?”晏北寒声音低沉,整个人都笼罩了层阴霾,“燕素雪怒气冲冲来找你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岳小舟自然不会说出燕素雪的那番话,但完全说谎是绝对骗不过晏北寒的,“燕素雪不同意我帮助邵千帆,和他一起对付齐睿白。”   “是徐俨告诉他的?”   晏北寒几乎无限接近真相,但岳小舟一定要强迫他的思路在接触真相前拐过弯。   “这件事我也只和徐俨商量过,连你都没说。”岳小舟没有回身,而是覆住他的手,“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邵千帆。”   “我的确不喜欢他,但涉及大局,我一定将你的决定放在首位。”   岳小舟还没来得及心中温暖,忽然被晏北寒拉起身,扳过来,正对着他神色凝重的脸。   “不对。你今日的话是因为知道自己有难以逃脱的危险,但邵千帆的事根本算不上危险。”   早知道当初捡个傻点的男人回家,也好过现在被审问一样煎熬,更何况她心底从不希望对他有所隐瞒。   明知不想为而为之,这感觉让人格外仓皇。   岳小舟凝视晏北寒的双眼,握紧他的手,安抚自己慌乱的心,“现在我出入都有军士随行,安危莫辨,今日的话不过是为了假如……假如有朝一日我有意外,至少不会手忙脚乱。”   半真半假才是谎话的最高境界,她不等晏北寒开口,抱住了他,“事先没有告知你是我的不对……”   从两个人相识、隔阂、怀疑、误会……岳小舟自问伤害晏北寒最深时,都没见过他今天这样的神色。他仿佛真的动了气,眉宇间没有一丝一毫平日里的温润暖意,声音都透着一股寒意。虽然岳小舟明白他是因为隐约猜出自己的用意才这样失态,但心底多少都有些发憷。   至少这样抱着他,她心里的慌乱也消失不少。   “到底什么才是说出真相的时候?”晏北寒叹了口气,将她扣在怀中,“能让现在的你瞒着我的事情,绝对不是小事。”   “现在在我心里,最大的事只有你。”   听见晏北寒的苦笑,岳小舟以为第二次蒙混过关。   但岳小舟忽略了重要的一点:她能够敷衍晏北寒,晏北寒一样也能敷衍她。   之后一连几日相安无事,岳小舟几乎足不出户,伤势也好得更快。   最让人欣慰的,还是旱灾如约而至,三条上游支流的水位剧减,如今只有小船得以通行。几乎所有北上的生意都落到了岳家手中,再加上当初岳小舟暗中手段高明,与齐睿白商议时以船只大小论税,货物更多,税金却更少,岳家财源滚滚更胜从前。   岳小舟真想再去探望一次齐睿白,看看他此刻是什么表情。   不过她也只是想想,这样得不偿失有沉不住气的事,她绝不会犯。   岳文谦在牢中自戕的消息,是在一个燥热的下午传来的。   岳小舟正在书房打瞌睡,陈管家匆匆让她去见城守的传令官,说是有要事。   见后听罢,岳小舟只是一笑。她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岳文谦知道齐睿白不少秘密,反正也是弃子一枚,干净些除掉总好过夜长梦多。   她自己的噩梦却只是终结了一半。岳小舟一直以为自己会在得知岳文谦的死讯后痛快轻松,可到头来,对未来的忧虑仍然一分没少。   但终归是个好消息,夜里,岳小舟靠在晏北寒怀中,有一句没一句说起从前自己和岳文谦的矛盾来,说着说着便觉得分外委屈,哭了好一会儿晏北寒才哄得她安稳入睡。   又过了十日,晏北寒伤势刚一见好便去了账房,岳文谦离开后留下的琐碎,他都要短时间内接手过来,加之云谷城码头开始修建不久便遭遇旱情,岳小舟整日和徐俨沈旬在码头调度物资。除了云谷城码头的事,货量增加,然而却分成小船运货,批次和数目自然加多,事情也就冗杂起来,岳小舟每天忙到很晚才回到岳府,往往这个时候,晏北寒的书房灯火如昼,案头的账目堆积如山。   不管多忙,岳小舟回家第一件事都是监督岳鸢喝药换药。   岳鸢劝她多休息养伤,她却只能苦笑。   岳小舟和晏北寒每日说不上太多话,她晚归累得筋疲力尽梳洗就寝,晏北寒怕打扰她休息,晚上只在自己书房的厢房休息。即便如此,他也每日清晨早起,命人准备好早膳后再叫醒岳小舟,和她一起用饭。   岳小舟也十分体贴,硬是逼账房负责管事的人每日将所有事宜以及账目都送到岳府,免得晏北寒奔波劳碌,不利于伤势恢复。   码头上的事多在核对单目路线以及货品上,岳小舟在徐俨平日里处理公事的岳家码头矮楼里,一张一张将单据核算无误,再派人递到码头泊位上,准备装货。   这时,一直在码头上忙碌的徐俨走了进来,岳小舟以为出了什么事,只见他暗中递来一个眼神,她心中一动,可能是联系邵千帆的人传回了消息,于是马上让一旁的半夏和几个等待领单的船主退下。   “邵千帆已经收到了消息,他说,一切听大小姐的吩咐。”见人都已离开,徐俨飞快地说道。   “齐睿白那里呢?”   “这几日水军一直在从云谷城调来三川,只是枯水的缘故,往来更慢。”   “这样就好。”岳小舟竟有些跃跃欲试,齐睿白到底晚她一步,知道了她的计划,以邵千帆的实力,想要做成此事,绝对不难。   “不要再和邵千帆有任何联系了。”岳小舟吩咐道。   徐俨点了点头。   “大小姐,府上有人带话。等您吩咐。”   忽然,半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岳小舟秀眉轻拧,心中不安渐浓,“快让他进来。”   来人刚一进屋,岳小舟便开口,“是北寒的伤势不好吗?”   “不,不是,姑爷很好。”来人急忙说道。   岳小舟放下心来,只要不是晏北寒有事,其余的还都好说,她长出一口气,语调也缓慢下来,“那是什么事?”   “城守邝大人到了府上,说想见小姐一面。”   岳小舟刚刚落下的心又被吊起在空中,心底像是一个黑暗的裂缝骤然崩开,不安一起涌出。   邝真予只可能来者不善,他是齐睿白的爪牙,莫不是齐睿白有所行动?   她急忙起身,交代徐俨两句未完的公事,匆忙坐上马车。   一路上马车颠簸,她的心也不断颠簸。   岳小舟相信自己在处理许多事上都足够冷静,但惟独涉及齐睿白的事,她越是谨慎便越是容易紧张。从小父亲就教她下棋之道,与高手博弈时,一子落错,满盘皆输,再无法挽回,或许是这个缘故,每一个决定岳小舟都慎之又慎。   在此之前,她每一手都先齐睿白一步,可邝真予的突然造访多少有些打乱她阵脚的意味。   如果是邵千帆的事东窗事发,那她的努力全白费了!   胡思乱想也没有用,岳小舟冷静下来,思索了几种不同情况下的应变对策,等回到岳府时,她已不再那么慌乱,闲庭信步般走入大门。   可是正厅里却空空如也,半个人影也没有,这是她平常见外客的地方,陈管家不会这么不知礼数。   “邝大人怎么没在正厅?”岳小舟走到前院,询问一个管事的丫鬟。   管事的丫鬟规矩行礼,清晰地说道:“姑爷正在书房和邝大人叙话。”   ☆、小别胜洞房   岳小舟先是一愣,而后悬着的心落下不少。   她差点忘记晏北寒在家,至少,还有他能帮自己应付一下。   心情再度平复的岳小舟走到晏北寒的书房正欲推门,房内隐约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   “我比任何人都期待平安无事,可是不是真的平安,却不是你我能说的算。”   是邝真予的声音。   岳小舟觉得奇怪,为何邝真予的话里会透出一股彼此相熟的语气?她屏住呼吸,想听晏北寒是如何回答,等来的,只是沉默。   “小姐?”   忍冬端着茶盘忽然走近发出声音,岳小舟一愣后旋即反应过来,马上推开房门。   第一时间,她去追逐晏北寒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看到的只是平日里他最常挂在脸上的温和笑意。   邝真予脸上的笑,也与平时那总是意味深长的弧度别无二致。   “忍冬,”岳小舟也是在笑,“给邝大人换茶。”   邝真予和晏北寒站起来,三人再重新落座,手边热茶袅袅,香气缭绕。   岳小舟喝了口茶,笑着说道,“不知邝大人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岳当家在城守府遇刺的事,王爷与我都深感愧疚,再加之这些逆贼与河匪也有联系,所以王爷决定剿灭河匪,正在从云谷调兵。”   果然,齐睿白急于动手,只是手下运力不足难以施展,那邝真予此行的目的也就不言自明了。   岳小舟轻轻放下了茶盏,“王爷的决断是三江百姓的福祉,我也感激不尽。”   “这几日旱情加剧,河川水位不足,调兵的速度实在太慢,王爷希望征用岳家的小船来解燃眉之急,不知道岳当家意下如何?”   邝真予说话时慢悠悠的语调一点都不像是“燃眉之急”,笑意也格外从容。   “最近货物渐多,小船有限,不知王爷想要多少?”   “当然是越多越好。”   岳小舟垂眸沉思,说道:“那我着人算一下还在三川的小船数目,然后再告知王爷,邝大人意下如何?”   “那就有劳了。”邝真予站起身,“府上繁忙,本官就不打搅了。”   岳小舟和晏北寒将邝真予送至门口,临别前,邝真予忽然回过头,笑着说道:“没想到晏公子博览群书,精通经史,还望以后有机会能多讨教。”   “邝大人谬赞了,”晏北寒笑得恰到好处,“家中事务繁忙,最近怕是没有时间。”   “不急于一时,以后有机会就好。”邝真予说罢调转马头,在随行军士的簇拥下消失在街道尽头。   岳小舟一直在观察二人对话时的神色,可如果只论神色,这两日决无异常。但她在书房门前听到的话和笑声始终萦绕不散。   “你和他很聊得来?”她犹豫片刻,拉住晏北寒的手,轻声问道。   “他是个挺有趣的人,”晏北寒笑了笑,“外面日头毒,进屋吧。”   岳小舟不信是自己多心,可她又觉得不大可能,晏北寒怎么会认识邝真予?他们二人在邝真予到任前完全没有任何能够熟悉的契机,要说相识,只能是按照晏北寒所说,在她南下时,为准备除掉岳文谦设局,他们才第一次见面。   那一次,是晏北寒利用邝真予,而以邝真予的城府,此时他必定已知晓其中蹊跷。   岳小舟怕邝真予对晏北寒不利,她紧贴在晏北寒身边向屋内走去,一颗心七上八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北寒,邝真予这人深不可测,你要小心。”她还是忍不住提醒。   “嗯。”晏北寒紧了紧揽着她腰的手臂。   岳小舟相信晏北寒已不会背叛她,难道他也有她不能知道的秘密?这秘密是危险还是什么其他?   一路胡思乱想,她被拥着进了书房。   与外面的燥热不同,书房的夹壁内塞了冰,又设了许多冰缸,十分凉爽舒适。岳小舟一颗焦躁的心也缓了下来。   她也有不能说的秘密,如果晏北寒的秘密只是个秘密,她也不会强迫他非要说出来不可。说到底,还是自己隐瞒在先,投鼠忌器。   “一会儿就别回码头了。”晏北寒忽然开口。   “也好。岳小舟想都没想就点头应允。”两个人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说过话了,哪有这样的夫妻。可她转身便看到晏北寒桌上堆了无数账册,一时哭笑不得,“我来帮你理理账册?”   晏北寒心中酸楚涌上,俯身轻吻她的额角,“好,早些看完,我们多些时间说话。”   命人搬来把椅子,两人便坐在桌后和桌侧,开始翻阅账册。岳小舟看起账册来自然格外熟练,晏北寒这些日子下来也不必岳小舟差,两人左右开弓,不一会儿便看了一小半。   看着看着,晏北寒有些口干,他拿起手边的茶盏饮了一口,已经凉了大半,他刚想开口提醒岳小舟先不要喝凉茶,不料这一看,不止话没说出口,刚刚喝过茶的口却更干了。   岳小舟手支着下颚,烟粉色的轻罗薄纱衣袖褪至手肘,露出一截如雪的藕臂,再往侧看去,粉颈纤长微微倾斜,后襟出露出的一小片果背更是柔白胜雪。她仔细盯着账簿,并未发觉一旁渐渐灼热的目光,娇艳欲滴的红唇时而轻轻抿起,无意间十足诱人。   阖上账簿,岳小舟正欲取下一本,转过头,突然愣住,“呀”了一声,“北寒!你怎么流鼻血了!”   掏出手帕,她急忙过去擦拭,全然没有发觉晏北寒的眼神里有什么不妥。   “是不是这两天吃的东西上火了?”她轻轻蹙眉,拭净了他脸上的几点血迹,“我去叫人给你……啊!”   晏北寒一把将她扣在怀中,压在腿上,狠狠吻了上去。   岳小舟没有准备,下意识惊惶地去推,挣扎间,大腿顶上一处坚硬的火热来。她意识到那是什么后还来不及羞怯,便被晏北寒一番狂风骤雨般的深吻吻得头重脚轻,浑身燥热。   纠缠在一起的唇瓣喘息着分开,漾水的春眸撞上染欲的深瞳,两人都是胸口起伏,面色绯红。   晏北寒拽开她轻薄的外衫,膝盖顶开她的腿,将罗裙撩至腰际。   坚硬抵上柔软,纵然隔着衣料,那种瞬间就让人酥软的感觉依旧格外清晰。岳小舟慌乱中推了推晏北寒,低声软语,“别……”   一开口,连她自己都吓一跳,刚刚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一般,柔媚颤抖,不但不像拒绝,反而像是娇羞的沉吟。   果然,只听“嘶啦”一声,身上登时春光乍泄,蔷薇粉的抹胸颤颤巍巍挂在两团雪白上,其余遮蔽皆碎裂在地,这时她身子一软,一股热流忽然在身子里乱窜,胸前更是细痒难耐,晏北寒不知什么时候咬住了她的雪峰,一只手揉住另一团,揉捏起来。   岳小舟紧咬住唇才忍住羞人的呻吟,身子里仿佛空了一块,只想任他摆布。   又一阵撕扯声,罗裙也滑了下去,岳小舟腰上一凉,清醒了些,喘息中急忙捉住晏北寒急切的手,“别……别在这……”   书房外就是前院,窗户为了凉爽通风半掩着,要是谁一不小心经过看到了,她这岳府的大小姐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晏北寒点了点头,又在她脖颈间咬了两口,牙齿刮过锁骨让她浑身紧绷,紧接着身上一轻,被打横抱起,晃悠间再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偏厢的床幔。   偏厢的床只为临时休息,比正室小了不少,岳小舟看到自己身上只有一条亵裤,羞怯难当,伸手便抓过床边叠好的薄被往赤露的身上裹,可晏北寒更快一步截住她,顺势将罗袜和亵裤一起褪了。   不着寸缕的身体因为刚刚的情潮呈现出一层淡薄的粉红,岳小舟眼看晏北寒迅速脱去衣衫压在自己身上,徒劳地挣扎了几下,不过平添几丝情趣而已。   蓄势待发的火热抵上湿润的桃花洞口,岳小舟明知避不过却仍然控制不住心底的一丝畏惧,腰肢拧动,向后挪蹭躲避。之前酒醉那一次亲密,她懵懵懂懂,头晕脑胀,只记得最后筋疲力尽,可现在她十分清醒,不知不觉就退缩了。   “别怕……”晏北寒看出她的畏缩,咬住她的耳垂,呵气一样边说双手边揉搓着胸前两团雪白的柔软,吞吐已经红热的耳珠。   等到岳小舟唇边溢出一丝难耐地低吟,晏北寒也忍耐到极限般用力一挺,没入花溪。   紧致湿润的秘境虽然已不是第一次容纳他的灼热,可岳小舟还是感到胀痛深入,仿佛破开了身体,但很快,胀痛被酸麻取代,难耐的热流汇聚到小腹又游走遍全身,随着他的挺动和深入,身子不由自主地迎合耸动起来,呻吟声此起彼伏,从细细的吟哦到短促的轻叫,仿佛他每动一下都会掀起一波滔天巨浪来,席卷全身。   柔软的肢体容纳着他,承受着他,岳小舟乌发凌乱散落,微张的红唇,半闭的眼,颈肩姣好的弧线荡漾起欲望的波澜,晏北寒看了后犹嫌不足,捉住脚踝将一条玉腿架在自己肩上,狠狠得一次次贯穿,深入得不能再深。   “不行……别……嗯……放……放下……”岳小舟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她看见自己被晏北寒折成这般任君采撷的姿势,娇羞得只想求饶,可偏偏身体被顶得仿佛快要飞到云端,她只能紧紧扶住晏北寒的腰,无助地任他摇曳,弓起纤腰,不由自主。   身体仿佛一根琴弦忽然崩断,身下热流汹涌,岳小舟高低地喘了几下只张着嘴,叫不出一声,任由快感席卷,慢慢瘫软下来。晏北寒紧扣着她的腰,沉浸在花蕊的收缩和喷薄里。   怀里的人仿佛神智涣散,一双眼里水雾弥漫,他看得难以自持,将她翻转后,从后而入,紧压在她光滑的背脊上。   岳小舟身体经受一波后敏感得无以复加,这样刺激的姿势她更是从未体验,嘴里不断哀求低吟,绵软无力的四肢在身下刚一挣扎,却被晏北寒扣住十指压在头侧,死死禁锢。他一边动,一边吻咬她的肩脊,留下一串刺目的红痕。   交叠的身体汗湿欲滴,黏着在一起,呻吟夹在着低喘,还有紧密相连地方的水声连绵。   岳小舟感觉到身体内冲撞的灼热忽然加快了速度,她脚趾都向脚心勾去,小腿不受控制的摇摆起来,仿佛要甩掉这一波突如其来的快慰,可体内耸动的滚烫越来越快,她越是想要摆脱,就越是在其中沉沦渴求。直到一个巨浪掀翻所有感官,她听到晏北寒在耳边如野兽一样的粗喘,身子深处被烫到一样抽搐,脑海里只剩一片空白……   ☆、骤风逢急雨   困倦疲惫笼罩着全身,岳小舟好像怎么也睡不足,身上酸软疲累,意识也跟着混沌,她眼皮都不想抬一下,只想就这么被人抱着。   直到饿了,她才懒洋洋地睁开眼,不知什么时候周围竟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她急忙起身,刚一坐直,就又被按回到了温热的怀中。   “再睡一会儿吧。”晏北寒摸着她的腰,轻声说。   岳小舟脸色通红,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黑暗里,两人的气息平稳呼应着,岳小舟静静伏在晏北寒的胸口,享受这难得的宁静。   忽然她想起一件事来,轻轻推了推晏北寒,“账簿还没核对完。”   “你睡着的时候我都看了,没有问题。”   岳小舟心中好似暖暖的微风拂过,这种惬意和悠闲她从未有过,肩头的千钧重担不知不觉轻下来,她既幸福又担心,手试探着摸索他结痂的伤口,“伤还没彻底好,别太辛苦。”   低低的笑声传入耳中,紧接着是温热的气息靠近,“有这样的慰劳怎么会辛苦。”   “下流!”,她羞愤得掐他一下,又不解气地补了一脚。晏北寒平日里怎么看都是个温润如玉清逸脱俗的翩翩公子,说起荤话来,完全就是另一幅嘴脸。她还想再说,手无意间划过他前胸,摸到那条狰狞的疤痕,不假思索地开口:“这条疤是怎么回事?你以前……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晏北寒没有丝毫犹豫,笑着说道:“家中遭难,我侥幸逃脱,如果不是这道疤,或许我也遇不到你。”   “可你遇见我后又添两处新伤,每次都差点要命。”岳小舟有些愧疚。   “这些事和拥有你相比都不算什么。”晏北寒低头吻了吻她的脸颊。   岳小舟更愧疚的是,这样毫无保留爱她的男人,她却不得不用欺骗来维护他的安危。哪怕换取的只是一时置身事外,她也不希望他卷入这次危机的洪流。这样想,她反而安心了下来,乖巧地伏在晏北寒怀中,再次沉沉睡去。   沉寂的夜色里,她睡颜酣甜,在黑暗中隐约着动人的轮廓,晏北寒的目光流连在她身上,小心翼翼地圈住,抱紧再抱紧。他眼里流动得仿佛是凝固的黑暗,深如夜色。   睡梦里的岳小舟没有任何感知,她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舒适的安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奢侈从容。   低低的叹息声消弭在夜色中,她什么也没有听到。   清晨,是晏北寒的柔声细语将岳小舟唤醒。   她揉揉眼,爬了起来,晏北寒已经穿好衣衫,将早膳端至床前。   劳累加上饥肠辘辘,岳小舟吃了许多才感到饱腹。梳洗完毕后她准备先去码头看看,晏北寒一直将她送到了府门前。   “早点回来。”他暧昧地拍了拍她的腰,岳小舟红着脸瞪他一眼,登上了马车。   马车消失在视线中,晏北寒的笑容也从脸上消失。   到了码头的第一件事,便是清算现在还有多少艘闲置的小船。一番核对,现在三川码头上的小船不过只剩十几艘,岳小舟心里有数,命人如实将数字报给邝真予,一面看着码头上川流不息,一面沉思。   这些船拿给齐睿白也是杯水车薪,她做做样子,也不差这十几艘船赚的银子,别再到头来被齐睿白挑出错处,得不偿失。最重要的是,事情是向着她期待的方向发展。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岳小舟不敢盲目乐观,只想快些得到确切的消息。   可这往后十几日,齐睿白出兵的消息仿佛石沉大海,再没有半点波澜。   云谷城码头重建因为物资运输有碍有所阻滞,岳小舟是故意放缓速度,让齐睿白有紧迫之感。   旱灾、码头、河匪、刺客。岳小舟不信这四件事能让重伤的齐睿白感到片刻安闲。   也许是盛夏再加之事务繁忙的缘故,岳小舟也总是吃不下饭,人变瘦了一圈,总是睡不醒的虚浮。晏北寒看在眼里分外着急,非要岳小舟抽出时间看看大夫,吃些汤药。岳小舟听他的话找了大夫来诊脉开药。   骆大夫是常年给岳家看病的老大夫,之前她和晏北寒的命也算是他救下的。论辈分,岳小舟也得尊称一声骆爷爷,他名闻三川,脉案极好,四指搭上不道片刻便收回手来,也不多看本是病人的岳小舟,只盯着一旁紧心急如焚的晏北寒,冷冷说道:“年轻人精力旺盛是好事,但也别太不知收敛,周公之礼每晚不超过一次,小舟的病自然就好了。”   岳小舟那一瞬间有想再死一次的冲动。   她回头瞪向晏北寒,发觉他从耳根到脖颈都染上了绯红,好像被人煮熟了一样。见他局促不知所措的样子,岳小舟又好气又好笑,仔细想想这十几天来的荒唐事又实在是不好意思,暗中掐了他好几下才解恨。   这之后,岳小舟的身体的确好了不少。   有时她对着镜子也会惊讶,人的心境真的会影响容貌吗?一个月来,她容光焕发,连肌肤都更加雪白柔嫩,吹弹可破,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韵致来,连岳鸢都说她和以前不大一样,岳小舟问她是哪里不一样,她红着脸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可是岳鸢也变了,她的脸彻底毁了。   每次看到她脸上的深疤,岳小舟都自责的难以附加,越是自责,她越是感到自己的力量不够强大,心底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望在吞噬着,她不知道怎么和晏北寒倾诉,也找不到任何宣泄,尝试了千百次,仍旧半个字也无法对晏北寒说出口。   她怕他太聪明,只从自己的只言片语里就看出那些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岳小舟几乎每日都会去码头,那里总能第一时间知道消息,她只能用这个办法知晓齐睿白的动向。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齐睿白竟会如此出其不意,雷厉风行。   那一日她正在码头的岳楼里核对货物,徐俨急匆匆地跑上来,脸色十分难看。   “大小姐,官府来了戒严令,码头即将征做行兵,所有船只必须避让!”   岳小舟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齐睿白要出兵去打河匪了?”   “不,”徐俨脸色灰白,“是歼灭河匪的水军凯旋归来!”   一时间岳小舟感到天旋地转,呼吸困难,她咬着唇,半晌才逼出话来,“不可能,他出兵我们不可能不知道!”   徐俨也方寸大乱,不住地擦汗,“邵千帆一直没有消息传来,不知是死是活。大小姐你之前让他装作假意投诚,自行给邝真予去信说愿意当河匪中的内应来配合,这么久都没有半点音信,会不会……”   “他没有那么傻,”岳小舟冷静下来,“我让他做的事能够救他一命,他不会不做,只是齐睿白太狡猾!如果被他抢先一步发觉我们和邵千帆的关系,那才是大难临头!”   “现在官兵已经开始封锁码头,船都被赶到河面水域上去了,大概马上水军的蒙冲和楼船就要进港了。”   徐俨的言下之意,是时间已来不及,岳小舟沉默片刻,眼神渐冷下来,“我们先去看看情况。”   即便情况已成今天这种局面,但邵千帆之计是否仍是未知,她不能草率慌乱行事,破坏原本成功的计划。   走出岳楼,来到码头上,戒严的军士将她和徐俨拦下。   “让岳当家进来。”   邝真予站在远处发号施令,遥遥地看着岳小舟微笑。   军士让岳小舟进入,却把徐俨拦在了外面。   “邝大人,不知码头要征用到什么时候,货物往来实在太多,还请多多体谅。”岳小舟面露焦急,说话却仍不卑不亢。   “不急,王爷让我给大小姐带话,说是大军得胜归来,只叨扰片刻,还望大小姐多多体谅才是。”邝真予几乎是原话奉还,滴水不漏。   “大军得胜自然是好事,河匪剿灭对岳家也是福祉,邝大人也要替我多谢王爷,愿他能早日养好身体。”岳小舟看向河面,水天相接的地方,蒙冲巨舰的影子已渐渐清晰起来。   “王爷和大小姐真是心有灵犀,”邝真予忽然笑了起来,微睐的长眸落在岳小舟脸上,暧昧促狭,“王爷说就知道大小姐会惦记他的安危,所以这一次还给大小姐带回了一件贺礼,聊表心意。”   岳小舟不会忘记,上一次齐睿白送她的礼物,是旧任城守廖大人的项上人头。   她站在码头上,身边的八月的热流霎时犹如寒冬的北风,她多希望此刻晏北寒在她的身边,给她一只能够握住的手,可是她的身边空空如也,唯一最近的,只有邝真予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是吗?”几乎没有迟疑,岳小舟笑着回视邝真予,“王爷病中烦劳,还真是费心了。”   “王爷在病中要费心的事自然不少,为了避免河匪的细作知晓军情,王爷特意做出往三川调集军力的假象,其实,兵力早已集结在云谷城,而三川的水军不过都是掩人耳目。”   “王爷妙计,想必是杀了河匪一个措手不及吧?”   齐睿白的妙计,岳小舟不得不佩服,她现在为了及时应对,急于想知道邵千帆的安危,因而将话题引到河匪身上。   “船到了,”邝真予并不回答岳小舟的话,收回目光,看向前方,“大小姐想知道的答案都在凯旋而归的船上。”   ☆、计本为佳人   阳光灿烂,高大巍峨的楼船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军士们甲胄锃亮,晃得人睁不开眼。   邝真予已经迎上前去,站在靠岸的船只前。高大的楼船下,青灰色官服显得渺小模糊,岳小舟看着他消瘦挺拔的背影,心中的阴霾愈发挥之不去。   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   邵千帆的人头?   岳小舟看着一个个昂首阔步的军士走下楼船,心中的混乱渐渐平息。   事情到这个地步,她能做的都已做尽,为邵千帆留好的后路他自己走不出来,她也无能为力。可她也不相信自己的安排被齐睿白识破,从始至终,她没有半点破绽,齐睿白的本领再通天彻地,也不能知晓她心中的谋略。   思绪刚刚平静下来,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打破码头上的沉寂,岳小舟赫然抬头,心口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邵千帆手脚绑缚着铁链走下船,衣衫褴褛,却步履稳健。他笑吟吟地看着岳小舟,一点没有俘虏的凄惨,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让人匪夷所思。   如果邵千帆真的迫于形势背叛她,那她便将事情推脱得一干二净,咬死不会承认。反正密谋当时只有她们二人,这样的证供无论如何也不会算数。   心思飞转,邵千帆已被邝真予带到了她面前。   两人的目光轻轻一碰,岳小舟心底又燃起了希望。   “你变漂亮了。”邵千帆嘴角勾出一个邪邪的弧线,那三分戏谑的表情与从前别无二致。   “这便是王爷送我的大礼?”她并不回答,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邝真予。   邝真予的眼中闪过一道疑惑,却很快用低头一笑掩饰过去,“大小姐说的是,不知这大礼是否满意?”   “若是把他交给我处理才算是大礼,只绑上看看也没意思。”岳小舟仿佛不在意,只是一笑置之。   在别人眼中,邵千帆只是曾绑架过她的河匪,她愤怒也好畏惧也罢,都会让人起疑,不如就像平常一样,疏离冷漠,这样的岳小舟才是齐睿白最熟悉的,待到邝真予向他说明一切时,也最不会起疑。   “想必王爷是要失望了。”邝真予听罢笑了笑,转身说道,“来人。”   两个军士从他身后缓步上前。   忽然眼前一暗,脸上一热,邵千帆抢在军士架住他之前在岳小舟的脸上重重吻了一下!   岳小舟几乎没有片刻犹豫,抬手便是一巴掌,抽在他挂着笑容的脸上。   啪的一声,邝真予也诧异地看着两人。   岳小舟眼中的怒火喷薄而出,手掌泛起火辣的疼。   众人都被这一幕震住,徐俨被拦在远远的地方,也高声叫了一句大小姐。   邝真予最先反应过来,让军士押着邵千帆离开。邵千帆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岳小舟的脸上,饱含着一种近乎殷切的灼热。   “可惜了……”他被押走前,回头笑着说。   岳小舟冷冷看向邝真予,面无表情的脸上能轻易看出愠怒,“这羞辱才是王爷给我的大礼?”   “大小姐说笑了,邵千帆无法无天,回去自然有的是苦头吃。”邝真予没想到岳小舟会真的生气,难得的收敛起笑容。   看着邝真予认真的神情,岳小舟只说了句“敬候佳音”,转身向岳楼走去。   走过排排军士,走过徐俨,岳小舟将所有人甩在身后。   踏入岳楼的一刹那,她面上浮起一丝快慰的笑容。   邵千帆的确轻薄地亲了她一口。   不过同时,他在她耳边飞快说了四个字。   我们赢了。   她没有犹豫就反手打了他一个耳光,邝真予只怕也没想到他们两个人不过是在做戏。   岳小舟看着桌案上纷乱如雪片的纸张单据,心中的思路从未如此清晰。齐睿白当真狡猾,他或许感到自己被劫之事有蹊跷,所以即便邵千帆为他提供了河匪的动向他也难以摒除怀疑,想用这种方法来试探她的虚实。   只是他真把邵千帆当成了一个河匪,也只把岳小舟当成了从前那个她。   躲过这一劫,邵千帆一定安然无恙,她的计划也自然不会暴露,孤军奋战的人从来都只有齐睿白一个。   想到自己计策成功,岳小舟几乎没做停留,赶回家中,第一件事就是找晏北寒。   可听完她兴奋的话,晏北寒的眸色却冷了下来。   “有什么不对吗?”岳小舟没想到他会是这个神情。   “齐睿白已经有所防范,邵千帆仍有变数。”他皱着眉,双唇紧抿,如玉的脸上表情严峻,“恐怕过几日你还要去一次城主府。”   这样的情况岳小舟不是没有料到,“你是怕邵千帆在被羁押之中临阵倒戈?”   “不,他不会背叛你。”晏北寒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怎么确定?我自己都不敢这么说。”岳小舟不以为然。   “他那么喜欢你,怎么会背叛你呢?”   岳小舟一怔,呆呆看着晏北寒,好像刚才听到的是天方夜谭一般,“你胡说什么?”   “你忘记了?我曾说过不喜欢他看你的眼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不是盟友之间该有的神情,他看你时,是一个男人看着自己心爱女人才有的目光。”晏北寒不等岳小舟反应过来,伸出手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我一直不想告诉你就是因为不想你利用这一点收服他,不想我的妻子被别人虎视眈眈的觊觎。”   “我干嘛要利用他的感情,”岳小舟感到晏北寒话中那股浓浓的嫉妒意味,失声笑了出来,“我和他的盟约有共同的敌人,单凭这一点就足够牢不可破了。”   “你不明白,有时候感情比利益更会让人疯狂,即便你从未对我有过半点感情,此刻我也愿意放弃一切,为你去死。”   岳小舟觉得有一个羽毛软软地贴着心底游走,她靠在晏北寒怀中,贪婪地流连这种感受,“你这就是在教坏我,让我利用邵千帆,那我下次就让他拉拉手亲亲脸,看他愿不愿意真的为我……”   没说完的话被吻堵了回去,心底那根羽毛转啊转,让人心痒难耐。   这一晚上,岳小舟实在不好过。   以至于第二天早上,嗓子都哑了。   岳小舟吩咐人告诉徐俨,不去码头。晏北寒也没有去账房,两个人就呆在寝居里,将从始至终发生的事理顺下来。   晏北寒思路清晰,岳小舟越听他的话越觉得有道理,邵千帆并不是这个计划中最大的变数,从头到尾最大的变数都只有一个,那就是齐睿白。   “那你觉得呢?我们就等着齐睿白出手然后见招拆招?”岳小舟喝了口茶,蹙眉说道。   “我听说齐睿白的哥哥淮王齐睿轩就要到三川了?”   岳小舟点了点头,前两天徐俨告诉她说齐睿轩带着王妃从帝京出发去沧南。淮王妃出身玉连岛叶氏,远嫁帝京与淮王成亲后因路途遥远,五六年都没见过父母一面,这次,叶家从玉连岛走海路抵达沧南,皇上恩准王妃也到沧南省亲,淮王与王妃恩爱,特陪伴同行。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和岳家自然是没什么关系,可因为齐睿白没有在云谷而在三川却有些微妙。   皇上年老,膝下只有这两个儿子,情况不言自明。   岳小舟明白晏北寒的意思,可如果真把岳家扯到皇位的争斗中,这所需的风险更加难以估计。   “我知道你的顾虑,可你真以为淮王路过三川城会毫无所为吗?”晏北寒抚过岳小舟写满愁苦的脸,“他或许就是知道齐睿白在三川才安排了这次省亲。”   岳小舟越想越觉得对,她沉下心来仔细梳理记忆中的细枝末节,想找到些有关这事的线索,忽然脑海里晴天霹雳,照亮了暗中一直潜伏的阴影。   “北寒!你说有没有可能那些刺杀齐睿白的人是淮王派来的?”   晏北寒眼神一滞,长眉慢慢聚拢,“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他缓缓抬头,凝视着岳小舟,却一语不发地沉默。   岳小舟刚想解释自己的想法,却忽然愣住,死死盯着晏北寒。   她刚刚说了不该说的话!   刺杀齐睿白的人怎么会打着云谷城的旗号同时行刺了她,这简直就是在告诉晏北寒,她,齐睿白,还有云谷城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两个人的心渐渐靠近,每一日柔情蜜意的相处都让岳小舟越来越放松了警惕,她几乎是不自觉地就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完全没有考虑这是曾经百般告诫过自己绝对不能说的秘密!她并不怕晏北寒知道齐睿白曾经与自己的关系,而是怕齐睿白有朝一日知道他也是知情人,会更毫不犹豫地杀害他。   可是这些忧虑,她一个字都不敢告诉他。   房间内静可闻针,晏北寒的眼眸深不见底,漆黑得令人不知所措。   沉默中,岳小舟绝望地想了无数个借口和理由,每一个却都被自己否决。   “你不想说可以不说,”晏北寒笑着叹息,“我不会逼你。”   这比逼她还更难受!   岳小舟低下头,咬紧牙关,不管这件事她多渴望有人来分担,也绝对不能告知晏北寒。   ☆、孤帆天际看   “其实我没有资格指责你,”晏北寒看着岳小舟,忽然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也有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秘密。”   “是关于你的身世?”岳小舟马上反应过来。   “是,也不是。如果只是过去的陈年琐事,说或不说都没有任何关系,可是有些事一旦牵扯到你,我也会变得犹豫徘徊,小舟,你也有过这种感觉吗?明明知道不应该欺骗不应该隐瞒的事却必须这么做,你对我逃避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吗?”   晏北寒真挚的眼神让她无处遁形,“我的秘密不止和你有关,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所以你才是我最想隐瞒的那个人。”   “如果我不知道,又怎么帮你度过难关?”   “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岳小舟说了谎话,“如果不是你舍弃性命帮我,现在我腹背受敌,怎么会有胜算?和齐睿白的恩怨我们只要保住岳家就是保住自己。”   “那你又为什么要在大家面前说让我继承岳家的话?如果只是因为齐睿白和岳家,我们势必同生共死,又怎么会留我一个人苟活?”   岳小舟没想到他这么固执,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到这种地步,赶忙装作气愤,冷哼一声,“你也不想想,那个时候有人要害我,我当然希望最亲近的人能为我分担!还有,将来我们有了孩子,我要是倒霉死在你前面,把岳家托付给你你还好意思再娶别的女人,让别的女人和你生的孩子继承我家?做梦!”   “你这想得都是什么啊……”晏北寒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一定比我长命百岁。”   “少来,我比你大了那么多。”   “才两岁而已。”   “两岁?”岳小舟一愣,“不是三岁吗?”   晏北寒脸上一红,“当初……我隐瞒了真实的年纪……其实我们差得也不算多……”   “我有时总觉得其实是自己比你小了几岁,”岳小舟见他有些局促也觉得好笑,她从未把年龄这回事放在心上,“可见年龄也是不准的。”   晏北寒轻轻握住她手,温柔地低语,“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   “什么意思?”岳小舟不解。   “‘少孤为客早’说的是我,‘多难识君迟’说的是你,你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岳小舟仔细思索这两句话,果然大有两个人多年来辛辛不易的味道。一时间两人都颇有感触,十指紧握,沉默下来。   “我们的孩子不会这样了。”岳小舟抬眸凝视他的双眼,笃定地说。   晏北寒用力点头,顿了顿,脸上忽然浮起一抹红晕,目光掠过岳小舟平坦的小腹,支吾着开口:“可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有动静?”   岳小舟脸上也有点发烧,心中更是疑惑,“我娘还没来得及见我一面就去世了,我也不懂这些,你爹没教过你吗?”   “我爹去世的时候,我也不大,他怎么会和我说这些。”晏北寒搂过岳小舟,摸了摸她的小腹,“不如下次问问骆大夫?”   “不要!”岳小舟想起那一日的尴尬来,脸红得好像沁出血来,“我这辈子都不想见他了!”   晏北寒笑着还想再说什么,门外突然响起忍冬的声音。   “大小姐,姑爷,城守府来人了。”   岳小舟之前的轻松一去不复返,浑身即刻紧绷起来,晏北寒的眉头也不觉向一处凑去。   “恐怕是邵千帆的事,”晏北寒说道,“你打算怎么办?”   “他如果没被齐睿白怀疑我想把他留在岳家,他知道的秘密太多,又和我们的目标一样,决不能让他出师。”岳小舟想了下,决定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   她知道在大事上,晏北寒不会吃无理取闹的醋。   晏北寒点了点头,“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我明白你的担心,放心吧,我和齐睿白邝真予接触得多,应付起来不会有问题,倒是你一起跟着去反而让他们起疑心。”岳小舟明白晏北寒的顾虑,柔声安慰。   晏北寒最终还是决定送她到府门前,眼见她上了马车,才缓缓地,缓缓地叹了口气。   马车很快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岳府门前不远,几个乞丐正在等着中午的那份施舍,晏北寒绕过他们,来到巷子的死角,一个懒洋洋躺在树荫下的乞丐身前。   他什么也没说,从袖口中摸出一个纸卷,放在了乞丐的破碗中,转身离开。   岳小舟一直在马车上思索对策,不料一个急停,忽然整个人跌了出去。   “怎么驾车的!看路!”半夏一边扶起岳小舟,一边向车夫喊去。   岳小舟揉了揉摔疼的地方,撩开车帘,发觉已经到了离城守府不远的地方。   “大小姐,有人拦车。”车夫战战兢兢的说道。   岳小舟皱了皱眉,走下马车绕到前面,不觉愣住。   邵千帆叼着根草叶站在路的中央,目光大喇喇地落在岳小舟的脸上。   “怎么是你?”岳小舟很快反应过来,“是你假借齐睿白叫我出来?胆子也太大了!”   “这么长时间你还不了解我胆子有多大?”邵千帆走上前来,抚摸着马的鬃毛,笑着说道,“反正保护你的那些军士也撤走了,你也不会让你男人跟你来,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岳小舟不想和他扯这些没有用的话,“你是怎么被放出来的?”   “女人真是忘恩负义,这才是你刚刚第一个应该关心的事才对。”邵千帆挪揄地笑道,“大小姐赏脸吃个饭怎么样?我慢慢告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岳小舟被他弄得一头雾水,只得答应。   “上车吧,”她淡淡地说,“你想去哪吃?”   “我订了酒楼,跟我走吧。”邵千帆不由分说,捉住岳小舟的手腕,拉着她快步向前走去。   “小姐!”半夏在后面追了两步,却被邵千帆回头时的凌厉眼神逼退。   “告诉你家姑爷,说岳小舟我带走了,一顿饭的功夫,他用不着担心。”邵千帆虽然在笑,可眼神却很冷。   岳小舟审时度势,自己怎么样都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他对自己没有恶意,于是对半夏使了个眼色,让她先行回府。   两人走出两条路口,岳小舟忍无可忍猛地甩开邵千帆,“我自己能走,不劳烦你。”   邵千帆停下脚步看了她半晌,没再像之前一样插科打诨。   “你到底要去哪里吃饭?”岳小舟往四周看了看,两人正在三川繁华的坊市,酒楼几步一个,每个看起来都是不错的地方。   “危月楼。”邵千帆收回目光,淡淡地说。   “怎么突然想去那?”岳小舟一愣,危月楼还要走好远。   “在船上看你精神不错,怎么一到路上就连半步路都懒得走了?”邵千帆打趣道。   “阳光太毒。”岳小舟不想和他言语纠缠,邵千帆笑出声来,“你那么白,就这一会儿还黑不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感觉格外奇怪。   岳小舟发觉,邵千帆带她走的,都是屋檐下有阴凉的地方,他走在外侧,将她和过往的人马车子隔离开,如果身边有行人离得太近,他便会拉着自己的衣袖,巧妙地避开。   想起之前晏北寒说过的话,心中有些忐忑,她决定一会儿一定要将话挑明,不要让邵千帆有所误会。   合作就是合作,无论怎样,她也是不愿利用他人的感情。   走到危月楼,岳小舟已是有些气喘,邵千帆领着她走进厅堂,对迎上来的掌柜说道:“我订了揽月阁。”   为什么特别要带她到揽月阁吃饭?全三川最贵的酒楼最贵的筵席就在危月楼的揽月阁,单单订金便是奢侈至极,邵千帆哪来的这些银子?   她本想上前说一句,让老板记在自己的账上,可转念一想,既然是他叫自己来得,其中一定都安排好了,又何必横生枝节,管这些小事。   二人上了揽月阁,一桌酒菜早已布好,按照规矩客人应该先落座,于是岳小舟规矩地坐到了次席上。   看到她的举动,邵千帆摇头笑了笑,“你现在一板一眼的样子真是没有船上可爱。”   “我一直是这样的,”岳小舟有些漠然地说,“只是平常时候你不曾见过。”   “伤好了吗?”邵千帆的眼中有一瞬间的黯然,但很快又恢复笑容,“之前在码头一直没有机会问你。”   说完,他也不坐在主位上,而是坐到岳小舟的身旁。   提到这个,岳小舟郑重地看着他,“码头上的事多谢你提醒。”   “我也不是白白提醒的。”邵千帆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她的脸上,“更何况你打起人来挠痒痒似的,一点都不疼。”   岳小舟早已习惯他说话时十句只能听一句的毛病,不以为意地将话题转移到正事上来,“现在可以说你到底是怎么出来的了吧?”   “不急,”邵千帆忽然站起身,同时拉起了岳小舟,“走,到台廊上去。”   岳小舟皱了皱眉,不动声色的拂开他的手,但还是顺从地跟着他,走过敞开的门,到了临江瞰景的露廊上。   揽月阁之所以名闻也是因为这别具一格的露廊能饱览江景,大大小小的船只穿梭江面,壮阔美景尽在眼中。   “我有大礼送你。”   邵千帆说着轻轻地把手搭在岳小舟纤弱的肩膀上,她本能地想要躲开,却猛然呆立在原地,忘记了所有动作。   河道上满是船只,但只有一艘是漆黑的船身。   这艘漆黑的船正缓缓驶过危月楼,悬帆高挂在桅杆上,一个硕大的“岳”字迎风招展。   “黑隼号是我的,”邵千帆搭在她肩上的手收紧了几分,“现在也是你的了。”   ☆、百谜陷危时   黑隼号仿佛一只巨大的猛禽,展翼滑行过江面,在岳小舟心底投下一片阴影。   兴奋的同时还要担忧,自己真的要和邵千帆站在同一条船上了么?   肩头的力量又重了几分,岳小舟巧妙地闪避开,同时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愉悦,笑着说道:“对我来说自然是惊喜,可……你不后悔?”   “你觉得这是值得后悔的事情?”邵千帆看着黑隼号越行越远,抱臂微笑。   从相识以来,他一直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轻佻样子,现在认真起来,岳小舟反而有些不习惯。迎着他直视自己的坦然目光,猛然想起晏北寒所说的话,岳小舟冷静下来。两人的合作关系是她能够掌控的范围,然而人心,她实在鞭长莫及。更何况,她绝对不允许自己在感情上有负晏北寒,利用邵千帆的感情看起来比利用他们的共同利益更可靠,但她不会做出这个选择。   “后不后悔要看决定是否草率,”岳小舟看着邵千帆的双眼,“而草不草率要看你是否知道这样做值不值得,能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说得委婉至极,又再明白不过,他想要的,她已经给不了了。   邵千帆的眼中像是江水径流而过,看不出什么情绪,但却能感觉到那份暗涌的波涛。他沉默着收回目光,走到栏杆前,背对着岳小舟,低低地笑了出来,“我想要的,已经永远都得不到了。”   他低沉的嗓音让人莫名心头一颤,就像一阵哀伤的秋风掠过,卷走枯黄的衰叶,只剩下空荡荡的萧索,“小时候喜欢一个木剑,打架赢了抢来就是我的;年轻时与我爹赌气,离开家就过上我想要的生活;之后在海上时更是没什么顾忌,所以,后来我一直以为,想要的东西只要肯争取便没有得不到的,可是,岳小舟,遇到你之后我才渐渐发觉,这世上我最想要的,即便倾尽所有,也永远不会属于我。”   岳小舟克制想要安慰他的冲动,静静地不发一言,站在他的身后。   她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是徒劳,每一个字都只能算作欺骗,不如就这样,听他把想说的话说完。   “所以你问我值不值得,简直就是一个笑话。你也是做生意的人,你觉得值得吗?当然不,我倾尽所有甚至不是在挽留一个梦,而是把自己困在梦中,困在这虚幻的麻痹里。”邵千帆回头,笑得悲凉无奈,“有时候,我真希望你是一个卑鄙的女人。”   岳小舟感觉到邵千帆话语中的温柔,那是他几乎从未有过的神情,又或许,是她从未注意到的。如果是她面对这样的情形,晏北寒情归他人,她又会怎么去做?   岳小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而她才清晰地领略到邵千帆的痛苦,却又因为自己是其他痛苦的根源,而什么也说不出口。   简单的安慰在她看来也是种虚伪,她现在宁愿自己拒绝邵千帆之前的邀请,好过现在对两个人都是煎熬。   “你把黑隼号当成合作的诚意就好,来,喝酒。”似乎察觉到她的挣扎,邵千帆恢复随性的笑容,走到桌前将两支酒杯倒满,递给岳小舟其中之一,“齐睿白难缠,我们也不是省油的灯,今日之后大家便是一条船上的人,生死与共,存亡不废。”   岳小舟郑重地点头,至少这一点,她绝对能做到。   抬手仰头,唇刚触到酒杯,忽然胳膊便被拉扯开,几滴酒撒到手上。邵千帆勾住她的手臂,两人双臂交绕举杯,正是共饮交杯酒的姿势。   “我拿出这么大的诚意来,你真不打算表示一下?”邵千帆轻佻的笑着,挑了挑眉,“这结盟的酒这样喝才算真心实意的盟约。”   “交杯酒我这一生只喝一次。”岳小舟说着便要把手撤回。   “两次,”邵千帆另一只手捏住她的手腕,“喝。”   岳小舟正欲拒绝,却看到他眼中涌动着近乎哀求的希冀。一杯酒的喝法,真的这么重要吗?她自己也在问自己。记忆飞快地奔流过脑海,她回忆起船上的惊魂时分,他不顾重伤将她从死亡边缘救回,他们是一起流过血的性命之交,而眼前的,不过是一杯酒而已。   指尖不知为什么轻轻颤抖,岳小舟心下一横,维持着交杯的姿势,将酒杯凑到唇边。   邵千帆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他舒展的笑意里没有挪揄或戏谑,只有动容和哀伤。   手臂交扣,两杯酒同时一饮而尽。   酒味浓烈,岳小舟在喝净最后一滴时才猛然想起,她还从没有与晏北寒喝过交杯酒。   之前成亲的洞房花烛夜,她把自己灌醉一头睡倒,重生后的那次也是如此,她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要掐死晏北寒,哪有时间温存。可她刚刚头脑一热说了此生只会喝一次交杯酒。   赶忙抽回手臂,岳小舟尴尬之余,却也只能长叹一口气。   “我送你回府。”相比之下,邵千帆则自然得仿佛刚才只是简单喝了杯酒。   “不了,”岳小舟看着他说,“我要去一趟码头。”   这件事,她必须要跟徐俨商量。   邵千帆也不勉强,点了点头。   岳小舟道了声告辞,向门口走去,忽然邵千帆开口叫住了她。   “等一下!”   她不想回头,却不得不回头看着他。   “你和邝真予熟吗?”邵千帆有些心不在焉。   “他很危险,”岳小舟把自己对邝真予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只是齐睿白有很多事没有和他吐露实情。”   “你也发现了?”邵千帆一愣,用打量的目光盯着岳小舟,“别的呢?”   岳小舟明白他在怀疑邝真予和齐睿白的关系,沉吟片刻后说道:“他一向唯齐睿白马首是瞻,做的事几乎都是授意之内。”   “他行事诡异,你要小心。”邵千帆声音低缓,听起来竟有几分不舍。   岳小舟还是点了点头。   “等等!”   她刚转过身便邵千帆第二次叫她。   “不要相信你身边的任何人,”邵千帆压低声音,“任何人。”   除了点头,岳小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这一次转身出门,身后格外安静,她就这样带着困惑和不安走下楼梯。   房间内,邵千帆颓然坐在座椅上,手中的酒杯不知何时已被捏碎,鲜血顺着指缝汨汨流淌。   危月楼离码头并不远,岳小舟决定走过去。   一路上,耳边都回荡着邵千帆反常的话,她忽然回忆起最初她对晏北寒复杂的心绪,心中竟慢慢漂浮起酸楚和哀凉。她是在同情邵千帆?又或者是在同情曾经的自己。   越是活得复杂的人越是渴望单纯的日子,她现在只希望一切早日结束,越早越好。   午后正是太阳炽热的时候,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码头就在不远处了。岳小舟停下脚步喘口气,掏出手帕斯文地抿去额角的汗珠。   马蹄声急促响起,一阵疾风掠过,岳小舟只觉腰上剧痛,眼前霎时漆黑一片。   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勾起,失去平衡,重重跌落,还来不及呼痛睁眼,四肢传来绳子摩擦的热感,嘴被飞快堵住,眼上早已罩了厚重的黑布。   她被绑架了。   耳边除了马蹄声只有马车外飞驰而过的道路上的人声。   她害怕极了,浑身轻颤,脑中空白。绑架她的人没有开口,她似乎被丢在地上,安静地躺着,仿佛待宰的羔羊。   绳子绑得很紧,勒到皮肉中。岳小舟放弃挣扎,很快冷静下来。   是谁?   谁要绑架她?   只是求财的匪徒不会到现在一句话也不讲,他们的目的性太明确,显然是要她的人而非钱财。   那会是谁?齐睿白?不可能。   以他的手段,到了今天这地步,何必再用这种方法为难她。即便真是他做的,又怎么会在这样的情况明目张胆动手,惹人怀疑?最重要的是,他根本没有这样做的动机。   可是除了齐睿白,还有谁拥有这样训练有素的手下?   不管是谁,只要是求人,那她便还有价值,总会有见面的时候。   岳小舟平静地躺在马车里,感觉身体随着车辙震动。震动的幅度很小,说明跑了这样久都一直没有离开三川城,而周围吵闹声消失,只有车轮碌碌涌入耳中。马车一定是在偏僻的小巷中行进,这么辛苦掩人耳目,绑架她的人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马车忽然停下,身子一轻,岳小舟感到被人扛起来,不断摇晃着。   四周及其安静,一阵清凉舒爽的风拂过,夹杂着荷花特有的淡香。这一定是个不小的宅院,凿池种莲,主人倒也有雅兴,如果不是心中肯定,岳小舟始终觉得这像是齐睿白的所作所为。即便绑架也要在这颇有雅韵的地方,要是她的话,想必不是地窖便是荒郊野岭,总之哪里行事方便就是哪里。   这也说明,绑她来的人是要谈事,而非谋害。   想着想着,颠簸消失,岳小舟被人放下来,卧在阴凉的地面上。四双手一并解开她眼前、口中、手脚上的限制,只是眼前漆黑太久,一时不适,她窘迫地以手遮光,闭着眼不敢睁开。   “这……不是伤了吧?”   动听悦耳的女声悠然响起,竟有些关切的意味。不等旁人回答,岳小舟急忙睁眼,忍着迎光流泪的冲动,抬起头看向声音的主人。   锦衣罗裙,轻纱曼妙,云髻高耸,眉目如画,这样美的女子,岳小舟也是第一次见到。   ☆、空穴妒来风   “你可还好?”明艳照人的女子一脸关切,眼中闪烁着犹疑。   岳小舟尝试站起来,但四肢酸麻程度远比她想得更为严重,眼下只能瘫软在地上,支撑不起身体。她没有感到敌意或是威胁,心中的疑惑却只增不减,凝视着女子打量关心的目光,她不冷不热地说道:“不是很好。”   “百般叮嘱让你们不许伤人,现在可好!”女子显然动了气,转身怒斥四周的黑衣人,“要是她出半点差池,我唯你们是问!”   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威严苛责的话从她口中说出,倒有点撒娇的意味,一点没有应该的气势。岳小舟丝毫不敢轻举妄动,只低头揉着酸胀麻木的手腕,脑中思索对策。   虽然女子的话没什么威慑,但四周的黑衣人却全都跪了下去。   “喝点水吗?”女子的表情从冷若冰霜变到哀伤忧戚,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岳小舟静观其变,微一点头。   茶水端来,她也已经能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对方没有刁难的意思,她便坐在椅子上,举杯不饮,仔细环视四周。这屋子与寻常富贵人家没有任何区别,古朴典雅,家具上好,陈设也颇有韵味。她垂眸沉思,愈发觉得这不像是寻常的绑架,可越是这样以礼相待,越让人觉得不安。更何况眼前的陌生动人女子举手投足无不诡异,岳小舟一时难以分辨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又或是有什么别的目的隐藏在这令人费解的举动之下。   现在的情形她自然是被动一方,不如开门见山,把话挑明。想罢,岳小舟放下茶盏,平静地问道:“夫人这样兴师动众请我来不知所为何事?”   女子不知是紧张还是太过集中,低着头没有应答,局促地绞着手帕。   “夫人!”   岳小舟抬高声调,女子吓了一跳,美目圆睁,好像自己才是被绑架的人。欲哭无泪的岳小舟心中烦乱,只怕现在晏北寒已经知道自己被劫持,正急得不得了,可掳走自己的人还神游方外,不知到底在做什么。   “你真是岳小舟?”女子从惊慌中回过神来,问道。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岳小舟一愣。   女子长出一口气,“没抓错人就好。”   “你既然以礼相待,想必不是求财?你不认识我,也未必是求事,那你到底所为何事把我抓来?还是想从我身上知道什么?”岳小舟发觉女子比她心情还要复杂,于是步步紧逼。女子的局促不安使得她看起来并不像是主使,难道是有人利用她?   “我……我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女子说罢眼圈一红,伏案大哭。   哭声哀戚,岳小舟头皮都开始发麻,她一个被绑架的人还要去安慰元凶不成?可女子哭了一盏茶的时间,没有半点要停的意思,岳小舟咬了咬牙,决心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再想怎么离开。她走到女子身前,软下声音来安慰道:“我又不认得你,不如你先说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看看我做不做得到,要是做不到你再哭也不迟。”   她不会安慰人,一直以来都是她哭别人安慰她,所以说的话自己听来都别扭。果然女子哭得更厉害了,柳浪闻莺般动人的嗓音也有些嘶哑。   岳小舟终于耐不住性子,高喝了一声,“闭嘴!”   陌生女子被这一声吓住,噎住哭声,抽抽嗒嗒地盯着岳小舟。   “咱俩到底是谁绑了谁!”岳小舟哭笑不得,“你让我来就是看你哭?”   “我没有要害你的意思,只是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他念念不忘……”女子夹杂着啜泣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岳小舟一头雾水,正欲开口问个究竟,身后这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子昀!你在干什么!”   话音刚落,岳小舟身前被唤作子昀的女子就被扶了起来,她侧目看去,是一个英俊挺拔的陌生男子将子昀揽入怀中。   “我把你心心念念的人找来,省得你每天魂不守舍!”子昀指着岳小舟哭得更厉害了。   陌生男子一愣,看了岳小舟一眼,脸上的表情竟也是哭笑不得,“子昀你在说什么?我根本不认识她,自打你我成亲以来,我何曾对别的女子多看过一眼。”   岳小舟只觉得荒唐,眼前的两个人她都不认识,显然这两人也不认识她,兜来转去,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子昀从男子怀里挣脱,梨花带雨,仿佛风雨里的残叶,摇摇欲坠,“她不就是那个岳小舟!你说好陪我去见爹娘,可走到三川便再不动一步,还不是惦记这个狐狸精!现在她在你眼前了!我……我走就是!”   岳小舟三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时,陌生男子气息一滞,诧异和惊慌充斥目光,难以置信地看了过来。岳小舟努力回忆,也想不出到底哪里见过他们二人,叫子昀的女子把话说到这里,她已完全明白此事是个误会,可陌生男子的眼神又让她感觉到大有文章。   不等男子分辨,子昀哭得更撕心裂肺,脸色也越发惨白,“当年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都是骗人!我一心一意待你,你竟然早有心上人!好!齐睿轩你个负心人!从今后你我二人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叶子昀再多看你一眼,就让我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岳小舟的脑袋仿佛结结实实被砸了一下,眼前一片乌黑。   眼前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淮王齐睿轩和玉连岛叶氏的王妃叶子昀!   顿时,她也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齐睿轩秘密来到三川停留此地是为了密谋对付齐睿白,而叶子昀反复提到齐睿轩暗中说起自己,想必是他早就打算与自己联手。根本不是什么私情!可王妃显然是因为此事大吃飞醋,竟让人把自己掳到此处,破坏了齐睿轩的计划,所以他刚刚才会有那样的表情。   见叶子昀越哭越伤心,淮王齐睿轩的脸色也越来越焦急,岳小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狐狸精!你现在可得意了!”叶子昀见她发笑,恨得咬牙切齿,“好……好!”   “子昀!”齐睿轩低喝一声,可眉眼里却是心疼和宠溺,岳小舟看在眼里,不知不觉想到如果是自己这样无理取闹误了晏北寒的大事,他又会是怎么样的手足无措和慌乱,想着想着,她又笑了出来。她的确想隔岸观火看看齐睿轩怎么解决眼前的难题,但叶子昀看见她的笑后脸色越来苍白,原本红润的唇上也没了血色,事情不妙,她急忙开口对齐睿轩说道:“王爷,现在想让王妃信服办法只有一个,来谈谈王爷心心念念的正事,如何?”   叶子昀边哭边挣扎,齐睿轩将她死死按在自己怀中,眼神闪烁不定地看向岳小舟。   岳小舟并不急,齐睿轩本想从长计议的事却被叶子昀破坏,她现在已经知晓他需要自己的帮助,被动也成了主动。只是她没有料到晏北寒早就知道齐睿轩或许会是他们与齐睿白争斗的转机,一语成谶。回想他的话,岳小舟觉得自己更不能放过这样大好的机会。只是现下,晏北寒恐怕早已焦头烂额,正担忧自己的安危。   其实她自己也是心急如焚,可如果自乱阵脚,这样好的时机便成了白费,小不忍则乱大谋。   “子昀,你坐好,听听我和岳当家要说什么。”齐睿轩柔声软语,也不顾岳小舟这个外人在旁边,紧紧搂住叶子昀,“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我的确想结识岳当家,但不是你的猜测,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是怕你无故忧心,并非心怀不轨,你在这里听我们说完自然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   叶子昀似乎很吃这一套,慢慢安静下来,不再吵闹,一张漂亮的脸哭得暴雨梨花,连岳小舟看起来都觉得惹人心酸。   虽然事情捕风捉影,但她是当了真,才会这样失态。   情之一字,岳小舟是过来人,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当初她和晏北寒要死要活的时候,比这绣花枕头要吓人得多,一路走来她心生很多感慨,看着齐睿轩安抚叶子昀,原本都是算计的心底也滋生出莫名的柔软。   她决定速战速决,早些回到晏北寒身边。   “岳当家想必都已经清楚了,”齐睿轩紧握着叶子昀的手,对岳小舟笑着说,“事情突然,是我招待不周。”   岳小舟对他的客套一笑置之,“我也早就想见王爷一面,求证一件事……假扮云谷城余孽刺杀钊王与在下的人是不是王爷的安排?”   “你……你和钊王有关系?”不等齐睿轩开口,叶子昀花容失色,怔怔看向岳小舟。   齐睿轩和齐睿白之间的关系她必定知晓,现在才想起害怕,似乎有些晚了。岳小舟也不接她的话,只看着真正曾要置她于死地的人,笑而不答。   “当初的情形的确是岳当家的死更有好处,今时不同往日,我更希望能和你联手,以解心头忧患。”齐睿轩笑了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微末之星不敢与皓月争辉,一介草民就算家中富有又怎么敢牵扯皇族中事?小舟惶恐,只希望岳家上下平安,不敢妄图不属于自己的富贵。”   “钊王想要岳家的势力,我既然不想让他如愿,自然有自己的打算,”齐睿轩沉稳的笑意在眉梢眼角化开,却透出一股阴寒,“只是如果岳当家怕事不肯相助,那我也有办法让岳家在被人利用危害于我之前烟消云散。”   ☆、伪信怒红颜   岳小舟冷笑一声算作回答。   从重生到现在,她遇到过最多的便是威胁。她身后有岳家靠山,再加上时局混乱势力交错,凡事从不像动动嘴皮子那样容易。齐睿轩说得心有成竹,好像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他真当齐睿白是个死人,偌大的岳家是任人可宰的羔羊?   这话连曾经的岳小舟都吓不倒,更别提现在的。   “岳当家当我是在说笑?”齐睿轩也不恼,只淡淡地笑着。   “不敢,只是唇枪舌剑比不过货真价实,小舟愿意等王爷把话讲完。”   齐睿轩这样说无非是要和她谈条件,让她帮助除去齐睿白,无论形势还是个人意愿,岳小舟都会答应,但淮王妃创造的大好机会,她实在不想浪费。   “我想说的已经言尽于此,”齐睿轩笑了笑,“今日的事错在于我,惊扰岳当家实属不该,我会派人将岳当家安全送回府上,日后若再有见面的机会……”   岳小舟等着他的下文,齐睿轩却再没说半个字。   真是狡猾!   她仔细一想,齐睿轩那么重视自己,想必也是不愿放弃这个机会,他暗中提前来到三川,自然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她不必急于一时,只要耐心等待便可。   告辞后,岳小舟被蒙了双眼带上马车。这处居所极为隐秘,岳小舟也理解齐睿轩的用意。他当然不想叶子昀牵扯到波澜中,谁知道叶子昀自己一头扎了进来。   岳小舟越想越想笑,刚刚齐睿轩与她你来我往从容自如,可之前叶子昀闹起来时他手足无措焦头烂额的模样真是让人感慨。   她久久未归,走的时候又是邵千帆谎称齐睿白召见,晏北寒现在恐怕比焦头烂额更急躁。   马车停住后,蒙眼的布被除去,岳小舟眼前的不适感也渐渐消失,只是白光刺目,不敢睁眼。刚有所好转,身后一疼,被人一把推下马车。   马车绝尘而去,岳小舟站在不知哪里用力揉着眼睛,心想这算哪门子的待客之道。   看清后才发现,再走往前两步便是自家府门。   不出所料,岳府上下人人焦急,却没有乱作一团,有人见岳小舟回来,院子里才忙乱起来。岳小舟只问晏北寒在哪里,陈管家说姑爷去找徐管事了,岳小舟担心他怀疑是邵千帆掳走自己,决定亲自去找。   这时晏北寒和徐俨已经匆匆赶到府门前。   见到岳小舟安然无恙,徐俨松了口气,晏北寒则快步上前紧紧抱住她不放。   两人卿卿我我了很久,才回到书房说正经事。   岳小舟将邵千帆的意思选了能说的说,又将自己是怎么被叶子昀绑走歪打正着见到齐睿轩的事和盘托出。   晏北寒担忧岳小舟的安危,自然没有过多纠结邵千帆,而是帮她仔细分析齐睿轩的意思。在这点上两人又不谋而合,都认为应当等待时机。   “齐睿轩不可能一直隐藏在这,齐睿白的人早晚会查到,两个都是聪明人,我们就省力得多。”晏北寒笑得胸有成竹。   “齐睿轩估计会演一次初到三川,假装刚刚登岸。可我害怕这一次齐睿白已经发现我与齐睿轩有了接触。”岳小舟忍不住担心。   “你怕他先下手为强?”   岳小舟点头。   “不会,”晏北寒斩钉截铁地说道,“齐睿白因为遇刺已经小心翼翼,再加上云谷码头重建和旱灾的事,他就算有心也会无力。”   “你还挺了解他的,”岳小舟促狭地笑了笑,将唇凑到晏北寒耳边,呵气一样,“比我还了解……”   她本是玩笑话,却发觉晏北寒身子一僵,呼吸凝滞。   “我开个玩笑……”岳小舟急忙解释,被晏北寒的笑声打断。他侧过头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摸着她的腰说道:“我也是吓吓你,你那么紧张,看来我真应该更小心才对。”   岳小舟明显感觉他刚才的神情不对,两人在一起那么长时间,彼此的行为举止再熟悉不过,她怎么会看不出晏北寒因为刚刚的话而有所心思?可他却也不像简单的吃醋。   “邵千帆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晏北寒的话打断她的思绪,岳小舟也没细想,“他来当然最好,我看得出他对齐睿白不是一般的暗恨,再加上之前我们有过合作,要是他单独行事惹了麻烦,一定会牵连到岳家,不如让邵千帆和我们共同进退更为稳妥。”   晏北寒垂眸转瞬,再抬头凝视她时已是清风疏影的浅笑,“你说得对。”   在这之后,一连两天都没有关于齐睿轩的任何动静。岳小舟仔细回忆当时马车外的声音和马车走的距离,只能确定大概是在东城的范围,别的一概不知。不过要等齐睿轩上门,再知晓他们夫妻秘密隐藏的地方也没有意义,岳小舟并不多纠结,依旧每日忙碌。   三川城历经苦旱,第一场甘霖普降已是初秋时节。   虽然杯水车薪,但旱情有所缓解,暑热也逐渐褪去。   望着窗外的大雨淋漓,岳小舟负手窗前,幽然叹息。金秋粮食注定颗粒无收,三川城供给要依仗外来,码头又到忙碌时候,她若是想对付齐睿白,到那时也只能分身乏术。   要是每日的时辰再多几个也才勉强够用。   雨帘细密织成银色天网,笼罩在雨雾蒙蒙的城上,清凉却压抑。雨声连绵听得人犯困,岳小舟打个呵欠正欲关窗继续整理手头生意上的消息,忽听敲门声响起,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小姐,运局有消息。”   “阿鸢,进来吧。”岳鸢的声音岳小舟怎么都不会听错。   岳鸢走了进来,身上的伤几乎好全,只是一张脸让人无比唏嘘。   “沈管事想让你去运局一趟。”   “出了大事?”   如果是小事,一般管事们都会差人来报,如果是大事往往自己前来,但要是叫岳小舟亲自去的,那恐怕就是关系岳家利益攸关的要事,决不能耽搁。岳小舟心头一凛,人也站了起来,问岳鸢传消息来的人是否知道是什么事,可岳鸢只是摇了摇头,说传信人也不知道。   岳小舟也不更衣,让管家照看家中。怕坐马车时间赶不及,干脆让岳鸢骑马带她赶到运局。   岳小舟自小养得精细,不会骑马,坐在岳鸢身后和飞驰的良马快驹上颠得差点吐血。但不是娇气的时候,她咬牙停住,到了运局下马时,走路都有点飘忽。   可运局表面上风平浪静,来来往往的伙计们步子也都稳当。   “你们管事呢?”一入运局,岳小舟防雨的滑丝织锦兜帽披风都来不及脱揪住一个伙计张口就问。   “沈管事?”伙计有点发懵,眨了眨眼,“沈管事一早就到码头上去了。”   “阿鸢,”岳小舟回过头,“来人是说沈管事让我到运局?”   岳鸢沉吟一瞬,笃定点头,“没错。”   岳小舟皱眉思索,暗想可能沈旬没法脱身叫自己来运局一定有他的打算,她让茫然的伙计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带着岳鸢向沈旬的书房走去。   推开房门,正愁云浓聚的岳小舟整个人呆住。   邵千帆大喇喇地将笔直长腿架在桌案上,哼着小曲,正剥着黄橙橙的橘子。   岳小舟登时明白怎么回事,血顿时冲到头顶。   “阿鸢,出去。”她压低声音,看了岳鸢一眼。   岳鸢见她面色不好犹豫一瞬,还是顺从地退了出去将门关好。   “来了啊?”邵千帆弯起嘴角嘿嘿一笑。   岳小舟将披风一抖狠狠砸在他身上,整个人都点燃一样,“上次你冒充齐睿白引我出来姑且算作正事,那现在呢?你假借沈旬的口信骗我,就不怕今后岳家大乱,真有大事的那一天反而当做你的儿戏?”   “脾气越来越大,你不是有了身孕吧?”邵千帆笑呵呵地把水淋淋的披风扔到一旁,好像刚刚被骂的不是自己。   “说!你到底想干嘛!”岳小舟怒发冲冠喊道。   岳鸢听见岳小舟的喊声,从门外冲了进来。   “没事没事,”邵千帆笑得愈发开心,对岳鸢摆了摆手,“我可没欺负你家小姐。”   岳鸢根本不理一副登徒浪子模样的邵千帆,只看着岳小舟。岳小舟不愿岳鸢知道太多涉及危险的细节,只得忍着向岳鸢示意无碍,待她再出去才对邵千帆怒目而视,“你最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几天不见有点想你,叫你来看看,”邵千帆站起身,绕着岳小舟走了一圈,眼神上下游移,不怀好意,“这么看来都挺好的,伤也没了,人也精神了,这样我就放心了。”   岳小舟抄起桌案上的书就砸,狠狠地拍到邵千帆的头上。   她一向端庄温文,举手投足都是大家风范,还从没有如此失态犹如市井泼妇一样说动手便动手。拍过之后,连岳小舟自己都愣住,邵千帆没有躲,结结实实地吃了这一下。不过她更惊讶的是,自己竟气到了这种地步。   也难过,大雨滂沱她心系岳家,什么都不顾便骑马赶来,结果竟是被邵千帆戏弄。   岳小舟用力吸气,仍觉这一下不够,却还是把书往旁边一扔,捡起披风转身要走。   她哪有浪费时间的功夫!   “别走!”邵千帆伸手拉她,握住她的胳膊,脸上挂着戏谑的笑,“真是有正事,你看你的脾气,都不听人把话说完。”   “你来岳家就是成心折磨的我的是吧?”岳小舟回头瞪他一眼,不信他的话。   “真的是正事,我可是征得了沈旬的同意才借了这个地方,”邵千帆努力想让自己义正言辞,但脸上的笑容还是那么懒散,“先别急着走,和我讲讲齐睿轩的事儿。”   ☆、甘霖润“弹冠”   话音落地,岳小舟难以置信的目光马上刮过邵千帆笑嘻嘻的脸。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实情时,邵千帆已经率先开口:“我听说他明天就到三川了。”   心中一颗石头落地,是自己多疑了,他还不知道绑架的事,岳小舟沉吟片刻后才缓缓开口,“消息可靠吗?”   “当然,”邵千帆颇为自得,“我的消息不比徐俨的差。”   “你告诉我这个是希望我们和他联手?”   “我不信你没想过。”邵千帆嘿嘿一笑。   “我的确没想到,”岳小舟顿了顿,“是北寒想到的。”   邵千帆一怔,旋即又笑,“看来我和他之间共同点还挺多的。”   岳小舟没心思说笑,“说实话,我最初有些犹豫,但仔细想了后,与齐睿轩合作的确是目前的上上之选。”   “是唯一之选。”邵千帆终于正色,拉了岳小舟坐下,娓娓道来,“岳家不帮齐睿轩,自然就会被他当做齐睿白的势力,到那时再想合作恐怕得拿出更多诚意。”   邵千帆看着粗枝大叶,实则心细如发,想法与晏北寒竟不谋而合。   “接触齐睿轩就会引来齐睿白的猜忌,眼下我们只知应对没有计划,如果他先下手为强,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即便要接触,也得秘密进行。齐睿轩到达三川一定是齐睿白亲自迎接,这样一来,想见一面难上加难。索性,等他来寻我。”岳小舟将自己和晏北寒所想的话略去绑架这一节,一五一十地告诉邵千帆。   “没用的刺客,”邵千帆眼中闪过锐利冷光,“居然杀不了他。”   “你倒是提醒了我!那些刺客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他们打的可是河匪与云谷城的旗号!”   “有个屁关系,”邵千帆不耐烦地摆手,“我被带到城守府后还被抓去认了人,那人都不认识我,还自称云家人,当云家人真死绝了么。”   “你果真是云家人?”岳小舟抓住机会印证心中猜疑。   邵千帆看了她一眼,抓起刚刚她用作武器的书,敲回到她自己的头上,“说了多少次不是不是了,不长记性。”   岳小舟实在不想和他计较,邵千帆一句话十个字里至少一半是不能听的,以前又拿身世耍过她,要是当真她才真是没心没肺。   “最近有我干得活吗?”邵千帆笑着看岳小舟,眼睛弯成鱼钩似的半弧,让人看了就忍不住警觉。   不过岳小舟身经百战,根本没当回事,“暂时还没,你老老实实在运局呆着,有用得上你的地方我绝不客气。”   说罢,她转身欲走。   “齐睿轩的事儿回去再问问你男人,”邵千帆拽住她一片衣袖,“女人嫁人图什么,让他帮你顶住这快变的天,别什么事都自己扛,人都瘦了。”   岳小舟回头看邵千帆让人捉摸不透的笑脸,除了点头再想不到其他好回答的话。虽然这次是邵千帆骗她,冷静后细想,他应当知晓消息后和沈旬商量过才借着运局做掩饰,和自己交换消息,也算是替自己筹谋。   想了想,岳小舟正色道:“刚才拍你那下是我的错,你别往心里去。”   “你那胳膊还不如我手腕粗,打一下就跟靡香楼的姑娘摸……哎!我话还没说完你别走啊!”   不等邵千帆把剩下不正经的话说出口,岳小舟已经出屋关门。   狭小的书房顿时空空荡荡,邵千帆静静看着阖上的门,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   “真他\妈没劲……”   他忽然又扯出一个无奈至极的笑。   雨一下便是一整日。   入夜后,窗外滴滴答答的声音扰人清梦,岳小舟依偎在晏北寒温暖的臂弯里难以入眠。晏北寒平稳的气息匀匀从耳边传来,见他睡得熟,她便换个更舒服的姿势把一条腿也扔到他身上,一只手再横过他胸前。   像抱着一坨被子,她心满意足地调了调头的位置,和着雨声,再次闭上眼睛。   “睡不着?”晏北寒忽然开口。   岳小舟吓得往后一缩,却抢先被晏北寒捞回到怀里。   “没呢,好久没听雨声,有点吵。”岳小舟缓过来,又往他怀里蹭了蹭。   “不是雨声吵你,是心声吵你。”晏北寒揉着她的头发,低笑出声,“还在担忧齐睿轩的事?”   “他明天便到,我看不透此人,心里没底。”   “不如我去?”   岳小舟支起半个身子,呆呆地看着满眼含笑的晏北寒,“你说什么?”   “不想看你太累,我去和他周旋。”晏北寒语调柔软,眼神坚定。   岳小舟当然是信任晏北寒的,无论从任何方面。但这件事他又怕晏北寒知晓太多便顺藤摸瓜了解当年云谷城的真相,可若真拒绝他又何尝不是一种伤害?她犹豫时,目光落入他眼底波澜中起起伏伏,心中满是雨滴溅起的圈圈涟漪。   “别想太多,”晏北寒仿佛知道她心底柔软不可触碰的纷乱,“我只是想帮你。”   岳小舟被莫名的动容驱使,缓缓点头。   晏北寒将岳小舟再次拉入怀中,拥紧,“小舟,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一切风波都会过去,我们在平静中慢慢变老,这样的晚夏,你枕在我的怀里,孩子们都已睡了,窗外下着同样的雨……真好……”   “会的。”岳小舟眼波氤氲,笃定回答。   “是啊,这样的夜里,少了什么都好像一种遗憾。这几日每当我问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都能听见自己的回答,我只想陪在你身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慢慢被日子琢刻成一具尸骸,我们再躺在泥土里,烂得谁也分不开彼此。”   “会的,一定。”岳小舟闭上双眼,与晏北寒双手合十。   她渴望这份永远的心境与他一样,这些日子,她从最初的惴惴不安已滋生出牢不可破的坚定,她舍去一切也要保住他们一同的日子。   第二日一早,徐俨便传来话,齐睿轩的楼船已经到达。   岳小舟和晏北寒心照不宣,他想必是快马加鞭赶了一段旱路后搭上前往三川的楼船,做出刚刚到达的假象。   本以为还要再等一段时日才能等来想要的消息,却没有料到只隔了三日。   齐睿轩宣称王妃有孕,不宜远行,打算在三川等到叶子昀的胎过了三个月再动身。   岳小舟倒不期望齐睿白能因此自乱阵脚,以他的城府,只怕早就料到齐睿轩会有这样的举动,只是这样一来,齐睿轩的目标岂不是太明确了?   不过王妃有喜,三川本地朱门富贵势必登门贺礼。   岳小舟为了规避,让邵千帆偷偷给岳家的船做了手脚,进贺那一日她和晏北寒一同出门,码头传来消息说载着货的船漏了水,码头上人手不够,船和货都有损失。岳小舟装作不得不处理突发事变的样子,将送贺礼的事托给晏北寒,一人前往码头。   这样一来齐睿白的怀疑多少能减少些,晏北寒与齐睿轩的会面也更能顺利无阻。   不过邵千帆还真是大手笔,让他随便挑一艘船,他偏偏挑了从锦阳北上载满了南翎锦的船只,岳小舟虽然不差这些银子但还是忍不住恨得牙痒,特别是看到罪魁祸首吹着漫不经心的口哨打自己身边走过,她真想不顾涵养过去踹上一脚。   徐俨见过岳小舟的怒容,却还没见过她咬牙切齿的样子,也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岳小舟牵挂晏北寒,却必须压抑坐卧不安的情绪。   自从齐睿轩来到三川,岳鸢每天都来告诉岳小舟,在岳府附近的暗哨只增不减,甚至有许多武功高强之人夹杂其中。   齐睿白生性多疑岳小舟早已领教过,她不信自己和晏北寒两人合谋,还比不过他心细如发,让他再抓到把柄。   可事到临头,她还是因为心系晏北寒而紧张不已。   船只过了两个时辰才勉强止住漏水,救了些没沾水的布匹。岳小舟让运局找人去客人处知会一声,又命账房兑好银子,随后一头扎进码头上的岳楼,假装处理后续事宜,等客人到了亲自赔不是。   其实这些都没必要她自己来做,只是岳小舟不想太早回去让人怀疑,更不想忐忑不安自己难受。   等她匆匆赶回府上,晏北寒再已归来在书房等着她。   “怎么样了?”两人进内室后,岳小舟才迫不及待地开口。   “以后齐睿轩这边就由我来替你分忧。”晏北寒显得很开心,笑得眼细眉弯,紧紧搂住她不放。   “他怎么说的?”岳小舟觉得过程一定不易,那一日她占尽先机,齐睿轩都滴水不漏,现在两人几乎对坐相谈,一定费了晏北寒不少唇舌。   “利大于弊,他精明的很,不过是势必行之的事,我去敲定下来而已。”晏北寒笑道。   “他倒聪明,用叶子昀假孕这一招来留在三川行事,这三川城说小不小,却有两个王爷,两虎相争还必有一伤,更别提两人早已势成水火。”岳小舟心里开心,却仍然对三川城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忌惮不已,暗自下定决心不能在狂风骤雨中有所疏漏。   “假孕?你听谁说的?”晏北寒失声笑了出来。   “难道不是?”岳小舟一怔。   晏北寒轻轻拍了下她的额头,笑着说道:“王妃是真的有了身孕。”   ☆、谲思多烦梦   “什么?”岳小舟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不是齐睿轩的阴谋?”   晏北寒笑着摇头。   “可是这样岂不是置王妃和世子于险境?”岳小舟打心眼里不信齐睿轩对叶子昀的浓情厚爱是逢场作戏。   “所以他向我提了个条件。”   “什么条件?”   “暗中送王妃离开。”   “在齐睿白的眼皮子底下?”岳小舟头疼不已,“他还真是强人所难。”   晏北寒垂眸叹息,“他也是走投无路,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   一个大胆的念头冲出思绪,岳小舟沉吟后缓缓说道:“或许……不是不可能。”   “你想让邵千帆带王妃离开?”晏北寒与她心有灵犀。   “除了他再没有合适的人选。”   “齐睿白一定早已知道你们之间的往来,港口船只他也命邝真予严加监促,只怕黑隼号还没离开三川水域就会被他发觉。”晏北寒不认为这个计划可行。   “谁说邵千帆一定要和黑隼号在一起?”岳小舟粲然一笑。   “你是说……”   “他既然是我岳家的人,那我安排哪艘船他就得去哪艘,黑隼号我们可以派别人驶去一个掩人耳目的地方,至于王妃的去处,齐睿轩想必已经有主意了吧?”岳小舟相信齐睿轩会为叶子昀做好一切打算。   “帝京。”晏北寒淡淡地说。   “这只是暂时最好的选择,北上云谷三城是齐睿白的封地,南下沧南路途遥远又靠近叶子昀母家令人怀疑,只有暗中原路返回有自己势力的帝京最为稳妥。可是……一旦风浪骤起,帝京才是真正的是非之地,如果齐睿轩赌输这一局,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岳小舟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倒是觉得齐睿轩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晏北寒亲昵地拍了拍岳小舟的后腰安慰道。   “为什么?”岳小舟觉得似乎这一次谈话给了晏北寒许多信心,甚至她也不由自主希冀起来。   “齐睿轩派人刺杀齐睿白目的不止表面那么简单。云谷城反叛的事皇上一直心有余悸,齐睿白最大的功绩就是平叛有功,可之后云谷城闹事不断,自然也是他办事不力。再加之为了防备河匪与云谷城的余孽,齐睿白被逼无奈广招水军,这样拥兵自重的嫌疑,自然令人猜忌。”晏北寒轻轻挑起岳小舟的一缕碎发,继续娓娓道来,“齐睿白经营多年太在乎真正的实力,却忘记有些细致微末往往决定最后胜负。”   岳小舟虽然不懂朝政微妙,但却明白其中杀机。没想到齐睿白犯的最大错误竟是他苦心孤诣积累的实力,他治军有方,云谷三城即便遭逢旱灾也甚少流民,岳小舟不得不佩服,她制造的麻烦不算少也不算轻,可齐睿白带着重伤一一化解,如今,自己早已优势不再那么明显。   忽然她想起早年的事来,不假思索便开口问道:“曾听闻齐睿轩战功彪炳,曾平定北疆,覆灭北虞国,他就没有拥兵自重?”   晏北寒神色一滞,流露出的些许不自然被岳小舟捕捉眼底。   “怎么了?”她急忙关切地问。   “齐睿轩班师回朝后便自请去了军权交了虎符,在朝廷内外管了许久的闲差,近几年才统管户部,所以早没了这层忧虑。”他的不适只是一瞬,很快便说笑如常,目光也是一如既往的缱绻柔软。   岳小舟心中疑窦丛生,嘴上却没有多问,她并不单纯觉得晏北寒只是一日下来有些疲累,相反,他的神色诡异的让她不能不怀疑。   岳小舟没有过多纠缠,强迫自己将思绪转移回来,“既然如此,不如按照我的想法让邵千帆送叶子昀离开,然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不必从长计议,整件事我已与齐睿轩商议好,岳家只做他幕后的支持便可,”晏北寒忽然握住岳小舟的手,压低声音,“我不想让你直接面对齐睿白,每次你们两人见面我总提心吊胆,总觉得他不是想杀了你就是想对你不轨。”   岳小舟本想逗晏北寒一句,要是齐睿白真心怀不轨哪还有你的机会,可话到嘴边,还是化作一抹微笑,什么也没说出口。   晏北寒忽然低头,吻住她饱满莹润的双唇。   几番舔|吮后,两人胸|前起伏,面颊绯红,呼吸急|促地对望,晏北寒陶醉地凝视岳小舟羞怯仿佛微醉的脸颊,咬住她的耳朵,厮磨低语,“今天看到齐睿轩替王妃与她腹中孩子殚精竭虑的模样,我竟有些嫉妒。”   岳小舟自然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老老实实将头窝在他怀里。   火点得急,烧得也旺,晏北寒早有预谋,门窗都已锁好关严,他揽着她的纤|腰,迫她分坐在自己腿上,两三下除去衣衫,急切地挺|入。   身体不由自主紧绷,又是这样羞|人的姿势,岳小舟嘤咛一声只得用双|腿勾紧晏北寒的腰,玉臂缠绕在他的脖子上。   不同于往日的温柔,今日的晏北寒急切中甚至有几分野性,大开大合地深深嵌|入让岳小舟直倒吸冷气,意|乱|情|迷。   最后他攀上高峰时,她已不知多少次失神淋漓,仿佛一滩春水,化在他的怀中。   待岳小舟再睁开眼已是深夜。   秋蛩不断,她卧在床上,浑身酸软疲累。   她身上已洗了干净,换好寝衣,被子也盖得严严实实,可唯独不见晏北寒的人影。   岳小舟懒懒得不想起身,本以为晏北寒一会儿便会回来,可等了很久,寂静的屋里只有她一个人。他去哪里了?联想白天的诡异举动,岳小舟忽然想起从前晏北寒无意间说过的话。那一日她带他去库仓找何子屏,他见到樟子松木感慨良多,今日又是说到齐睿轩平定北疆时神情莫名飘忽,难道……   如果是因为这场战乱让他无家可归孤苦无依,会不会晏北寒想不开去找齐睿轩报仇?   岳小舟越想越害怕,也不顾身上酸乏,爬起来便往外门外跑,结果和刚刚进屋的晏北寒正巧装了个满怀。   “你急着去哪里?”晏北寒眨了眨眼,屋内漆黑,岳小舟一双莹白的纤足赤着踩在地上格外醒目,他急忙打横给她抱起来,“再过几天就是你的小日子,怎么还注意,地上多凉!”   “你去哪里了?”岳小舟顾不上那么多,急于知道答案。   “给你洗完身子当然是自己洗了,”晏北寒笑着回答,“你以为呢?”   岳小舟觉得自己多心,却也没有想错,左思右想,还是什么也没说,低低地哦了一声。   晏北寒在暗中发出一串悦耳的笑声,抱着她回到床上,小心地落下,“看你累得眼皮都睁不开,没想到这么快就又有精神了。”   他语气暧昧,用词促狭,岳小舟脸上发烫,气得转过身去背对他,不发一言。   晏北寒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在晦暗中近在咫尺,伸出手把她整个人捞入怀中,“生气了?”   他声音清越,怀抱炽热,又像是大猫一样从背后蹭了蹭她的脖颈。联想遇到危机和事端时他的沉稳老练,还有平日里的温柔可靠,简直与现在判若两人。要是他们真的有了孩子,那岂不就是晏北寒有了玩伴一样。岳小舟转念一想,他对自己情深至此,又怎么去做傻事,难道真是自己多心了?   “睡觉!”她不愿多想,把头往晏北寒胳膊上一枕,紧紧闭上双眼。   晏北寒顺势将她搂得更紧,见她呼吸渐渐平稳均匀,真的睡着后,眼中才流露出难以言喻的哀恸。   第二日,岳小舟开始安排送走叶子昀。   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必须保证叶子昀的安危。如果她有任何闪失,齐睿轩都不会和自己善罢甘休,惹上一个齐睿白就足够让她冒着家破人亡的风险兵行险招,再加上一个,她岳家就算是皇商首富也得灰飞烟灭。   这样一来,一定要有她信任的人来护着叶子昀周全。   岳小舟叫来岳鸢,将事情全部告知,做好被拒绝的准备,更是早已想好说服岳鸢的话。   “我一定不辜负小姐的嘱托。”岳鸢轻描淡写一句话,眼中尽是坚毅。   岳小舟一愣,没有料到岳鸢会这么回答,反而一时语塞。   “小姐为了岳家殚精竭虑,我不能因为一时好恶让小姐徒增烦恼,只是……我走之后,谁来保护小姐呢?”岳鸢忧虑尽写在了脸上。   “这段时间三川只会风平浪静,我不会有事。”岳小舟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道。   岳鸢郑重地点了点头。   “对了,”岳小舟忽然想起来,正色说道,“淮王妃叶子昀性格爽直单纯,但是有时刁蛮骄横,只怕有着身孕又离开淮王脾气更大,你凡事顺着她就好,不用和她一般见识。”   岳鸢点头道:“小姐放心,我不会不分轻重。”   其实无论从哪方面,岳鸢都比叶子昀让岳小舟省心,甚至连邵千帆她都没什么忧虑。   不知道齐睿轩打算怎么说服他的娇妻,让她能老老实实和岳鸢还有邵千帆离开三川。   岳小舟万万没有想到,齐睿轩根本没有用说服这方法,而是更直接更简单地把叶子昀弄晕,装在箱子里抬了过来。   为了掩人耳目,黑隼号早早出发南下,迷惑齐睿白。岳小舟暗中让邵千帆登上一艘早就做过手脚的货船,刚好出码头便有了问题,直接拖去船厂修理,而船上的邵千帆也暗度陈仓,躲进了船厂。   船厂刚巧有小船试航过后还未在运局登记造册,晏北寒让齐睿轩把叶子昀送到船厂处,两边汇合后出发西行。   齐睿轩的确没选错盟友,这样的事除了岳家,再没人能办的成。   毕竟事大,岳小舟决定自己亲眼看着三人上船才行,晏北寒也不放心岳小舟夜里独行,毕竟岳鸢不在身边,于是也一同接着府中向库仓转运些夏时家具用度等东西时,隐藏其中,避开了齐睿白在岳府附近安插的耳目。   到了夜里,齐睿轩的随从带来了一个巨大的箱子。   看见岳小舟,核对过信物后,黑衣随从抱拳说道:“主上为事情顺利亲自拖住钊王,只得遣我等听候岳当家吩咐,主上有话,让我务必带到,他说他的一切都在这个箱子里,交给岳当家,不求别的,只望有完璧归赵的一日。”   岳小舟能感到齐睿轩的无奈,若非万不得已,以他和叶子昀的感情又怎么会舍得分离。将心比心,她和晏北寒又何尝不是。   她点头答允,黑衣随从转身离开。   若是有齐睿轩的人同行太容易被人发觉,他真是把一切都舍出去只求叶子昀平安。   漆黑的木材仓库里,只剩下岳小舟、晏北寒、邵千帆、岳鸢和那只大箱子。   岳小舟想尽快送三人离开,从刚开始,她就觉得气氛有些诡异,晏北寒和邵千帆两人从一见面就只是点头问候,然后再没一句话,虽然她完全没有不该有的心思,但这样的情况,她还是觉得早点结束尴尬比较妥当。   轻咳一声,岳小舟正想叫岳鸢打开箱子,箱子里便传出一连串踢打的闷响。   离箱子最近的邵千帆皱了皱眉,随手将箱子盖抬起。   叶子昀披头散发,穿着寻常良家民女的衣服,泪眼涟涟,猛地坐了起来,“齐睿轩!你个混蛋!”   “你小声点!”岳小舟急忙向四周看去,虽然夜间船厂里存放木材的仓库不会有人,但外面还是会有巡逻的船工。   “你……你们……你们都是混蛋!”叶子昀不但不小声,反而继续哭闹,“我不想走……我不想走……他怎么那么狠心……我们从成亲还从来没有分开过……”   她哭得伤心,岳小舟也有点心软,可越是这样的时候,她越得冷静。   “王妃,王爷是为了你好,希望你能体谅他的苦心。”晏北寒在一旁出言安慰。   叶子昀无动于衷,依旧痛哭不止。   “烦不烦!”邵千帆抱臂皱眉,“绑起来带走不就……”   “她有了身孕,你别莽撞!”岳小舟回头眼神凌厉地横他一眼,把邵千帆下面的话堵了回去。   “不然……先敲晕吧?”岳鸢实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如此下去,不止时间耽搁,恐怕哭声也会引来旁人。   叶子昀仿佛没听见他们的话,越哭越委屈,越哭声音越大。   岳小舟终于忍无可忍,高喝一声,“闭嘴!”   ☆、暗箭夜惊风   叶子昀仿佛没听见他们的话,越哭越委屈,越哭声音越大。   岳小舟终于忍无可忍,高喝一声,“闭嘴!”   被震住的不止叶子昀,其余三人也都愣住,看向满面怒容的岳小舟。   “你有什么好哭的?该哭的是你男人才对!”岳小舟目光凌厉,语调虽然刻意低沉却字字用力,“你以为他舍得你吗?你的身孕还不满三个月,一路上奔波劳碌,难道就你难受,就你懂得相思之苦?今夜他为了让你安然离开,甚至去和最危险的敌人去周旋,可你呢?就在这里浪费他的一片苦心!”   “那他也不该瞒着我!”叶子昀红着眼负隅顽抗。   “瞒着你?你十指不沾阳春水每天只在王府里享清福,你当然不会有事情瞒着他,自然也不会懂为了心爱之人安危不得不欺骗隐藏的痛苦!”岳小舟背对着晏北寒,没有看到他复杂动容交织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激动地兀自说下去,“谁不想坦诚相对夫妻之间没有隔阂,可你不是活在戏文和话本里!收起你那些天真的想法吧,照顾好你自己就是现在能为他做得全部!听明白了就马上从箱子里爬起来!”   叶子昀呆呆地看着岳小舟,半晌,慢慢从木箱中站了起来。   岳小舟深吸一口气,总算口舌没有白费。   “小舟,你……”   身后传来晏北寒的欲言又止,岳小舟一愣,想起刚刚激动之下的口不择言,不知不觉竟把心里话说出来,他一定听出了弦外之音。   她想解释,话未出口,却被叶子昀软糯的声音打断。   “岳小舟,其实我第一次听说你不是偷听睿轩和属下的对话。”   岳小舟一愣,仔细回想岳家和玉连岛叶氏的交情,除了生意往来,两家几乎没有照面。   “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是在齐睿白口中,”叶子昀平静下来,眼神里都是探究,“你觉得那日我为了拈酸吃醋绑架你是无理取闹,其实你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么害怕从睿轩口中听到你的名字。”   如芒在背,岳小舟感觉到身后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晏北寒和邵千帆虽然知道她和齐睿白当年有一段不了了之的孽缘,但谁也不知道,她和齐睿白,其实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为什么叶子昀会突然提起这件事?难道是当年齐睿白回京完婚曾提到过自己?当年他预谋利用自己谋夺岳家势力,甚至想让她当侧妃委身于他,岳小舟看出端倪后断然拒绝,但这件事,齐睿白怎么会在帝京提及,又怎么会让当时已是淮王妃的叶子昀知晓?岳小舟越来越觉得脊背被盯得发凉,犹豫一瞬,她还是开口淡淡说道:“你是因为曾听说齐睿白要纳我为侧妃才觉得我是个威胁极大的女人?所以才那么上心?”   “侧妃?”叶子昀一愣,“齐睿白回到帝京后,是请旨求娶你当钊王正妃。”   “不可能,”岳小舟根本不信,“他在离开三川前对我说的也是要我当他的侧妃,更何况我是什么身份,他怎么会做自断前程的事。”   “你们的事我不清楚,但他回帝京之后第一件事的确是找了父皇,求他收回与高家的指婚,要娶你做他的正妃。”叶子昀眼神笃定,不像是在说谎。   岳小舟怔怔地看着她,兀自地摇头,“他……他不会那么做的。”   “父皇勃然大怒,说你岳家再富贵也都是商人,比不上高家嫡女身份尊贵,可齐睿白还是不肯改口……今时不同往日,这些话我不怕对你讲,当时,睿轩也在场,他回家后曾对我说过,他不明白齐睿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可如果他真的这样做,这辈子也永远没有机会再接近皇位一步。那时我就在想,这个叫岳小舟的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睿轩忌惮多年的兄弟不顾一切。”   仓库内静的只剩几人高低起伏的气息。一盏枯黄油灯静静燃烧,勾勒出几个各怀心事的沉默身影。   叶子昀这番话已无法触动岳小舟的情肠,但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震惊。齐睿白离开三川前,两人不欢而散,这段点到为止的暧昧夭折于猜忌和利用,她早已不是当初懵懂的少女,可真相突然来袭,她还是猝不及防。   “然后呢?”岳小舟听到自己的声音不由自主溢出唇畔。   “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齐睿白匆忙之间就和高氏大婚,你的名字就好像一夜消失了一样,再没听任何人提起过。”叶子昀的表情显然是在努力回忆寻找往事中的蛛丝马迹,可最终她只是摇了摇头。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谁能从两人现下剑拔弩张的敌意里再看出当年不为人知的过往?岳小舟轻轻一笑算是一笔带过,复杂的感怀烟消云散,她淡淡说道:“时候不早,出发吧,你路上小心。”   叶子昀乖巧地点头。   岳小舟回过头,刚好对上晏北寒在阴影中晦暗不明的目光。她心头一动,懊恼自己刚刚何必非要刨根问底,伤害现在真正值得自己珍惜的人。   一声流里流气的口哨不合时宜地响起。   “怪不得我当初问你到底和齐睿白是什么关系你死都不肯说,原来还真是曲子里唱得阴差阳错劳燕分飞啊,看来我该担心的是有朝一日你和他旧情复燃对我倒戈相向,到那时,只怕是我和齐睿轩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邵千帆戏谑的语气里有着一丝怒意,岳小舟想到他或许和齐睿白有深仇大恨,也懒得计较那么多,疲惫地放弃了反唇相讥。   这时,肩上一沉,熟悉的声音缓缓缭绕头顶。   “我的妻子,不是那样的人。”   声音低缓稳健,流淌着从容和温润,一点点滑进岳小舟的心底。她仰起头望向晏北寒,笑得动容静好。四目相对,她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用解释,什么都不必解释,过往烟云在他们的心中真的只是一段消散的迷蒙。   旁若无人的两人随着昏黄灯光,刺入邵千帆眼中。他没有笑,也没有开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一幕太过美好,美好到他不配打扰。   “不是说要登船么……”迟钝如叶子昀也都感觉出气氛的微妙。   “快走吧,”岳小舟收回目光,对叶子昀微笑,“你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要懂得照顾自己和孩子。”   叶子昀感激地点头。   岳鸢深深看向岳小舟,不舍关切跃然眼中,最后化作一个坚毅的表情。   岳小舟最为难的,是不知道如何与邵千帆告别。两人目光一对,邵千帆竟一反常态的先行避开。   晏北寒看在眼里,轻叹一口气,“小舟,我去看看巡视的人是否到了后门,你送他们上船。”   还不等岳小舟感动,他的身影已经越过邵千帆,融入灯火照不到的黑暗中。   邵千帆百感交集地凝视岳小舟,最危险的时候他本想陪在她的身边,可她的命令他自然不会拒绝,刚才自己不知为何又说出那样的话,邵千帆一时不知如何道别,只好涩涩一笑,往常一样大喇喇地摆了摆手,“那我走了,你多保重。”   “我知道你刚才的话没有恶意,”岳小舟感觉出邵千帆的不自然,“你一直这么说话,我都习惯了。”   习惯?   邵千帆猝不及防地抬眼,又很快迫着自己低垂眼帘,自嘲地笑了笑,“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倒是我没有料到,听了那些话,他竟对你半分猜疑都没有,看来我是输的心服口服了。”   “配得上你这个赢家的人或许还没出现……”岳小舟温和地笑道,“你也要保重,到达帝京后马上返程,不要多做停留。”   “真是烦,说了上百遍的话还在念叨,”邵千帆口是心非地说道,“我走了,你小心齐睿白。”   他的话又何尝不是说了上百遍?   邵千帆走过岳小舟身边,忽然停住脚步,挪揄地笑了出声,“本想趁这机会再欺负你一次,可他这么信任咱们独处,我要是趁人之危岂不是显得小器?饶了你这次吧。”   说完,他迈开长腿走向小船。   岳小舟看着小船离开试航的河道,潜入夜色,才长出了一口气。   总算不辱使命。   “太晚了,我们赶快回去。”晏北寒出现在她身侧,悄无声息地牵起了她的手。   “你都听到了?”   不过是个临时装木材的仓库,能有多大。   “他那些话难道不是说给我听得?”笑意在晏北寒脸上粲然绽放,“没想到,我一直以为自己志在必得,原来竟是老天暗中帮我过五关斩六将才把你哄到手。”   岳小舟也被他的话逗笑,“这些话回府再说也来得及,我们从后……”   突如其来的喧哗打断她的话,两人脸色皆是一变。   外面脚步声整齐,夹杂着甲胄碰撞的声响。岳小舟与晏北寒飞快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   他们行迹败漏,齐睿白已经发觉!   “后门!”晏北寒说罢拉住岳小舟跑出后门,果然后门远离河滩处还没被合围。来时暗中换乘的马匹藏在河岸远处船厂外的茂林中,两人接着夜色狂奔。   “回来!”   刚走出几步便传来一声低喝,岳小舟和晏北寒齐齐顿住脚步,只见燕素雪一身寝衣打扮,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你,回府!”燕素雪一指晏北寒,又硬是将岳小舟从晏北寒旁拉拽至自己身边,“你和我走,快!”   “燕工,这……”紧要关头,岳小舟哪想和晏北寒分开,急忙开口,军士的声音越传越近,她的心也越来越焦。   “小舟,燕管事说得对。”晏北寒有一瞬间的疑惑,眼神又恢复奕奕清明,“我回府查看是否有变,你听燕管事的话留下。”   她虽不知为何如此,但晏北寒的话她不可能不信,于是只好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回望同样眷恋的目光。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两个要是想做鬼鸳鸯就继续卿卿我我!”燕素雪一扯岳小舟的衣袖,硬是将她拖出了晏北寒的视线。   岳小舟强压分别的不舍,跟着燕素雪钻进一个值房样的黑屋,只见燕素雪摸索一番,地上发出响动,竟露出一个地道入口!   顾不上询问,两人先后钻入其中。   没走几步便是一个悬着绳梯的出口,一个人影在上面急切地伸手拉了岳小舟一把,她借力才登了上来,不用想也知道此人是谁,两人又合力拉出了燕素雪。   “你把衣服换了,静慈,关好地道!”燕素雪雷厉风行,塞给岳小舟一套衣服,黑暗中她摸了摸,质地像是寝衣。   拍门声仿佛是从楼下传了过来,岳小舟恍然大悟,这是燕素雪在船厂的住所,楼下便是她曾来过绘制图样和制作烫样的地方。   林静慈关好地道后拉着已换好衣服的岳小舟走进隔壁一个屋门,将她推上了床,随后自己也钻进了被窝。   两人屏息凝神,只听燕素雪下楼的脚步声,“谁啊?”   外面似乎有人说了什么,很快,一连串脚步声由远及近,屋门一脚被踹开。   “啊!”岳小舟演技更为精湛,在看不清来人的情况下佯装惊慌高叫。   蜡烛点燃,邝真予看到的是两个衣衫凌乱的女子颤抖着抱成一团,惊恐地看向他。   他不由得愣住,转身对手下军士只说了一个字,“搜!”   “邝大人!你们到底所为何事?”燕素雪在一旁冷冷问道。   邝真予已恢复冷静,似笑非笑的目光刮过岳小舟的脸庞,“王爷得到消息,岳当家与晏公子勾结云谷城余孽,在船厂处遣送乱党出城,特命我来缉拿。”   “荒唐!”岳小舟大喝一声,气得双颊涨红,“一派胡言!”   “是不是一派胡言还是等本官找到晏公子再做定论。”邝真予露出阴鸷的笑容。   岳小舟心下一惊,他竟如此胸有成竹自己是跟晏北寒在一起?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们的行动本该天衣无缝!   “大人,没有发现其余人。”一个军士抱拳禀告。   邝真予明显一怔,岳小舟无意捕捉到他的原本紧绷的肩膀竟有些放松。   “怎么会?每个地方都确认过了?”可他说出的话语却格外失望震惊,让人更加警惕。   军士肯定地点头。   “邝大人!不知你能否给我个解释!”岳小舟装作怒不可遏,被子里却紧张地握紧了林静慈的手。   “本官也十分好奇,岳当家好好的岳府不住,为何要在一个学徒的床上?”邝真予没有被她的怒意吓住,冷冷发问。   ☆、再聚生死场   短短一瞬,岳小舟脑子里过了千百种借口,计上心头,正准备脱口而出,忽然,楼下又响起了叫门声。   “官府办案还分两拨人?”燕素雪冷哼一声转身欲下楼,邝真予横出手臂在她身前,立刻有军士上前阻拦。   “你!”   “大人!”一个军士神色异样,与邝真予耳语几句,只见邝真予眉色忽然舒展。   “带上来。”   “是。”   岳小舟的心忽悠被扔上云霄。   很快,晏北寒被带了上来。   岳小舟快要在被子里将林静慈的手拧断,恐惧死死拖住她的心,拖向无底深渊。她刚沉入绝望,却又被晏北寒怪异的眼神拉了回来。他近乎哀求的看着他,站在邝真予身后,猛地上前一步,“小舟,别生气了,和我回家吧。”   他是主动回来的!   军士必然会搜索河滩地附近,他一人一马跑出去的几率太低,燕素雪想必也是料到这一点才执意让两人分开。   岳小舟反应极快,佯装震怒骂道,“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燕素雪和林静慈配合地极好,纷纷过来劝,岳小舟千辛万苦逼出两滴眼泪,假戏真做让人看来也分外伤心。   闹剧最终还是收场,丝毫没有表露怀疑的邝真予带着晏北寒离开,走之前晏北寒回首眺望,看得岳小舟心里犹如猫爪。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这次暗度陈仓从头到尾可谓天衣无缝,怎么会被发现?邝真予会不会为难晏北寒?   无数个疑问在心底破土疯长,纠结成一团乱麻,理不出半点头绪。   “看来,你得在这儿多住几天了。”   燕素雪的冷笑声打断岳小舟的思路。   “燕工,你是怎么知道……”   “我还没有问你!”燕素雪冷冷盯着岳小舟,眸色愈发让人不寒而栗,“你是嫌岳家日子过得太好,非要在自己的地方弄出点事端才开心是吧?”   岳小舟苦笑,她没办法和燕素雪解释这么做的缘由和无奈。   “你们到底干了什么让邝真予亲自来拿人?”燕素雪咄咄逼人,继续追问。   “这件事非同小可,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岳小舟掩藏好纷乱冗杂的情绪,淡淡说道,“休息吧,明天还要回府。”   “明天?”燕素雪冷笑,“看来你和姓晏的感情真是很好,还没吵过架红过脸吧?”   岳小舟一愣,不解她的意思。   燕素雪冷哼道:“以刚才你们吵闹摆出的架势,没有三天再和好可就太假了,你还是多住两天再走吧。”   说罢她也不再纠缠,走了出去。   岳小舟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做戏要有始有终,这样一来,她必须继续假装和晏北寒闹别扭,至少三天的时间。   可眼下她根本没时间顾及思念,这一劫躲过去,不代表下次就能全身而退,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还是岳家之中,早有人是齐睿白安插的眼线?   见她目光郁结,神色凝重,林静慈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她的衣袖,柔声说道:“大小姐,这么晚了,早点睡吧,明天再想。”   的确,她心绪纷乱,不如睡上一觉再逐一分析线索,等到与晏北寒再见之时或许就会有答案。岳小舟点了点头,本来就坐在床上,她往里挪了挪,钻进被里,却看见林静慈抱起被褥正准备下床。   “你去哪?”她表示不解。   “床太小,我睡地上。”林静慈温婉一笑。   “我哪有那么娇气,两人挤一挤肯定睡得下,你别着凉了。”岳小舟又往里挪了点位置笑着说道。   “可是我……我睡相实在难看,怕打扰大小姐。”林静慈红着脸嗫喏。   岳小舟嫣然一笑,说道:“这有什么,平时在府里我……”她忽然止住,险些没有脱口而出。林静慈又没有成过亲,怎么知道男人在床上有多不老实,她好端端的说这个干嘛。本想就此打住,可一抬头又简单林静慈好奇的目光,岳小舟只好掩饰尴尬,笑着说:“小时候不愿意一个人睡,总拖着岳鸢,她白日习武,晚上睡着了也踹人,我都习惯的,上来吧。”   见岳小舟这么说,林静慈觉得再扭捏反而耽误休息,于是便点头上床,将床头蜡吹熄,房间霎时陷入黑暗中。   岳小舟也没有说谎,年幼时每每觉得夜晚不能安寝,她拉着岳鸢陪她共睡,岳鸢睡相奇差,半夜冷不丁就是一脚,把她踢到墙上,那时候自己小姐脾气大得很,觉又浅眠,每每醒了之后便一气之下把岳鸢盖的被全拿走,岳鸢睡着睡着感觉冷,就摸索到她的被窝里,老老实实地抱住她,不再乱动。   旧事过眼,历历如新。岳小舟牵挂岳鸢安危,眼皮更是合不上,睡意全无。   第二天起床后,林静慈见她憔悴,还以为是自己所害,连连道歉,岳小舟不听解释才让她勉强相信。   船厂开工极早,附近河滩上几户人家的炊烟才刚袅袅升起,号子声就飘荡起嘹亮高亢的旋律。   岳小舟的确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小姐,吃饭刁钻,口味固定,只是条件不允许时,她也能将就。当初黑隼号的条件如此差,她也是半个不字都没说,照样熬了过来。早膳的冷馒头和两碟咸菜她眉头都没皱,吃饱了才放下筷子,一直对她颇有微词的燕素雪打量了她半天,再垂下头去吃饭时已是唇边含笑。   岳小舟没有兴致关心旁人对自己的看法,她陪燕素雪走了圈船厂,问了问工匠和木材是否有缺口,以及造船的进度后,便急忙返回三川。临走前燕素雪挪揄她不要一见了晏北寒便忘了大事舍不得回来,岳小舟被说得心虚,也没回答。   她回三川并不是为了见晏北寒,而是为了去见邝真予。   昨晚的事显然他没有抓到把柄,作为被“冤枉”的一方,她不能太过镇定无动于衷,将现成的把柄受制于人,不如亲自去城守府询问,一来是彻底撇清关系,二来是为了试探。这件事蹊跷太多,多得她难以理清头绪,不如让邝真予和齐睿白来“帮”她找出最关键所在。   通报过后,岳小舟跟着军士一路向前,走着走着却忽然发觉不对劲,城守府无论是从廖大人在任时她便来过无数次,需军士引领只是遵循规制,路她早已再熟悉不过,可现在走得,却根本不是去城守见客的前厅。   她顿住脚步,看向军士,将忐忑压入心间,面上依旧保持着从容不迫,“邝大人不在前厅?”   军士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诧异地回过头,却马上恢复平静,冷硬地回到:“岳当家,邝大人不在城守府。”   岳小舟不用问也知道这是去哪里。   如果现在见面是齐睿白早有预谋,那他一定有所安排,难道之前的事只是为了逼她出现?不,他兴师动众不会只为了这个理由,除非她和齐睿轩见面的事已经暴露。   “既然邝大人不在,我就不打扰王爷休息了。”   岳小舟彬彬有礼地笑着说道,转身欲走,军士在她身后意欲阻拦,可显然手忙脚乱,不知说什么好,支吾半天,只好快步走到岳小舟身前,拦住她的去路。   “王爷传召,不容有误。”   “府上还有事代办,小舟来日再向王爷请罪。”岳小舟说得婉转,绕过军士旁若无人的原路返回。   忽然,一个满含笑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是回府上还是回船厂?”   岳小舟脚步顿住,心头寒意席卷。   齐睿白悠闲地慢步到岳小舟身前,笑着说道:“府上的事再重要也不过是你们夫妻置气,但我要说的话,可不止这些,你不想听听看?”   岳小舟心底一动,齐睿白话中隐约透露出他并不知晓自己和晏北寒的假戏真做,这样看来昨晚的是只是齐睿白单纯怀疑她暗中有所动作,而并非是与齐睿轩合谋?她不敢肯定,更不敢妄下结论,索性听听齐睿白的话。   “全凭王爷做主。”岳小舟低头行礼,忽然想到昨晚叶子昀的话,再抬头时,齐睿白的背影已经走在了身前,她挥去杂念,快步跟上。   受伤之后齐睿白深居简出,岳小舟再没见过一次。   他的背影消瘦不少,虽然神色如旧淡泊平和,但眉宇间还是隐约透着病容。齐睿白的要强岳小舟是了解的,凡事能经他手,绝不假手于人。从前他还笑着说过两人的这点实在太像,岳小舟现在想起来,只觉得讽刺,当初若是知晓有朝一日两人成了生死场上的对手,也没有那么多的弱点秘密让对方知晓的机会了。   她走着走着,发觉已来到齐睿白的身侧,想必是他见自己走得太慢,可以放慢了脚步。保持得体礼节,岳小舟又退后半步,维持两人的距离。   不料这时,齐睿白却突然开口:“你和他生气是为了什么?”   他说得轻松惬意,仿佛闲话家常,岳小舟却马上警觉,怕他发觉事情作假,故作面色难堪,冷冷说道:“家务琐事,别污了王爷的耳朵。”   齐睿白没有回答,却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   就算是普通的笑声,一旦从齐睿白口中发出,她也觉得刺耳又可怖。   “你的脾气得改改了。”齐睿白像是笑够了,缓缓说道。   齐睿白一贯如此,说正事前总是拿琐事来扰乱岳小舟心弦,她见怪不怪,自然不会落入圈套,一直保持低头不语。   到了齐睿白别居的厅堂,他却仍然没有止步继续向后走。   最后,两人走到了城守府的后花园里,晚夏时节,花已落尽,只有片片浓绿掩映。   齐睿白停住脚步,岳小舟这才发觉身后的军士再已悄然不见。   ☆、喜事忧参半   看出岳小舟的戒备,齐睿白一笑置之,不以为意。   他的从容在岳小舟眼中,只能是更危险的预兆。   “云谷城码头因为干旱进度拖慢,眼下可能会更慢。”齐睿白终于开口。   “旱情不是已经缓解了?”岳小舟没想到齐睿白开口就是正事。   “旱情的确缓解,但是匪情却更加严重。”   “上次河匪并没有一网打尽?”   “不只是河匪,还有云谷城的人。”齐睿白转身迫视岳小舟,仿佛是要从她眼底挖掘出答案。   晏北寒曾说过齐睿轩的计划,岳小舟心知肚明,河匪越多,云谷城事端越多,齐睿白越会拥兵自重,屡犯大忌,她不能多说,也不能少说,在齐睿白看来,云谷城一事他们二人始终在一条船上。岳小舟微一沉吟,拿捏口吻,“云谷城现在人丁稀薄,想来也没法再兴风作浪,即便云家后人联合河匪又能如何?青萍之末,不足为惧。更何况行刺你我的人早已伏诛,这么久又没有动静,不是知难而退就是休养生息,王爷不必烦恼。”   “你真觉得这么简单?”齐睿白忽而浅笑,话锋一转,“听说邵千帆现在为岳家卖命,你倒是能耐,这样的人都敢收在麾下。”   岳小舟抚着叶片掩饰紧张,“若是有朝一日岳家的生意做到海上,此人的价值不可估量。”   “你的胃口和野心也不小。”齐睿白依旧笑着,“记得当年我还曾夸过你比世间多少男子更有气概,现在想来,这么说也算是低估了你。”   “王爷谬赞了。”岳小舟听他又提起当年事,敷衍道。   “的确是谬赞,后来我才发现你的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纵然行事果决狠辣,你心里也依旧只是个小姑娘。”   知了叫得急促,浓夏艳阳里,两人目光不经意交融,又蜻蜓点水般错开。   岳小舟想起叶子昀的话,如果当初那个为了她用于力争的男人真的存在,那现在眼前妄图置她于死地的人又是谁?   不等岳小舟从恍惚中回神,齐睿白的声音再次响起,“当年我让你将北上云谷的粮食全部换成石块,你起初不肯,最后又为什么答应?”   “我信你能赢,自然不敢得罪,被逼无奈之下只好做出选择。”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齐睿白脸上挂着笑,眼中却冰冷阴寒,看得人忍不住想逃。   “那么现在你的选择是不是已经表明,你认为我一定会输?”   他一字一顿,说的抑扬顿挫,岳小舟只觉心跳随着他的语调骤停,指尖冰冷。话里话外他的意思是已知道自己和齐睿轩的阴谋,还是……试探?她没有掉以轻心,也不敢太过紧张惹人怀疑,只是不咸不淡地笑着回应道:“王爷输赢与否小舟不得而知,但如果小舟败下阵来,父亲留下的家业便会灰飞烟灭,全家的性命也都系于人手,利剑在顶,任何人都会先选择自保。如果王爷肯放我岳家一条生路,岳家自然也不会跟王爷作对。”   她将矛头引到他们二人身上,只希望齐睿白还没有发现自己与齐睿轩的谋划。   “我曾经给过你生路,是你自己放弃了。”齐睿白转过身,语调听不出起伏。   “可是这条生路太窄,小舟一人过得去,偌大一个岳家却过不去。”   他忽然旋身,眼神锐利如锋,笑容消失不见,“现在还来得及,留下岳家,我让你和晏北寒离开三川。”   “你……”   休想两字没有来得及出口,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淹没头脑,岳小舟眼前一黑,四肢瘫软着跌坐下去。   她怎么了?虽然夏末初秋酷暑不适,但之前毫无晕眩预兆,身体也还舒适,怎么就会突然难受至此?脑子里的漩涡越来越大吞噬着一切,眼前漆黑,手脚冰凉,她只觉得跌入深渊,可身体迟迟没有坠落。   “小舟!小舟!”   齐睿白焦急的呼喝钻入浑噩的头脑,岳小舟听得清清楚楚,却没有力气回答。她残余着一丝冷静,想挣扎着起身,却最终徒劳地连手脚都抬不起来,只能任由身体轻飘,眩晕扩散。   被人下毒了?不,从入府到现在根本没有机会,那又是因为什么?   她开始无法思考,周身发冷,感官逐渐消失,四周忽然安静下来……   睁眼这动作几乎耗尽岳小舟全身力气。   陌生的房间从模糊到清晰,她依旧浑身酸乏无力,从光线来看,似乎与自己晕倒也并未相差多久?可这短暂时间,怎么感觉竟如此差异巨大?   麻木的四肢逐渐恢复感觉,她仿佛半倚着,想要支撑起身体来。   “别动!”   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岳小舟一颤,她这才发觉自己一直靠在齐睿白怀中!于是马上伸手去拽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   任凭她怎么挣扎,笼罩在身体周围的气息雷打不动,紧紧缠绕着,支撑起她柔弱无骨的躯体。   “王爷,放我躺下歇息就可以了。”岳小舟很快从羞愤中恢复理智,平静说道。   “你到底哪里不舒服?入府后吃了什么?”齐睿白仿佛没听到她的抗议。   “什么也没有,应该只是暑热。”岳小舟没有好气地回到。   两人保持着诡异的寂静,其间,岳小舟再次试图挣扎,最终依旧徒劳无功。   直到大夫小跑着进了屋子,她还一直保持着依偎在齐睿白怀中的暧昧姿势,甚至一只手完全被他掌握在五指之中。   他的掌心泛起潮热粘腻,岳小舟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清晰体察到紧贴在背上的心跳。   大夫在床边坐好,在岳小舟手腕搭好棉纱后才压上三指。   她知道皇家的规矩多,可一想到大夫把她当成了齐睿白的女人,岳小舟心底就忍不住愤懑,索性偏过头闭上眼,什么也不看。   燥热的气息在室内被窗外的蝉鸣衬得愈发静谧,岳小舟心中诸多怀疑,也只能等大夫诊脉后解答。   “姑娘这是喜脉啊!”大夫终于抬手,笑盈盈地说道。   只一瞬间,岳小舟竟忘记自己所处的情形,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大夫,真的?”她下意识抓住大夫的手激动地问,吓得大夫猛地抽手,连连点头,直用余光去瞥面色晦暗不明的齐睿白。   看到大夫诡异的神色,岳小舟才意识到此刻情景,连忙抽回手,趁着齐睿白怔忪,从他怀中挪了出来。   大夫逃难一样匆匆离开,屋内只剩下两人对峙,沉默中却各怀心事。   岳小舟从没想过齐睿白对她还有从前那样的心思,两人殊途已远,更面临生死对决,她忍不住懊恼,自己怎么就偏偏晕在了齐睿白身边,如果现在出了什么差错,她哪有能力保住孩子?   况且,第一个与她分享喜讯的人竟然不是晏北寒。   岳小舟再顾不上多想,低声对齐睿白说道:“王爷,我……我想回府……”   她故意摆低姿态,希望能借此让齐睿白更肯定她外强中干的想法。   “怎么,不吵架不闹别扭了?”齐睿白笑了笑,却没了刚才的随意平淡。   岳小舟低下头,把针锋相对咽入腹中,轻声说道:“其实都是小事……但……”   “孩子的确是大事,”齐睿白打断道,“我叫人送你回去,路上小心。”   他离开的实在太快,岳小舟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门重新关上,屋内只剩自己,她长吁一口气,轻抚小腹,紧绷的表情也柔软下来。可心中愁绪袅袅升腾,在眼底迷蒙出水汽薄雾。   她曾说叶子昀的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但她的呢?她和晏北寒一直盼望的孩子,在最危险最自顾不暇的时刻来到他们的生命中。   是幸?是祸?   她无法像叶子昀一样独善其身,置身事外,被妥帖的保护起来,岳家是她的,关键时刻她宁愿舍弃自己也不想让晏北寒和岳家遭受伤害,但这个孩子呢?现在,她牺牲自己就意味着牺牲孩子,这个她和晏北寒都无比渴望的孩子。   齐睿白说她外强中干色厉内荏其实一点错都没有。   但凡涉及到休戚相关的重要之人,她便总是举棋不定,自己先折磨起自己。当初对晏北寒也是如此,幸好他一直陪伴左右坚持不懈,两人才有今天的人生。   岳小舟很害怕。   恐惧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本就虚弱,此刻战栗起来更像秋风里固执留在枝头不肯坠地的枯叶,簌簌摇曳,发出呜咽般的悲鸣。   在齐睿白的地方,岳小舟不敢释放情绪,她努力隐忍,硬是将眼泪逼退。   等到齐睿白派人送她上马车时,她已经恢复平静,客气地道别行礼,好像只是一次寻常的问安。   还未登上马车,只听一串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得地面扬起无数尘土。岳小舟心中不安渐浓,快速坐稳,吩咐车夫打马离开。   马车飞驰起来,与方才的一人一马交错,离城主府越来越远。   岳小舟也不知刚才的不安到底是什么,她仔细回忆上一世,却怎么也想不出在旱灾之后还有什么大事发生。   不过现在,恐怕再没有比告诉晏北寒这个喜忧参半的消息更为重要的事了。   ☆、一己凄绝境   不过现在,恐怕再没有比告诉晏北寒这个喜忧参半的消息更为重要的事了。   岳小舟抚摸小腹,笑容糅杂喜悦与苦涩,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甚至还没凸起的腰腹,有些怀疑这里面是不是真的孕育着生命。初为人母的复杂心境让她忽然有点不知所措,岳鸢不在身边,自然也没人倾诉。   正当岳小舟千思百绪冗杂于心,马车忽然一个急停,将她整个人摔向地面。   本能护住小腹,她滚成一团弓着背,在马车的颠簸下来来回回四处乱撞。   发生什么了?   混乱停住,岳小舟努力扶着车壁起身,脑海里只剩这一个念头。   忽然,车帘掀开,光线涌入。   “看来,这是天意。”   一声低笑挤进晕沉的头,岳小舟未及抬眼,身子猝不及防就被捞起来。   “齐睿白,你……”   岳小舟再头晕眼花也认得清这声音,她不顾身上疼痛挥动四肢挣扎,却被紧紧束缚在怀里。   刚才的快马报信一定有问题!但是什么问题?为什么原本打算送她回府的齐睿白竟然反悔?扣下自己对他半点好处也没有,除非两种情况……   叶子昀被齐睿白发现,带回三川。   还有一种……   岳小舟宁愿是上一个。   想着,她已经被带下马车,齐睿白抱得太紧触及磕碰伤口,痛苦的□溢出唇边,岳小舟尝到血腥气味,刚才她咬伤了自己的下唇。   黑影突然压下,湿热覆上余痛未散的唇,岳小舟来不及反应便被齐睿白吻住,咬紧的牙关被硬生生撬开,他勒紧手臂让她疼得脸色煞白,同时吻得愈发凶狠深入,近乎啃噬。岳小舟被束缚在他怀里,双脚离地,双手凭空乱抓,疼得身体紧弓,呜咽不止。   怒意燃烧理智,岳小舟只想咬断齐睿白闯入的舌头,猛地发力却被闪开,但还是咬伤他的下唇。血腥味弥漫开来,齐睿白仿佛感知不到疼,依旧近乎蛮横地掠夺。   最后,他狠狠咬住岳小舟的唇瓣,狠狠地,直到她发出哀求般的悲鸣。   “疼?”   松开染血的红唇,齐睿白笑着轻声问。   “你疯了?”岳小舟不知道是疼痛还是恐惧让她浑身剧烈颤抖。   齐睿白的眼角被她抓出了一道血口,笑起来更添诡异,嘴上也血红殷殷,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   “疼么?很疼是不是?”他的笑容和煦温柔,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每次你义无反顾的离开我回到另一个男人身边时,我都是这样的感觉,现在,也该让晏北寒尝尝失去的滋味了。”   齐睿白冷酷睿智,却在得到一个消息后如此反常,岳小舟沉浸在恐惧和疼痛中忘记反抗,脑海里不断闪过一件件可能联系在一起的事情。她不断告诉自己慌乱只能带来更大危险,一定要冷静。但眼下情况令她无法克制情绪,她拼命回想上一世有迹可循的蛛丝马迹,再一细看四周,竟已被抱回了刚刚栖身的房内!   牙关紧咬,身上每一道骨缝都森森郁结着寒气,身体接触到床的一瞬间,她带着一身伤痛爬到床角,冷厉地与齐睿白对视。   相比之下,齐睿白实在是太过镇定。   可眼睛出卖了他,岳小舟在里面看到火苗升腾滚动着炽热,让她更冷,颤抖更加剧烈。   “是因为刚才的消息?”她费了大力才让声音没有颤动。   “你这么聪明不如猜猜是什么消息,猜中了,或许我还会放了你。”齐睿白撩起衣衫下摆,端正在床边坐好。   岳小舟不敢说,她睁大眼睛看着齐睿白,看着他的笑容里散发出悲伤却酣畅的气息,心中升起绝望。   他这么笃定不顾一切的出手,就是不想错过时机,难道她全部苦心经营就要一朝尽毁?   “怕了?”齐睿白俯身,修长五指抚上岳小舟没有血色的脸颊,“你和齐睿轩密谋之日就该知道会有这样一天。”   “你如果只是怀疑何必在听完快马来报后捉我回来?”岳小舟怕他是演戏诈自己,咬死不说实话。   “是你来的太是时候,还有你腹中的孩子,”齐睿白将手覆在岳小舟的小腹上,不顾她挣扎闪躲,再次将她揽入怀中,“尘埃落定之时,本以为只能拿起要挟晏北寒,现在我手中有了两个人质。”   尘埃落定四个字闯入脑海,岳小舟忘记挣扎,呆呆地看着齐睿白,“果然……那匹马带来的,是皇上驾崩的消息……”   她之前还抱有一线希望,而现在,绝望将她狠狠按入泥沼。上一世记忆里皇上根本没有驾崩,而这一世,只怕是有人动了手脚,但齐睿白他真的敢弑父弑君吗?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所以,你还不肯说实话么?”齐睿白笑道。   的确,如果是诈她便不会先让她离开再突然出尔反尔,但岳小舟还是觉得奇怪,却说不上哪里出了问题,与齐睿轩密谋的事,她绝不会亲口承认。   “现在齐睿轩想必也知道消息,正在火速回京的路上吧,”齐睿白见岳小舟再次将下唇咬出血丝,伸手捏住她的下颚,“他背弃你,你还替他保守秘密?”   “那你呢?你不急着回京?不怕他抢了你的皇位?”理智恢复,岳小舟说得不急不缓,双手却悄然紧握成拳。   “有命去抢还得有命去坐,不急,我还舍不得丢下你。”他硬是掰开岳小舟紧握的手,捏在掌中轻抚。   齐睿白一定是另有安排才会稳如泰山,但齐睿轩真的会中计?她顾不得被轻薄,脑中轮转如飞。   仿佛看出岳小舟的心思,齐睿白飞快起身,再次将她从床上抱起,“你还真是不死心,不如随我去见个人,如何?”,询问的话语却不给她回答的机会,岳小舟转眼就被他抱离房间,走入后院。   荒僻的后院花草都无人打理,人烟罕见。一间小屋隐藏在扶疏的花木后,陈旧却不破败。   齐睿白抱着岳小舟径直走了进去。   屋内虽然狭小却干净整洁,岳小舟看见床上隐约有个平躺的人影,似乎还是个女子。   这时齐睿白竟将她放了下来,“不去看看?”他笑起来的样子愈发可怖。   都已经到了这里,岳小舟不知哪来的勇气走过去一把拉开帘帐。   一瞬间,仅存的血色从脸上消失殆尽。身体摇摇欲坠,忽然,齐睿白阴森的气息紧贴后背,将她支撑起来。   叶子昀躺在床上,呼吸平稳,像是安睡,唯有脸上的泪痕清晰无比。   岳鸢呢?邵千帆呢?   岳小舟彻底被击垮,瘫软在齐睿白的怀中,眼泪不受控制地外涌。   “你在哭谁?你那个忠心耿耿的小侍卫?那我大可以告诉你,她生死未卜,跑得倒是很快。至于邵千帆……小舟,你为什么会信任他呢?就因为他拿云谷城那套说辞来诓骗你?还是你真的欣赏他?”齐睿白扳过她的脸,强迫她与自己四目相对。   “你杀了他?”岳小舟一字一顿地问。   邵千帆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她的盟友,甚至岳小舟一直觉得,这样的男人是值得欣赏钦佩的,尽管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又言语轻浮挑衅,但从始至终,邵千帆也曾设身处地的为她考虑,两人生死过命,虽为求同,但也算知交。如果邵千帆因为自己而死……岳小舟心中酸涩凄楚,紧闭起双目不想再看齐睿白的眼睛。   齐睿白的笑声盈满双耳,无处不在。   “睁开眼看看,我到底杀没杀他。”齐睿白强行禁锢住她的身体转向另一侧。   岳小舟睁开眼,呼吸仿佛都被人夺去。   邵千帆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还是那套落拓不羁的衣服,却配上严肃的表情,锐利的目光。   “王爷,”他单膝跪地,颔首,“有何吩咐。”   岳小舟安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一幕幕过往浮上心头,在记忆深处疯狂尖笑嘲弄她的无知和幼稚。   欺骗无处不在,是她放松了警惕。谁也不能怪。   她忽然笑了出来,“王爷好手段,小舟领教了。”   “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一个好对手,只是我更希望你在我生命里扮演别的角色,所以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手下留情,而你一次次用算计将我逼得走投无路,小舟,其实我的手段你又领教了多少呢?一个棋子就让你觉得我无所不能?那今后,我还有更多的惊喜准备给你,咱们来日方长。”   齐睿白抚摸岳小舟的脸,吻上她雪白的脖颈。   从始至终,邵千帆平静地跪在两人身前,好像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真正的棋子。岳小舟低头看着这个曾经桀骜又深情的男人,厌恶地闭上眼。她已经没有推开齐睿白的力气,只能无助地任他轻浮地肆虐,眼泪不受控制大颗跌落,哭膈也因为悲凉而变得微弱。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齐睿白循循善诱的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如同教导一个孩子般耐心、温柔,“你选错了朋友,选错了心腹,选错了棋子,但即便如此也未必会输,你之所以失去一切最重要的原因只有一个,你选错了敌人,那就是我。”   “我至少选对了最重要的一个,”岳小舟听见自己的哭泣时发出的笑声,犹如鬼魅,“我的丈夫。”   齐睿白的动作停了下来。   沉默笼罩在岳小舟的头顶,她不再慌乱无措,不再因为震惊失去理智。她还有晏北寒,岳鸢没有死,岳家仍然在她的掌控中,她觉得腹中的孩子正在手舞足蹈,她不想也不甘心这样失败,她还有那么多的事没有做,她和晏北寒要看着孩子长大,要看着岳家东陆占鳌,要互相枕着彼此的手臂安静睡去,在那一片槐树的浓荫下。   她不能,也不会放弃。   “说说你的条件吧,齐睿白,你对皇位志在必得,那么,需要我做什么?”   “在晏北寒心中,你比岳家重要的多,我留你要挟他比拿他要挟你更有用,你最好的用途便是乖乖留在我的身边。”齐睿白拉着她的手,紧紧压在孕育着生命的小腹上。   “岳家不是只有晏北寒一个人,他固然愿意为我付出一切,但他更知道,为了岳家,我也能舍弃一切。”岳小舟冷笑说道。   “郎情妾意,说得真好。”齐睿白眼中笑意更盛,手却捏住岳小舟的脖颈,将她掼在墙上,狠狠吻了上去。   挣扎,撕咬,抓挠,压制。   “嘶啦”一声,肩头冰冷地抵在墙上,衣衫尽碎。岳小舟喑哑的喉咙哭喊出声,两只手用尽全力撕扯着齐睿白,紧接着就被按上头顶,再动不得分毫。   她心中屈辱至极,没有想到齐睿白会疯狂至此。如果被齐睿白侮辱,不如一死了之,岳家今后就交给晏北寒,还少去被自己威胁的牵挂。   屋门突然打开。   “王爷!不好了,京中传来……”邝真予话未说完便愣住,愕然地看着眼前香|艳的一幕。   齐睿白从岳小舟脖颈间抬起头,冷冷地问:“什么事?”   “淮王没有走水路。”邝真予低声说道。   齐睿白的眸色瞬间暗沉,情|欲退去,只剩阴森,“将叶子昀的消息散布出去,要快。”   “是。”   邝真予和邵千帆齐声回答。   叶子昀是齐睿轩唯一的软肋,他恐怕还以为自己的妻子正安全地回京吧。得到一丝喘|息的岳小舟闭上眼。北寒……她不敢想象晏北寒得知自己落入齐睿白手中的情形,不,不只是她,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她的孩子还未来到世间就要受这么多的磨难……   墙壁冰冷,没了齐睿白的禁锢,她软软地跌坐在地,跌坐在衣衫的碎片之上。   至少,她要给晏北寒创造时间,即便她受制于人,也不能毫无作为,只是拖累。   她也需要理清眼前一切的思路,齐睿白究竟如何布局,邵千帆又是何时背叛,她急需知道这些,来为自己求生做打算。   岳小舟抬眼,齐睿白的背影映入眼帘,越过他的背影,邵千帆已经站起身。两人目光想擦稍纵即逝,她扯出一个他最经常挂在脸上的挪揄的笑。   忽然,她想到一件可以给自己时间也给晏北寒时间的拖延方法。   那是她从前不愿做也不会做的事,生死关头,这样无用的原则不过只是笑话。   齐睿白已经走到门前,身后突然传来一阵低低的笑。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会和晏北寒生气?”   他回过头,看着岳小舟狼狈的模样。   她颓然无力地坐在地上倚靠墙面,上身只剩月白抹|胸蔽体,其余衣衫则零落地围绕着她。一张俏脸苍白如纸,雪|白|莹|润的香|肩脖颈上遍布红痕,乌发凌乱散落其上,旖旎诱|人。红唇上血迹依然斑驳,甚至蹭到唇外,像是氤氲开的口脂。   这样的她绽开一个凄迷的笑意,在遍布泪痕的脸上。   齐睿白再挪不开视线。   爱恨交织的折磨被怜惜侵蚀,他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声音。   “哦?是什么?”   “送走叶子昀那天,她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你可以问邵千帆。”   “你以为我真的关心她说了什么?”齐睿白根本不看邵千帆,一双黑瞳只落在岳小舟身上。   岳小舟觉得最后一丝力气即将消散,眩晕感再次袭来,她必须抓紧时间,说出最关键的话,一击制胜。   “我和晏北寒大闹一场的原因不是别的,是因为你,齐睿白,是你……”   她带着笑,彻底晕阙。   ☆、素手翻覆雨(上)   梦里一切都变得漫长。   漂浮的人影与她擦身而过,她想要拉住的最后都成了虚无。   绝望而又无助。   “小舟……”她听见爹爹的声音忽远忽近,想要回答,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好黑。四周浓浓都是暗沉的雾气,她什么也抓不住,看不到。   她是又死了吗?这次……再也回不去了吧……   一丝光亮渐渐晕染开来,先是星点,再是大片,岳小舟恍惚之间睁开眼,身上的疼痛立刻告诉她依旧活着的真相。   她马上又闭上眼睛。   不知道有没有人在监视她,又或者齐睿白就在房间里,她需要时间理清思路,不如假装还在沉睡最为稳妥。   脑海中的混乱渐渐散去,岳小舟躺在床上,将一切同那匹报信快马联系起来。   皇上驾崩,齐睿轩离开三川想要控制局势,齐睿白显然是在京中有所安排才稳坐三川,更迫不及待的想要稳固云谷三城势力以及夺取岳家。如果消息再迟一点来……恐怕就不是自己被劫持那么简单了。   岳小舟哭笑不得,不知道是否应该庆幸自己没有逃出狮口。   至于去船厂送叶子昀的事,她不认为这其中只有邵千帆一人是齐睿白的棋子,她和晏北寒中转的库仓恐怕是唯一的漏洞,再加上之前岳家库仓存放贡品的事,何子屏想来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但这样说来,邵千帆是从河匪处回来才被齐睿白收入麾下的,否则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要是及时到了齐睿白耳中,死个十次八次也够了。   想到邵千帆,岳小舟心头忽然就烦乱起来,果然他云谷城的托辞只是个借口?还是他为了接近齐睿白复仇将自己出卖?   似乎这些都不再重要,与她同生共死过的男人,她就当真的死了也好。   至于她好不容易稳住的齐睿白……   只能搏一搏当年的事叶子昀没有诓骗她了。   想起齐睿白魔怔的样子岳小舟就觉得浑身发冷,她一直小心行事却还是低估他的野心能力,如果弑父弑君这种事他都能做得出来,即便自己紧握住当年的纠葛,又是否真能保命,而且……还是两条命。   齐睿轩急于回帝京,岳小舟不知道这做法是对是错,可她心中隐隐有些怀疑,齐睿白将叶子昀的消息放出,是在逼齐睿轩在江山美人之间作抉择的话,又何必在乎他是陆路还是水路?或者叶子昀只是后招,他得知齐睿轩没有按照他的安排,便只好提前?   不,没有这么简单。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岳小舟觉得自己呼吸都快了起来,难道……这才是齐睿白的最终计划?他诡异的神情和超前的安排不是因为比别人率先知道消息,而是这一切都是他一手安排!   要是这样,岳家还有希望!   可是终究齐睿轩才是最重要的角色,他如果不知道,自己明白的再清楚又能怎样?   难道坐以待毙?   晏北寒恐怕还不知道自己被劫持的消息,但发觉自己失踪后,以他的智谋一定能想出是齐睿白所为,再加上联系不到齐睿轩,事情的一来二去他大概就会知晓,这样一来,自己也不算是孤军奋战。   想到晏北寒,想到岳家,岳小舟心底一下子堆满了希望和力量,头绪理清,现在最重要的是联系外界,只要能抢在齐睿白前,胜败还有一搏。   岳小舟缓缓睁开了眼,四肢虽然酸软但还能动,屋内干净整洁,陈设简单精致,她心中一动,这大概就是齐睿白的房间。   一个熟悉的背影闯入视线,岳小舟一愣,怎么是他?   “邝大人?”她强撑起身体,本以为睁眼便会简单齐睿白,却没想到邝真予一个人站在桌子前像是在思索什么。   “你醒了啊,”邝真予急忙回过身,“喝点水?”   如果是邝真予,事情或许好办一些,不过齐睿白为什么要离开城守府?叶子昀的消息他已交代手下去传,那他自己是做什么?   岳小舟一面点头,一面在心中暗想。邝真予将水送到她唇边,被她一滴不剩全都喝光。   “多谢。”她点头道。   “还需要什么?”   “我……我想找个大夫……齐睿白身边的就行。”岳小舟表明自己不是耍花样。   “你不舒服?”邝真予有点犹豫。   岳小舟使出杀手锏,低垂下头,喏喏说道:“之前从马车上摔下来,不知道腹中的孩子受没受到影响……”   “孩……孩子?!”邝真予及其不冷静地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岳小舟。   “你不知道?”岳小舟也假装惊讶,虽然她早料到齐睿白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以为齐睿白告诉你了……”   岳小舟简单把之前的事说了一下,看着邝真予眉头越皱越紧,还不忘再补充,“之前叫大夫来给我诊脉也是齐睿白的意思,你不用担心,孩子没了他反而少个把柄,到时候你更麻烦。”   邝真予忽然问道:“晏北寒知道这件事吗?”   岳小舟心中一沉,“只有齐睿白和你知晓,我还没有来得及回府……”   “大夫的事我还能做主,”邝真予说道,“不过我劝你还是最好老实点,别再想像以前一样以为自己能螳臂当车。”   邝真予不笑的样子岳小舟几乎没见过,当然她也不会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点了点头。他是三川城城守,非紧急或皇命不能出城,难道,齐睿白已经离开三川?想着想着,岳小舟见他走到门口,却突然停住回头。   “其实刚刚我并没有在想是否应该叫大夫,”邝真予又露出了笑容,缓缓说道,“我只是在想,明明知道你有身孕,王爷还……真是让我有些意外。”   说完他便离开了。   岳小舟没时间揣摩他的心思,她再次躺平,闭上眼,只等大夫。   大夫还是那个大夫,见到岳小舟也没有意外,按照规矩搭绢诊脉,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似乎……胎相不是很稳。”   岳小舟暗自苦笑,折腾这么一趟,能稳就怪了,她心里也不是不急,且也恰到好处的表露了出来,“那……我该如何是好?”   “我告诉你些安胎调养的方法……”大夫未等说完,岳小舟故作难堪,瞥了站在旁边的邝真予一眼。他笑了笑,懂了她的意思,转身离开房间。   大夫也是老大夫,没有少见多怪,嘱咐了一些安胎调养的方法,又让岳小舟安心,说会给她开药。   趁着邝真予不在,岳小舟一把握住了大夫的手,泫然欲泣,“大夫,求你帮帮我!”   大夫吓得站了起来,连忙想要甩开她,却被岳小舟扣着胳膊扣的死死的,急道:“我可不敢与府外的人私相授受!使不得!使不得!”   岳小舟不敢说自己演技一流,但一想委屈的事,眼泪说来就来,哭得分外可怜,“我并不是想让大夫涉险,而是实在逼不得已!大夫,我之所以受到王爷宠爱有了这个孩子,是因为有几分貌似岳家当家大小姐的缘故,可是王爷身边的随侍都是他从帝京带来的人,其中还有王妃的侍女跟随,这孩子若是没有你的庇护,是断断生不下来的!我只求大夫能亲自替我买药,亲自熬煮,不经别人的手!别的我绝不奢求!”   这谎话岳小舟自己都差点信了,大夫自然相当动容,仔细一想要是这孩子平安降生自然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更何况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于是便装作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计谋得逞,岳小舟忍住兴奋,哭得愈发伤心,大夫不断安慰她让她放宽心才能养好胎,这时门突然打开,齐睿白竟走了进来。   岳小舟的心瞬间便提到了嗓子眼,哭泣放虽自如,收却收不回去了。她是真心不想在齐睿白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太过示弱,但他回来的时间实在巧合。   而且大夫千万不要说漏了,否则齐睿白很容易就会想到她用这个心思来做什么。   大夫是城守府齐睿白从帝京带来的人,他亲自去买安胎药,岳小舟不信不惹人起疑,再加上,三川城最好的药铺正是常年给岳家诊脉,父亲的世交骆爷爷所开,岳小舟身体自小都是他打理,脉案特别,一看便知。   齐睿白只是问了大夫几句问题,丝毫没涉及抓药的事,直到大夫如获大赦走出房间,屋内只剩岳小舟和齐睿白两人,她反倒松了口气。   但表面上,岳小舟还是泪雨涟涟,她索性不强忍着,也不顾是不是示弱,就当是博得同情,为之前的铺垫做延续。   她撒谎说自己和晏北寒吵架是因为齐睿白,刚好能对上邵千帆的证词,但愿齐睿白在对她失去从前的感觉之后,会因为这句话有所触动,倒不是为了自己好过一点,而是能拖延时间。她不知道晏北寒会怎么安排,但至少对岳家下手的时间少一些,准备就更充裕一些。   齐睿白走到床边前,岳小舟心思已转了几个来回,比打出的哭膈还要多。   “没说完的话现在可以说了。”齐睿白坐下后和她保持一定距离。   岳小舟看在眼里也明白了,他摆明不相信自己之前的说辞,但是却还想听?想听就好!   她调整心态,压下所有厌恶,准备打一场用虚伪当致命武器的硬仗。   ☆、素手翻覆雨(下)   岳小舟哭着露出冷笑,“你想听,我却不想说了。再者说,你都问过邵千帆,又何苦再听我说一次?”   欲擒故纵,不能太急,否则齐睿白会看出她的不安。   “我没有问他,”齐睿白淡淡说道,“叶子昀到底说了什么?”   没有问?岳小舟半信半疑将头偏向一边,倔强地一眼不看他。   屋内只剩下她哭泣余韵的哭膈声。   岳小舟的眼泪三分假七分真,小时候哭得急了总有父亲安慰,之后每每痛哭不止都有晏北寒陪伴,他的手法力无边,轻轻抚过她因为哭泣躁动起伏的背脊,就将所有痛苦都抚平消弭。然而现在,他不在身边,她唯有自己坚强。   “她说了当年宫里的事?”齐睿白看着她,双眸幽深无底。   “她说得属实?”岳小舟反问。   齐睿白涩涩一笑,“眼下再恨不逢君未嫁时似乎有些晚了。”眼神阴冷地掠过她依旧平坦的小腹。   在这样逼人的注视下,岳小舟本能蜷身,呈现出保护腹中孩子的姿态,“当年你离开时对我说的话完全相反,为什么突然变了主意?”   “在我的心里,你一直是未来我唯一的正妻,”齐睿白伸手扳住她的肩,“离开三川前之所以说要你做侧妃,是想看看在让我能够舍弃皇位的女人心中究竟是我重要还是岳家重要。”   他似笑非笑,深沉的眸色里却涌动着滔天暗潮,继续说道:“我不想欺骗你,直到现在仍然不想,当年我一直坚持娶你为妻不惜触怒父皇却在最后时刻放弃并不是因为别的,是我自己有一天梦到离开时你冰冷的脸,你说你永远不会离开三川,不会放弃岳家,不会做我身边的莺莺燕燕。我从梦里惊醒,眼前都是你面无表情却美极了的脸,我想伸手摸一摸,才想起你永远不会离开三川,陪我回到帝京。所以,第二日我找到父皇,答应他婚事依照他的安排。之前的坚持就仿佛笑话一样,可我当时的绝望你又何曾想过?”   岳小舟怎样都没想到,当年齐睿白的话居然是试探。可她转念一想,上一世里自己走投无路,到底还是他与岳文谦合谋下得狠手,这些话听来不过也是笑话一场。   她刚想开口,下颚便被捏住不能言语,齐睿白的言语轻飘缓慢,带着一丝阴狠的笑意飘入耳中,“我最开始的计划是扣住晏北寒做人质,因为我想看看,你在岳家和他之间会作何选择,是不是也像当年对我一样决绝狠戾。可我到底不想错过时机,你应该庆幸,否则到时我一定要你生不如死。”   疼痛消失,岳小舟有一瞬间失神,可很快又把握住情绪,静静看着齐睿白,沉默不语。   漫长的相对,朦胧泪眼毫不畏惧地直视阴鸷目光,最终将阴暗一点点化作悲凉。   齐睿白抬起手,指尖轻微颤抖,在马上碰触岳小舟的脸颊前停在半空。   犹豫?挣扎?岳小舟看不懂他的眼神,也不敢闪躲,那只手最终也没有落在脸上,而是急转直下,猛地贴在她的小腹上。   岳小舟烫到一样闪避,齐睿白大手一擒将她逼入怀中,覆盖小腹上的五指蜷曲收紧,激得她浑身战栗。   “拿掉他的孩子,”齐睿白一字一顿地说,“我们重新来过。”   “不行!这是我的孩子!”岳小舟面色突白,红唇也失了血色。   “你是在提醒我这是你和他的孩子么?”齐睿白声音低冷,目如寒刃,“小舟,我一退再退,你不要得寸进尺。”   “不可能!你休想伤害我的孩子!”岳小舟一方面是真的护子心切,一方面则心中清楚,哪有初为人母之人会舍得孩子,她的犹豫和妥协都必须有限才更为真实。她心中并不相信齐睿白真的在这样情况下会有心顾忌到自己而舍弃其中之一的把柄,刚才的话,可能更像是试探。   齐睿白慢慢松开她,眼底阴晴不定,脸上笑容竟有一丝难掩的凄怆,“上一次是岳家,这一次是你和别人的孩子?”   “事到如今,你竟然还觉得我们有路可走?你逼我至此,甚至还要伤害我的孩子,你希望我如何待你?我岳小舟不是佛祖,没有海纳百川的容人雅量!当年的事我有愧于你,可你忘了云谷城我宁可违背良心也义无反顾帮你的事么?为什么你的试探我就要体谅,而我的心境你完全不曾考虑?齐睿白,我若是狠心,也是因为你的自私!”   岳小舟看似不假思索,却都字斟句酌,深思熟虑。   不出她所料,齐睿白选择沉默相对。   两人的僵持随着一声轻笑打破,齐睿白揉了揉她的头发,站起身说道:“我当然不需要考虑你的感受,等到岳家亡尽,晏北寒也死无葬身之地,我就是要让你再没退路没有任何选择,只能留在我的身边。”   岳小舟没有因为这狠话而担惊受怕,反而暗松了一口气。齐睿白哪怕不再对她有情也仍旧想毁灭岳家,得到她,只要他一日受感情牵绊,晏北寒的机会就更多。   只是这样能撑多久,她也心里没底,但总好过迫在眉睫,没有招架的时间。   她刚刚暗自得到喘息机会,不料齐睿白走至门口却突然回头说道:“叶子昀一醒来就哭闹不止,邵千帆说你对付她还挺有一套,一会儿送你去她那里,也方便大夫照顾。”   屋门关紧,岳小舟像是一滩烂泥倒在床上,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散。   好险。她的后背已布满汗珠,手心也潮湿冰凉。   她喘息着,回味刚刚齐睿白的话,忽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邵千帆对齐睿白说这些做什么?他为什么要促成自己与叶子昀关在一起?难道叶子昀知道当初被齐睿白劫持之事的真相。   她心中又有了大胆的猜测,但还是得等见过叶子昀后再做定夺。   齐睿白效率极高,不出一盏茶,便有人押送岳小舟到了之前的隐秘小屋,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里面断断续续地哭声,让人莫名心头一紧。   侍卫将岳小舟带进去后转身关门落锁,她径直走到床边,只见叶子昀靠在床内角落,早已哭肿了眼睛,可怜至极。   “岳大小姐?”看见岳小舟的一瞬间,她格外错愕,哭声都止住了,“你……你怎么在这里?”   岳小舟苦笑,将自己的处境简单表明,后又说道:“你们到底是怎么被劫的?岳鸢如何了?”   叶子昀绝美动人的容颜写满委屈和凄苦,眼中却闪过一道璀璨的光亮,她紧握住岳小舟的手,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道:“那一日我们的船突然被十几艘官船拦截,邵大哥问阿鸢想不想活着见到你,见她点头便把她推入河中。这时官兵已上了船,他捉住我交给他们,那些人也好像认识他……大小姐也被他骗了么?”   她没有发现其中蹊跷,岳小舟却发现了。   齐睿白难道是在救岳鸢和叶子昀?   可是他与邵千帆的瓜葛早而有之,为什么关键时刻又出手相救?   只有一个可能解释这自相矛盾的事,他接近齐睿白只是为了更方便复仇而已,他把自己当成垫脚石,而利益一面,二人仍旧在一条船上。   想到这里,他似乎明白邵千帆让她与叶子昀见面的用意。   不管是真情假意,只要能用得上她此刻也没工夫计较,再配合上之前她假装无助姬妾委托大夫亲自抓药,只等他回来,自己和叶子昀边有逃脱的机会。   岳小舟一面安慰叶子昀,却也怕她知晓计划后有所表露,不敢多说,到了傍晚,大夫已煎煮好安胎药送至房间里,甚至还安慰岳小舟让她放心,抓药煎药全由他一人所为。   大夫走了后,岳小舟却将药尽数倒掉。   “你这是……”叶子昀不解。   “我和你不一样……齐睿白的药我不能随便喝……”岳小舟不知怎么解释,她只怕齐睿白反悔觉得夜长梦多,暗中加害她腹中的孩子。   天色渐暗,屋内只留一支烛台。   岳小舟不知什么时间合适,犹豫之余,将计划简单告诉叶子昀。   叶子昀离开之心更盛,她虽然无甚心机,却也知道自己授人以柄,连累齐睿轩,两人情深意切,她一听有机会逃离,自然凡事都肯听从岳小舟安排。   “只是这其中有风险,你我二人都已不是一己之身……所以不成功便成仁。”岳小舟心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哪怕只有极小机会我也不会放过,”叶子昀更为笃定,“我绝不会连累睿轩!”   的确,迟则生变,岳小舟也沉下心,稳稳点头。   其实她的计划很简单,制造混乱。   以她对齐睿白所布棋局的猜测,他今天留下邝真予照看他实则是有事出城,中途回来是为了自己之前的话语,那么眼下他应该仍不在三川,城守府只有邝真予一人。而她已将自己确切的消息送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握紧叶子昀的手,两人眼神交错,同是妻子,同时母亲,坚毅与果决通过视线传达。   岳小舟感觉从未有过的力量在心头盘桓,她握起烛台,引燃床帷幔帐,眼看着火舌席卷,再将烛台丢弃。   浓烟滚滚,两人忍住咳嗽,躲到门侧,直到火焰逼近难以视物仍不发出半点声响。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呼救。   “走水!走水了!”   紧接着,是门锁开启的响声。   ☆、只恐别经年   岳小舟和叶子昀是名符其实的弱女子,毫无缚鸡之力,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两个怀着身孕的女人想要逃脱眼下困境势必智取,决不能力敌。   烟雾呛人,岳小舟几乎不能视物,她紧攥着叶子昀的手,门打开的一瞬间,等侍卫涌入后,蹿了出去。   两人身形娇小,擦着门框借着盲点挤出去后,开始狂奔。   后花园隐秘,火势刚起人员还少,岳小舟却不敢冒险向外突围到人多的地方,拉着叶子昀藏入一丛灌木。   灌木茂盛,又有假山石障,两人蹲下后几乎能完全隐蔽。   叶子昀不明白她的用意刚想张口便被岳小舟捂住嘴,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这忽然让岳小舟想到一点。   如果……如果她们两人只能跑出去一个,需要另一个掩护,她应该怎么办。   不等她多想,鼎沸的人声由远及近,水车轧路的隆隆声不绝于耳。   这么快?   岳小舟暗自蹙眉,透过灌木丛缝隙张望,一个熟悉的背影闯入眼中,她身上一凛,目光锁定在邝真予的身上,生怕他转过身发现两人的藏身之处。   很快,邝真予随着大队人马离开原地,岳小舟隐约能看到黑烟滚滚,她急忙拉着叶子昀跑到已经空无一人的中院,这附近是齐睿白的书斋,他不在几乎没人出没。   两人暂时安全,都是大口大口的喘息。   “现在……怎么……怎么办……”叶子昀已经喘不上来气,抚着胸口,脸色发白。   就算失火,侍卫都调开,守门的军力也不会减少,两人这样未必能逃脱,岳小舟急得额头冒汗,这时忽然瞥见一个侍女走了过来。   侍女看到两人先是一愣,岳小舟脑中一闪反应极快,趁着侍女没动的功夫冲上前去一把将她扑倒,捂住她的嘴。   叶子昀完全没有准备,反应过来时急忙冲过去,帮着岳小舟按住侍女来回挣扎舞动的四肢。   这样下去不行,早晚会有人经过。   岳小舟体力已快耗尽,焦头烂额,心中狠戾积聚,随手摘下自己的发簪,对准侍女的喉咙,狠狠插了下去。   咕咕声随着侍女目眦欲裂消失,她四肢停止挣扎,最终不动。   “你……”叶子昀脸色更白,惊恐地看向岳小舟。   温热的腥气扑面而来,岳小舟感到面上有星点飞溅,她全然不顾,低声说道:“拖去一边!换上她的衣服!”   不等叶子昀回答,一声惊叫突入耳中。   “啊!”   一个侍女发现这边情况转身要跑,岳小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两步扑上前,将染血的簪子再次贯穿侍女的喉管。   刚好两个。   她没有时间害怕,只能庆幸。   叶子昀也感到紧迫,拖着尸体进了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堂屋。可她力气小,岳小舟跑过去,两人一起一次只抬一个,等都安全后,身上早已被汗水湿透。   “快!地上有血迹,赶在他们发现之前!”   岳小舟扒下侍女的衣服,飞快套上,叶子昀如法炮制。   两人正要离开,叶子昀忽然一把抓住岳小舟,拿起一旁的手帕为她擦去脸上的血迹。两人检查了一下衣物,不起眼的地方崩上了血点,但好在天黑,不会被人发现。   喘匀气息,岳小舟想起仆人出入不会在正门,她拿上两个侍女的身份腰牌,拉着叶子昀向侧门走去。   果然,侧门前仍然守备森严,岳小舟用眼神安慰叶子昀不要害怕,轻轻拍了拍她微颤的手臂,拉着她面带笑容向大门走去。   “站住!”军士拦住去路,上下打量起两人。   岳小舟将腰牌亮出来,“后院的主子有急事差遣,有劳大人了。”   军士显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时辰太晚,火势突起,任谁都会疑心,但腰牌无假,穿着也无异,岳小舟看出军士并没有刁难的意思,却也不敢松口气。可如果再不离开,尸体与血迹很快就会被发现,邝真予行事果决镇定,抓回她和叶子昀只是迟早的事!   “似乎……脸有点生?”一旁的侍卫插话。   岳小舟不敢露出丝毫犹豫,笑道:“一直在后院侍奉,没机会见过各位军爷。”   “长得还挺漂亮,尤其是这个。”一个侍卫看着叶子昀的眼神猥琐起来,叶子昀极力压制颤抖和畏惧,但始终有一种怯生生的表情。   这样也很自然,只要她不过分恐惧。   时间过得极快极快,岳小舟觉得自己出的都是冷汗,她害怕极了。   “后院的事你们也敢多问?”   突然,一个熟悉的音色打破沉默。   岳小舟猛地一悚,转身,只见邵千帆迈开长腿,顶着一副懒洋洋的表情走了过来。   两人擦身而过,他没看自己一眼,径直走到军士身前,“王爷难道没吩咐过?”   军士显然是极为重视邵千帆的身份,连忙点头,示意岳小舟和叶子昀可以离开,她俩不敢太急,也不敢太慢,几步迈出了城守府的侧门。   邵千帆一直跟在她们身旁。   三人没有说话,没有停步,匆匆而行,走出城主府一条街时,邵千帆一把抓过岳小舟的手,将她拖进了一旁漆黑的巷弄。   叶子昀急忙跑步跟了上去。   “你……”岳小舟看着邵千帆,不知说什么,恨他利用自己,也谢他危机时出手相救,一时五味陈杂。可到底他是为了自己无可厚非,岳小舟也颇为担心他之后的路要如何走下去,低声说道:“你明目张胆带我们离开,万一……”   话没出口,邵千帆双手一推将她抵在墙上,她的惊呼被吻死死封在口中。   叶子昀倒吸凉气的声音在极静的箱子里回荡。   邵千帆吻得用力、凶狠,不留半点余地,甚至不给她挣扎的机会,将她手腕牢牢扣住压过头顶,整个人顶在她身上。   岳小舟使不上力气,羞愤至极,抬腿去踢,还没碰到目标,便被制服。   终于,像是严刑拷打一般的吻在喘息声中结束。   她惊惧愤怒地看着邵千帆近在咫尺的脸,眼眶积聚泪水。   “你你你……”叶子昀眼睛瞪地比月亮还圆,慌乱地看着两人,脱口而出,“岳小舟你居然在外面养男人!”   岳小舟差点吐血,压低声音怒斥她的胡言乱语,“你瞎了啊叶子昀!他要是我养的男人还用强上吗!”   叶子昀被一语惊醒,上前两步猛推邵千帆,“禽兽!放开她!”   岳小舟哭笑不得,她的反应还真是够慢……亲都亲完了……   邵千帆松开手,仿佛也叶子昀没存在一般,安静地看着岳小舟,黑暗中,他眸色愈发深邃,有着让人莫辨的暗潮。   忽然,他猛地抱住岳小舟,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对不起。”   他的道歉气息一样轻飘,却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岳小舟推了推他,发觉难以撼动,只好深深叹息道:“你我所求虽然相同,但路却不一样,不管怎么说你也都没有背叛当初的约定,不必道歉。”   “那天如果邝真予不闯进来,我已经决定要杀了齐睿白,他那样对你,我恨自己竟然能忍那么久。”他每个字都很用力,仿佛像是宣泄。   回想起那一日的屈辱,岳小舟身上禁不住微颤,如果不是邝真予及时误打误撞,自己是不是真的就要被齐睿白侮辱,邵千帆又会不会出手相救?她看待事情已尽力冷静屈从利益,因而并不苛责邵千帆,但听他说起,依旧能感觉到他心中的愧疚和痛苦。   “算了……”岳小舟喃喃地说,“我也没出什么事……”   “没事就快走!这离城守府太紧!”叶子昀见两人话怎么也说不完,着急起来。   邵千帆终于松开岳小舟,但依然紧握她的小臂不放。   “你回去怎么交代?齐睿白不会放过你的。”岳小舟急切说道。   “你不必管我,回去找晏北寒,按照他说的做。”邵千帆轻声说。   岳小舟点头,拽住叶子昀,旋身欲走。   “小舟!”   她停住脚步,这是邵千帆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回头看去,他一人站在黑暗中,身影伶俜,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凄冷。   “我既然入了岳家就不会背叛,你放心就是了。”   说完,他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顾不得多想,岳小舟第一反应便是相信他的承诺,抓着叶子昀的手,她再次开始逃跑。   三川城她大多靠马车代步,从城守府到岳家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两人体力几乎耗尽,又有身孕,想要成功回到安全地方还有难度。   最重要的是,岳小舟不敢将叶子昀藏在岳府。   齐睿轩胜算渺茫,一旦天下倾覆,她窝藏齐睿轩的遗孀就是死罪,连累岳家满门。   但只要齐睿白获胜,岳家早晚也是个死字,岳小舟无奈想开,脚步也逐渐加快。   这时,一道黑影挡在二人身前,岳小舟急忙顿住脚步,心跳几乎骤停。   “小姐!”   是岳鸢!   岳小舟扑过去,紧紧抱住岳鸢,眼泪不受控制涌出眼眶,“阿鸢!你没事就好!”   “小姐,前面有马车!你快过去!”岳鸢虽然也是泪如泉涌,却仍然焦急催促。   “马车?你们在接应我?你们怎么……”岳小舟顿住话,知道不是多问的时候,连忙点头,“那你呢?”   “我带王妃去安全的地方,”像是为了安慰岳小舟,岳鸢急忙补充,“这是姑爷的安排!他就在前面等你!”   他就在前面。   岳小舟心头拍打着一浪高过一浪的巨潮,淹没这几日所有的挣扎苦痛折磨畏惧。岳鸢早已松开她的手,拉住叶子昀,几步后消失不见。   她回过神,顺着黑暗的夜路向前,夜色里马车起伏的轮廓刚一显现,她便觉得天旋地转,跌入再熟悉不过的怀抱。   身子一轻,再一睁眼已是车里,马车飞速前进,她只感到每一寸骨肉都快被融化嵌入另一个身体。   没有语言,沉默里她抬起头,扳住晏北寒坚实有力的臂膀,吻上他的唇。   他的唇第一次这么干燥,上面还有粗糙的破皮,想到这几日他的煎熬急躁,岳小舟吻地用力再用力,恨不得将他吞入腹中的狂野。   除了酒醉那次,她从没有这样主动地吻他,从双唇到牙齿再到舌尖舌根,口中的每一寸交融都极为用力,牙齿屡屡因为毫无章法的激起碰撞,直到舌尖发麻,呼吸困难,她才恋恋不舍地分开,让眼神代替唇舌焦灼在一起。   “北寒……”她整个人随着声音颤抖,在他的怀里,她不需要任何假装的坚强,委屈与思念喷薄而出,自然流畅,“北寒……别再离开我……”   晏北寒不回答,紧紧拥住她瑟瑟如秋叶的单薄身体,胸口剧烈起伏。   不知抱了多久,他才开口,“你刚一失踪,我便料想是齐睿白所为,却不敢断定他藏匿你在哪里,直到骆大夫上门,我才敢孤注一掷。小舟……我不知道这两日是怎么熬过来的……除了你,我的脑子里再装不下任何事情……”   “是你联系到了邵千帆?”岳小舟哽咽着说,“你把马车停在这里,是不是如果接应不到我便打算和他里应外合去救我?又不敢太靠近打草惊蛇……你……你就这么肯定齐睿白不是设计陷阱让你自投罗网么,万一你出了事情,我宁愿……”   她说不下去,只呆呆地望着晏北寒,无助地流泪。   “你受苦了……以后再也不会了!”晏北寒眼中闪过一道阴鸷的冷厉,抱紧她的双臂也再度收紧。   “你要做什么?”岳小舟敏锐地捕捉到。   “我都安排好了,相信我。”   “不是相不相信的事!你不要冒险!皇上很可能没有死!一起只是齐睿白诈齐睿轩离开三川的计策!”   晏北寒的笑容温柔极了,没有半点惊愕,岳小舟明白,他早就看出来了,急忙接着说道:“那齐睿轩是不是假意离开?他其实并没有回帝京?”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我们家中做客。”晏北寒的笑意愈发浓。   岳小舟恍然大悟。   齐睿轩和晏北寒将计就计,让齐睿白以为自己成功,而邝真予那日说的所为改走陆路不过是调离齐睿白的烟雾弹,只怕他行色匆匆,应当是在三川城外水师军营调配人手追捕齐睿轩,想来他的计划是走水路截杀齐睿轩,事情有变,他才传出叶子昀在自己手上的消息,大概之前他是想等齐睿轩回京之后再传出消息,以妻儿逼迫齐睿轩放弃皇位。   “那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岳小舟问道。   “不,我不会告诉你,小舟,从现在起,这件事让我来承担,你什么也不用做,我不能再让你受半分威胁。”晏北寒抚摸她的脸颊。   “不行!”岳小舟斩钉截铁的拒绝,“你怎么能让我对岳家的事视而不见?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   晏北寒将修长的食指压在岳小舟唇上,“这一次,我不会退让,原谅我,一直对你百依百顺是因为爱,现在我要因为同样的理由做截然相反事。”   他身上决绝的气息和缱绻的笑意对比鲜明,岳小舟恍惚之后竟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晏北寒从未对她说过不字,但此刻,他霸道的与从前判若两人,反而让她投鼠忌器,不知如何是好。   晏北寒见岳小舟像是被吓住般呆望自己,连忙柔声说道:“我与齐睿轩这两日真是难兄难弟一起受尽折磨,他听闻城守府的大夫去开脉象不稳安胎的药时的样子,不是痛苦到极点的人不会有,骆大夫说一定是你的主意,用自己的脉案引他注意,未必真是王妃脉象凶险。虽然如此,但我还是能感觉到齐睿轩对自己的恨意,不,不是感觉,是感同身受……”   听他的叙述,岳小舟不禁怔住。   他以为那脉案是她做了手脚让旁人以为叶子昀和自己都在城守府?   “不!”岳小舟紧紧握住晏北寒的手,明明是在笑,可眼里脸上满是泪水,“不……不是……那个脉案……是真的……是……是我的……我有了身孕……是我们的孩子……”   她分明看到,晏北寒没有一丝喜色,震惊与惊慌充斥着他原本温柔的双眸,他的神情感染了她,岳小舟忽然慌乱不知所措,拉着他僵硬的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仿佛能借此得到力量。   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喜爱孩子如晏北寒,竟也开心不起来。岳小舟绝望地想,哭着咬紧下唇,闭上双眼。   晏北寒再次将她拖入怀中。   这一次,他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一捧流沙,稍微用力便会流散。   两人颤抖的身体贴在一起,用接触倾诉这陌生的恐慌。   岳小舟哭得越来越难以抑制,她忘记了一切,只知道自己不能没有晏北寒,一刻一天都不行。   “我们的孩子……”晏北寒轻轻重复,“我们的孩子……”   他在不知道这件事时都如此坚持,此刻知道了,更不会让自己以身犯险。岳小舟一面感动也一面困扰,到底她该怎么办?   “小舟,放心,一切交给我。”晏北寒忽然没了刚才的怔忪恍然,言语中全是坚定。   岳小舟疲惫至极,哭着点头。   他抚摸着她的小腹,轻柔缓慢,声音也是一样舒缓,“你胎像不稳,回去好好休息,一切有我,不要再想旁的。”   她缓缓闭上眼,这两日,即便入睡也是噩梦缠绕,她很累很累,晏北寒的怀抱让她的疲累无所遁形。   一切都被抛诸脑后,岳小舟再睁开眼,熟悉的床帏与垂帘,熟悉的锦被,除了空荡的身侧,她都再欣慰不过。   四肢仿佛被折断再重新拼凑,她忍住酸痛坐起,帘子马上被掀开。   “小姐醒了!忍冬!快去热药!”半夏说完便将半坐起的岳小舟搀着放平,“小姐你不要乱动!身子要紧!”   “北寒呢?”岳小舟推开半夏的手再次坐起来。   “姑爷一早就走了,吩咐我们好好照顾小姐。”   “一早?现在是什么时候?”   “已经快傍晚了。”   “他还没回来?”不知为什么,岳小舟心中咯噔一声,像是一颗小石子落入无底深渊。   “姑爷说他晚些回来,他还说,要小姐你记得答应他的事,不许乱跑。”   昨夜马车里的对话回闪过脑海,岳小舟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昨晚她慌乱紧张,整个人都茫然失措,现在仔细回想,晏北寒的话实在奇怪。   难道他是要铤而走险?   岳小舟掀开被子从床上翻下,半夏急得伸手阻拦,却被她一把推开,“更衣!”   半夏自幼陪在岳小舟身边,对她的脾气十分清楚,更是不敢违逆,只能喏喏地替她换好衣服。   忍冬送药进来,岳小舟看都没看一眼,拧身走出房间。   荒谬!晏北寒竟想自己处理这样的大事!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岳小舟不敢想!   书房前院,找到陈管家,岳小舟让他叫各个管事马上到岳府,陈管家支支吾吾,说姑爷有话,大小姐有孕在身,谁也不许打扰。   岳小舟刚要怒斥,却听见低低的笑声随着枝叶摇晃沙沙声传来。   “我就知道你不肯听我的话。”   岳小舟一看到晏北寒出现,眼泪又涌了上来。她暗恨自己愈发没用,眼泪倒越来越多。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她刚要迈步走到晏北寒身前,就看到他忽然慌乱的神色,“别!别动!”她吓得不敢动弹,不知发生什么。晏北寒几乎是跑到她身前,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你要去哪,我抱你去。”   他不安又小心的样子让岳小舟心头暖意缭绕,却也有点窘迫。   “哪里就这么金贵,路都走不了了?”   “你睡着的时候我让骆大夫给你看过脉,他说你身子虚弱,胎像不稳,要小心静养,万分注意才行。”   “那你还丢下我跑出去?”岳小舟开始蛮不讲理,其实她是想套出晏北寒到底在做什么。   她的用意被晏北寒一眼识破,“骆大夫还说,心思太重也不利于养胎,你就别在我身上下那些没用的功夫了。”   他笑起来的模样让岳小舟觉得时间又回到了最初安稳的日子,时光缓慢,岁月静好,一切似乎都没改变。   但现实并不是这样。   “你想我放心也好,告诉我你的安排。”岳小舟还没和晏北寒胡搅蛮缠过,但这次她就算使劲浑身解数,也得逼问出来。   不料,晏北寒抱着她往后院走,不发一言,也不低头看她好不容易才揣摩出的楚楚可怜表情。   ☆、此去此无归路   直到身子稳稳落在床上,岳小舟才听到晏北寒如释重负地轻呼出气。   “陪陪我。”她拉住晏北寒的衣袖摇了摇,声音软糯,入耳即化。   晏北寒凝视着她,眼神有一瞬间迟疑,迟疑中夹杂着岳小舟分辨不明的情愫。这种表情,她从没在他脸上见过。   “好。”刚才的表情消失不见,他温柔地笑了笑,“我去换衣服,这身脏了。”   “不用!”岳小舟一刻都不想和他分开,她自己心中也奇怪得很,不知为什么,今天她迫切想与他在一起,心底地不安骚动着,让人心神不宁。   见她不肯送手,晏北寒只好脱下鞋躺倒她身边。   终于倚靠在熟悉的怀抱里,岳小舟也松了口气。   但是心绪依旧纷乱,她垂眸沉思片刻,又接上刚刚的话题,“你到底去哪里了?如果真是不能和我讲的事,那我更不会放心了,不放心胎就不稳,胎不稳就会小产,小产就可能出红,出红就会……”   逻辑严密却强词夺理的话被晏北寒吻了回去,事后他舔舔岳小舟的唇,将她埋入自己怀中,“不是什么大事,我杀了何子屏。”   岳小舟差点一口气背过去,这不是什么大事,那什么是大事?   “你做得干不干净?亲自动手?别傻了!他固然该死,你也不该冒险!”   “上次我除掉岳仲泽和齐悦薇时你也是这样的话,”晏北寒轻笑出声,把她奋力想要抬起的头又摁回怀中,“放心好了,齐睿白□乏术,不会顾及到的。”   “他现在在做什么?有什么安排?”岳小舟急切地问,她不知道为什么晏北寒不让她抬头,虽然他的怀里很舒服,可谈正事的时候,这姿势她实在不习惯。   “这件事不用你过问,还是你仍然信不过我?”晏北寒的声音和肢体都有一瞬间的僵硬。   岳小舟心中委屈,忽的拔高音量,“你竟然现在还有这样的怀疑?”说完她觉得蹊跷,晏北寒的故作姿态像是在掩饰什么。   “我不想让你担心……”面对她的怒意,他还是示弱了。   “那就告诉我啊!”   晏北寒没有说话,他搂得越来越紧,伛偻着背,整个人仿佛是要把她塞入腹中的姿态,“小舟,我很害怕。我害怕自己即将面对的事情,害怕失去你,害怕这一切都只是梦幻,明天一早,我还是乞丐,从未见过你,一无所有。”   “别傻了!”岳小舟被他的口气吓住,急忙紧紧回搂着他,“怎么会?我们孩子都有了,你还在胡思乱想。”   “我真傻,曾经和你说喜欢孩子,可现在……我实在舍不得……”   晏北寒声音颤抖,每一个字都用力才清晰。   “现在的情形对我们有利,齐睿白一除,我们就可以过上想要的生活了,我在家安心养胎,你替我照顾岳家,晚上陪我说话,就像现在这样。等孩子出生后,不论男孩还是女孩,我们带他去码头,去船厂,去小时候爹带我去过的河滩,你教他弹琴习字,我教他账目博物,然后我们就老了,你看,多快。”岳小舟第一次觉得,晏北寒真的比他小了两岁,需要她来安慰。或许是孩子的事让一直紧绷的他难以承受,他从来视她为竭力保护的对象,如今变成两个,他的压力一定不小。所以岳小舟拼命说些甜腻的话,来抚平他焦躁不安的情绪。   可是晏北寒愈发不像焦躁,她难以形容,反倒自己心中更加慌乱。   “我给我们的孩子想了个名字。”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了许多,却仍然飘忽。   “好啊!什么名字?”岳小舟见他主动说话急忙接上。   “雪扬,岳雪扬。”   “好听!可……要是女儿怎么办?”   “也叫这个名字,我们的女儿一定像你,巾帼不让须眉。”晏北寒低低笑了。   “嗯,听你的。”听到他的笑声,岳小舟也舒缓许多。   晏北寒拥着她,轻轻梳理着一缕缕柔顺乌丝,任由手指被束缚缠绕,“这名字是你我第一次相见时的景象,”他好像沉浸在回忆里,声音轻柔极了,“你站在我面前,雪那么大,随风绕在你身侧都掩饰不住你的模样,我从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场景,虽然你的眼神比雪更冷,走到我面前时居高临下,但我还是忍不住一直看着你……那时我忽然觉得,或许从前的苦难都是为了这一天,与你相见。”   “那时我被岳文谦逼得走投无路……气急之下随便找了你回来……”提起这件事岳小舟心虚得很,当年她一时逼得自己也无路可走,再加上从前的性格,想必当时的神色一定比严冬还令人心寒。   “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遇见你,和你在一起……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晏北寒低下头,将吻印在岳小舟额头上。   不对!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岳小舟急忙抬头,错愕得说不出话。   晏北寒脸上已泪痕遍布,眼里除了痛苦,只剩绝望。   “你要做……”话未说完,岳小舟脖颈一痛,竟然浑身麻痹!   他一直抚弄乌丝的手不知何时深入脖颈,像是针轻轻刺入,她瘫软在他怀中,连话都说不出来。   惶恐惊惧。   岳小舟直直看着他,所有情绪都写在眼里。   她今日的不安不是没有理由,晏北寒要做的事,只怕有去无回!   不!不要!   她只能在心底一遍遍徒劳的重复,看着他,用眼神告诉他。   “我从没告诉过你我的身世,是因为怕你牵扯其中,无辜受累。”晏北寒笑了出来,温柔至极,“但我不想这一生里有任何事是瞒着你的,更何况……从今日起,我的身份就将与你无关,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到底是谁。”   岳小舟不再好奇,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只想让他不要犯傻。但晏北寒看到她哀告的眼神也无动于衷,依旧搂着她,抚摸她滑腻的脸颊。   “在三川,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齐睿轩和邝真予,早在遇见你之前,我就认识他们。”   他娓娓道来,第一句话便让岳小舟惊呆。   “我姓雷,单名一个钺字,我的父亲,叫雷燮。”   慌乱被震惊取代,她不知道雷钺是谁,却知道雷燮是北虞的亡国之君,晏北寒如果是他的儿子,那么……他就是雷燮唯一的儿子,北虞国的亡国太子!   岳小舟惊怖的表情在晏北寒预料之中,他笑着抚摸她的背脊安慰她,眼里万千温柔掩盖着痛苦,“邝真予与我从小一起长大,是我的伴臣,西都城破之前,他父亲背叛朝廷,带着他投奔当时的敌军主将,就是齐睿轩。皇宫攻破之日,我本以为自己会就此殉国,谁知道却被太傅老师所救,他假意投诚,带我离开都城,送我上了离开西都的船。那船本来是要去逾桑岛的货舟,不料在沧南前海遇到海匪,太傅老师惨死,我也被海匪重伤。我搭着浮板,大难不死,竟被来往商船所救,就是你们岳家的船。等我伤好能够走动时,船就到了三川,我离开船只,一无所有,身上重伤,又不敢抛头露面怕人识破身份,于是便当了一年的乞丐,然后,我就遇到了你。”   他指尖冰凉没有温度,声音轻缓至极,“遇见你,是我所经历最美妙的事,我隐瞒身份,只想就这样继续下去,却变得越来越贪婪,想要得到你和你的感情,想要永远陪在你的身边。其实,这一切差一点就实现了,只是我没想到,邝真予会来到三川。他认出我后并没有告诉齐睿白,那时起我就知道,他根本是齐睿轩放在齐睿白身边的一颗暗子,而齐睿轩一定已经知道我的存在。如果我的身份暴露,他当年的功绩恐怕就会被抵销,这点和齐睿白一样,北虞国余孽,云谷城余孽,在他们眼中绝对不能存在。但邝真予却告诉我,只要我帮你出去齐睿白,这世间就再没有雷钺,只有晏北寒。小舟,为了和你在一起,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我答应齐睿轩的要求,暗中和邝真予联系,一直在帮你,可齐睿白超出齐睿轩的预料,他亲自前来,却落入齐睿白的陷阱。最可怕的,是你也在其中。我不能坐视齐睿白最终登上皇位夺得岳家,害了你,与失去和你白头偕老相比,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所以,我骗了你。形势没有我说的那样乐观,齐睿轩并无胜算,我告诉他,他唯一的胜算,就是我。只要我的身份揭穿,我会被押送回帝京,我在齐睿白的辖地这么久,只要我向皇上证明自己是齐睿白的手下,他要利用我的身份有所图谋,那么他必死无疑。邵千帆的来历我虽然不清楚,但和云谷城一定有关系,他绝不会背叛你,我已经和齐睿轩安排妥当,只要……只要我的死讯从帝京传回,邵千帆就会联系河匪,让他们有所动作,云谷城余孽起波澜,他又暗中培植势力,那么齐睿轩邝真予和邵千帆动手杀他先斩后奏就有理有据,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在这之前,最重要的,就是我的死。所以……小舟……对不起……我必须离开你……永远……”   永远。   岳小舟空旷的心底只剩这两字碰撞不休。   她和齐睿白这一局,赢了又能怎么样,她要永远失去晏北寒,永远失去他。岳小舟控制不住眼泪,她想告诉晏北寒,她不要岳家了,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他能陪在自己身边,只要他就够了。但她开不了口,麻痹的身体被晏北寒驱逐出温暖的怀抱,瞬间如坠深窟,冰冷刺骨。   “我没有想到,你这时有了孩子……小舟,答应我,好好活着,替我享受这些奢望已久的平静生活,就像我仍然陪着你……雪扬会长大,你要告诉他,我像你一样爱他,爱你们……我……”晏北寒哽咽着,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他所有的温暖和沉醉都在这座府邸中,这里有他深爱的女人,也将会有他的骨肉成长,但他却不能停留。   岳小舟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晏北寒走到门口,背对着她,停住脚步。   她听见自己心底的嘶吼,快要撞开胸腔,快要撕扯开血肉,可是她只能安静地,无能为力地望着他,看他离开自己,永远的。   晏北寒决绝地打开屋门。   背影消失在眼前的一瞬,岳小舟的只觉得世间万物都开始天旋地转,口中血腥气息涌动,她脑海里,滔天巨浪都是红色翻动,一波波淹没着最后的神智。   ☆、离乱永决绝   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   绝望得她不想苏醒。   昏迷中,她听见有人轻声呼唤她的名字,但那个声音不是她等的人,于是她没有睁开眼,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等待耗尽,一点点,一点点剥离躯壳。   很久之后,混沌慢慢散去,绝望的黑暗被光线取代,岳小舟慢慢睁开眼,迟缓地像是被梦境锁住后挣扎着逃离。   四周静谧没有响动,阳光温柔地铺洒在绒毯织锦上,斑驳成瑰丽的图案。   就好像晏北寒离开前,一切未曾改变。   岳小舟胸口发闷,剧痛翻滚在身躯内。她眼前一黑,口中又是咸腥的味道,低头看去,被子上正氤氲开刚刚滴落的鲜红。   她昏迷了多久?   岳小舟抬头望向门口,那里空无一人,门紧紧关着,门外好像另一个世间。   脑海里一次次闪过晏北寒的话,她头痛欲裂,踉跄爬下床,还未等站稳就跌倒在地。   她或许还来得及阻止这一切,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晏北寒去送死,她不能。   短暂的执子之手,仓促的相濡以沫,这些都还不够,他答应过她,会陪着她看槐花开了复落,让她枕在他的怀中慢慢老去,这些话难道都是谎言?不,别人会骗她,北寒一定不会。他们错过了那么多本应缱绻的时光,猜忌和试探浪费爱恋,一往情深险些付诸东流,他怎么忍心再剥夺她所有的憧憬,让全部幸福化成绝望?   双手支撑地面,岳小舟回忆分别前晏北寒的眼泪,他明明万分不舍,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去走那条绝路?   她宁愿死,宁愿失去一切唤回他离去时决绝的背影。   门声突如其来,岳小舟恍然抬头还未看清,身上便一紧,被人牢牢抱住。   “小姐……”岳鸢哀鸣一样颤抖,“你醒了……终于醒了……”   “多久……我睡了多久?”岳小舟声音嘶哑,虚弱异常。   岳鸢不肯回答,只是摇头,手臂收紧,头抵在她瘦弱的肩上恸哭不止。   心底的绝望一沉再沉,岳小舟侧身想要挣脱岳鸢的紧拥,目光无意掠过门口,停了下来。   邵千帆站在晏北寒曾逗留过的地方,看向自己。   “来不及了。”   他轻声地说。   感觉到岳小舟猛烈的颤动,岳鸢吓得急忙松开手,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苍白的脸。   “多久?我睡了多久?”岳小舟重复自己的问题,看着邵千帆的双眼。   邵千帆走到她身前,大手一捞将岳小舟从地上提起,放回到床上后才垂眸说道:“五天。”   从三川到帝京,最快的船只需要不到三天。   来不及了,邵千帆说得对。   岳小舟没有哭泣没有表情,呆呆地坐在床上,记忆中的柔情蜜意勒住她的心跳,她感觉到死亡的气息,就像上一次她跌入河中,冰冷绝望。   “小舟,保重自己,就当是为了孩子!”邵千帆握住她的肩,痛苦让他的指尖不停颤抖。   可岳小舟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半夏这时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小姐,外面来了好多人马,说是有圣旨……”   岳小舟像被这句话唤醒,猛地震了震,竟一把推开邵千帆,跌跌撞撞走向门口。   知是拦不住她,岳鸢和邵千帆凄然对视后急忙上前搀扶摇摇欲坠的岳小舟,半夏拿了衣服披在她身上。   岳小舟抱着一线希望走到正厅,邝真予正站在正中,看见她这样出来,目光闪烁里皆是不忍。可他很快平静下来,双手将黄色的绸卷恭敬举过头顶,正色说道:“岳小舟接旨。”   地面很凉,岳小舟双膝触地,单薄的身子离开支撑无助地轻颤摇晃,正厅跪满了人,却安静极了。她弯曲脊背,额头轻触地面后不再抬起,简单的动作已使得脊背满是汗水。   邝真予流畅如水的声音在正厅回荡。   “皇天门下,诏曰:乱臣贼子,得而诛之。三川岳小舟果毅忠敏,计擒雷氏余孽押送帝京,现已斩绝,为表嘉励,特赐御书匾额,以彰功绩。钦此。”   邝真予念完顿了顿,声音不觉放缓,“岳当家,接旨吧。”   岳小舟慢慢抬起头,双眼失去聚焦,木然地举起双手。   邝真予将圣旨稳稳落下,将她僵直的手指掰成紧握圣旨的姿态,“岳当家,事已至此,岳家并没受牵累已是最好的结果,齐睿白谋反,已经论诛伏法,人头也送至帝京,今后再没人会为难岳家,难为你。”   跪在眼前的人仿佛什么都没听到,邝真予怕身后帝京前来的官员起疑,压低声音,在她耳边仓促说道:“雷钺这一世最大的夙愿就是你能好好活下去,你当真要辜负他的苦心?”   岳小舟身形一晃。   “皇上万岁万岁……”她猛然顿住,张着嘴大口喘气,“万万……岁……”   她竟自己站起来,十指纤纤因为用力紧握圣旨而关节发白,白得好像她此刻的唇色。   诏书上每个字都烙在她心口,烫得心底皮开肉绽。   最后的希望也被击碎,她再也见不到晏北寒,再也没有温暖可以依靠。那么她现在拥有的一切,平安或者成功,又算什么?   岳鸢被她的神情吓得毛骨悚然,紧紧搀扶着她不肯松手。   这时,四个人将一个巨大的匾额抬到她面前,烫金大字赫然跃入眼帘,像炽热的火苗落入深潭死水,没了温度。   岳小舟真正意识到,晏北寒彻底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他用性命给自己换来的安稳人生却将自此开始。可是没有他的人生再安稳又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他不明白,所有对未来的期待和希冀,都是因为他的存在才令人向往?   她有了一切,却也自此一无所有。   最无助的时候,晏北寒的温柔和笑容点亮了她心中的光亮,让她懂得信任和成长,如今,他又亲手剥夺这一切,她的所有期待和温情,都随着这道圣旨烟消云散。   岳小舟伸出手,缓缓抚摸金字闪亮的漆衣,金字被晒得久了,有阳光的温度,刺痛她冰冷的指尖。   御赐匾额,岳家荣极。   她忽然笑了出来,有多少人会认为她出卖了晏北寒换来这无与伦比的荣光,又有谁真的知道,她想要的永远都不会得到。   她重生一次,只是为了解开与晏北寒的误会然后再失去他么?   曾杀死她的匕首此刻又在心中搅动,岳小舟再撑不住了。   一口鲜血喷在“东陆第一商”匾额之上,星点碎红炸开溅落。   她倒向无边的黑暗,倒向虚无。   ☆、相逢期唯佳期(大结局)   密匝的帆扬起复又落下,号子声此起彼伏,荡着雄浑的激昂。   码头上人声鼎沸,多少年,仍旧是从前的模样。   就像眼前的女子,岁月没有在她明媚动人的脸上留下半点痕迹,只深深煎熬她早已破碎的心。   邵千帆收回思绪,静静看着岳小舟足不惊尘向他走来。   旁边还蹦蹦跳跳跟着一个碍眼的小东西。   “邵叔叔。”   走进后,小东西慢悠悠地开口,彬彬有礼,白皙的面庞上嵌了一双沉静的黑眸,和那个混蛋一模一样。   邵千帆拍了拍小东西的头,顺手又捏起他白嫩的脸颊。   他笑了两声,眼睛弯成好看弧形,没闪没躲。   “沧南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岳小舟一把拍掉邵千帆的手,“船队的人员到了你自己挑。”   “你真不打算和我一起去?”邵千帆懒洋洋地说。   “海上的事我不如你精通,去了也没用。”   “谁说的,上次还是你帮我打退的河匪,啧啧啧,你自己的飒爽英姿居然就这么忘了?”   不等岳小舟回答,小东西抢先开口:“娘,你打败过河匪?”   一双晶亮的黑眸闪着光彩,看着他期待的表情,岳小舟微微一笑,柔声说道:“是啊,很久以前的事了。”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邵千帆瞪他一眼,又顺手敲他个爆栗。   小东西乖乖闭上嘴,揉着脑门发红的地方,笑了笑。   “你儿子是不是有病?怎么看谁都笑眯眯的。”邵千帆皱了皱眉,手却温柔地替他揉起了敲红的额头。   “你才有病!”岳小舟眼刀横过,恨不得剜下邵千帆一块肉,“他这叫修养!叫温润如玉!天生的!你一辈子都学不来!”   “我也不想学,这小子将来保准是个祸害,你可得教育好了,别像个衣冠禽兽,骗了谁家的姑娘再始乱终弃,留下孤儿寡母,多可怜。”邵千帆促狭地笑着,很满意地欣赏岳小舟气急败坏时才有的表情。   黑隼号上传来喊声,邵千帆知道是在叫他登船。   收敛起戏谑的神态,他沉默起来愈发显得内敛,“保重,我一定带好消息回来。”   “海上的航线不比河里,其实要开拓商路不急于一时,如果到了沧南你觉得时机不对大可以回来。”岳小舟说得是真心话,虽然她也想岳家海上的生意尽快开辟,可太急于求成难免揠苗助长,不如一步步来,现在沧南的近程生意已有了起色,邵千帆提出这个要求来虽然很合时宜,但未必没有风险。   “我倒是觉得时机成熟值得一试,若是我办成了,你打算怎么谢我?”邵千帆笑道。   “岳家的家底你是知道的,随便说就是了。”岳小舟也笑了笑,“说得好像你在岳家这些年受了亏待一样,沈旬请辞后运局就归你掌管,我看你在岳家混得快比徐俨都要风生水起了。”   邵千帆看着她的眼睛,微扬的唇角渐渐平缓,目光也渐渐灼热,“我要什么你一直清楚,可是你愿意给么?”   岳小舟目光倏然冷了几分,“今生今世,我岳小舟只有一个丈夫,生是他,死是他。”   似乎早料到答案,邵千帆无奈耸耸肩,低头对小东西一笑,“你看你娘多傻,你可别学她。”   小东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邵叔叔,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邵千帆夸张地叹了口气,“雪扬,我走了你想不想我?”   “想!”岳雪扬完全没发觉自己落入了圈套,猛劲儿点头,“邵叔叔走了就没人教我射箭和功夫了。”   “那……射箭和弹琴你更喜欢哪一个?”邵千帆眯起眼,声音蛊惑地说。   岳雪扬没有想到这世间还有这么棘手的问题,沉默半响,沉静的笑容又再次挂在他白净柔和的脸上,“弹琴。”   邵千帆顿时被挫败感包围,再加上岳小舟低低的笑声,他更觉得眼前这个小东西碍眼,于是狠狠揉了两下他的头,恶狠狠地说,“那我就不回来了!”   黑隼号又传来催促声,邵千帆不耐烦地摆手,回头对岳小舟说道:“那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又到冬天,你多注意。”   “我知道,辛苦你了,路上保重。”岳小舟拍了拍岳雪扬的肩,示意他说话。   “邵叔叔一路顺风。”岳雪扬笑得清澈真挚,眼角眉梢却都是邵千帆最厌恶的神色。   看来,都说儿子像娘果然有错,眼前这个小东西除了那一张略薄的唇,没有一个地方像岳小舟。   他不再多想,转身向黑隼号走去。   那一瞬间,他忽然回想起七年前,不知那个人到底有多狠心,才能转得过身,离开这样两个人。   黑隼号扬帆起航,渐渐消失在铅灰色的天际。   岳小舟手背一凉,发觉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   “娘,下雪了,”岳雪扬拉了拉她的手,“你身体不好,快回家歇息。”   她心头暖意融融,蹲下将斗篷的兜帽给他带好,他的眼睛里都是关切和温柔,像极了那个人,她一阵恍惚,觉得时间都停止了,雪粒渐渐变成雪絮,铺天盖地,也像极了那一天,她和他相遇。   七年,没有他的七年有多漫长就有多痛苦。   她愣神的功夫,岳雪扬照猫画虎,笨手笨脚地也替她拉上斗篷的兜帽,她笑着起身牵起他的手,柔声说道:“雪扬,我们走回家好不好?”   岳雪扬点了点头,一直以来,都是岳小舟说什么他做什么,从不违背也不忤逆,乖得让人不敢相信他是个六岁的男孩。   “小姐,这么大雪真大不坐马车?”岳鸢从几步外走进,有些担忧地问。   “很久都没走动了,难得这么好的雪,这七年,三川都没怎么下雪。”最后一句像是喟叹。   岳鸢点头,她明白岳小舟心中想的什么,也不再阻拦。   银花开满天地,灰蒙的天色下,苍白铺展开来,纷纷扬扬,很快便掩盖住屋顶地面,又悄悄趴伏在肩头发际。   岳小舟牵着岳雪扬,走在纷飞银白的世界里。   几年里三川城都没下过这么大的雪,街道上反而热闹起来,岳雪扬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他好奇地左右张望,两个眼睛完全不够用。   他虽然比一般同龄孩子成熟稳重,但始终是孩童天性,拉着岳小舟问东问西,对每样东西都无比好奇。   一个布偶,一个根雕,一个糖人,一个藤球……他眼睛都不眨时,岳小舟就知道他喜欢什么了。这点和她小时候实在差距太大,她看中什么一定会说出来,缠着爹爹去买。她忽然想到,大概那个人小时候也是这样的性子,就像他有时候直直地看着自己,什么也不说,却又什么都已经说了。   岳鸢不一会儿就抱不下了,岳雪扬很懂事,看到后也不再多看,喜欢什么也不再停留。岳小舟笑着告诉他喜欢什么说就是了,让那些人送到岳府去,他露出难得璀璨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   雪越下越大,走过集市花去了三人足有一个时辰。   岳雪扬抱着藤球心满意足地一蹦一跳走在最前,岳鸢和岳小舟并肩而行,目光齐齐落在他欢快的背影上。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呼喊。   “岳当家留步。”   岳小舟回过头,看到一个轿子在不远处正稳稳着地,邝真予穿着官服走了出来。   “邝大人?”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邝真予。   “刚从军营巡视回来,没想到遇见岳当家。”邝真予笑了笑,全然不在意穿着单薄的官服站在雪中。   “军营?”岳小舟蹙眉,“难道是因为最近河匪又泛滥的缘故?”   “先皇驾崩才一个月,河匪怕是趁乱想赚一笔,都是乌合之众,只是数目多了些。”邝真予其实也颇为烦恼。   岳雪扬回头看了看岳小舟和邝真予,觉得自己一定不会喜欢他们的话题,于是也没凑过去,安静地摆弄手里的藤球。   藤球里有一个小铃铛,晃起来格外悦耳,他想伸手摸一摸铃铛是什么做的,没有拿稳,藤球跌落到地上,顽皮地滚了出去。他急忙快步跟上,忘记了母亲还在身后谈事,跑出几步脚下一滑,整个人趴在地上。   骨碌碌的藤球顺着他的视线向前,突然停住,一只手将它捡起来。   岳雪扬膝盖很疼,他习武两三年身体结实也没当回事,他忘记起身,顺着捡起藤球的手向上看,微微愣住。   这个人明明是个陌生人,他却觉得在哪里见过。   等他回过神,已被陌生人抱起,稳稳站在雪中。   陌生人的手抚过他的脸颊,抚去残雪,动作轻柔极了,岳雪扬盯着他的脸,半天才想起道谢:“谢谢叔叔。”   那人的手一顿,停在他的唇边,轻轻抚摸过柔软的唇角。   “你叫什么名字?”   他声音有点沙哑,好听,但莫名让岳雪扬心头一紧。他记得叮嘱,不能随便说自己的名字,可面前这人的眼神让他不安,他看不懂这眼神里的情绪,却觉得喘不上气,压抑得很。   到底岳雪扬还是谨记岳小舟的叮嘱,用力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还不及他做出反应,陌生人便猝不及防地张开手臂,将他揽入怀中。   不同于母亲的怀抱,陌生人身上散发出另外一种感觉。   他曾经格外羡慕每次师傅授课完后,徐叔叔笑着把徐安抱起来时那一幕。他知道自己比别的孩子少了什么,可是那个什么偏偏是府上的禁忌,从没人提过,他害怕母亲有时静静一个人时的表情,所以从不敢问。   他闭上眼,贪婪地享受这一刻,他觉得这个陌生人的拥抱把心里一块空缺填满,那个空缺是他从没有过的温暖。   ……   “要真是这样,那我便让北上的船只多做准备。”岳小舟没想到河匪已猖獗至此。   “云谷城码头建好后再没这么重的匪患,也难怪,这两年云河平原三城又见战前富庶景象,河匪自然也是无利不起早。”邝真予叹了口气,岳小舟凝重的神色落在眼底,目光趁她不注意飞快地扫过她身后一片空旷,带了难以察觉的笑意,“对了,岳当家,就要到令郎的生辰了吧?”   岳小舟没想到话题转换这么快,愣了一瞬才点头,“是啊,还有两天,雪扬就七岁了。”   “七年,的确是很长的时间了……当初我也没有想到,先皇的身体还能挺那么长的日子……”   “你说什么?”岳小舟差点倒吸一口凉气,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邝真予是想死么。   “随口一说,”邝真予笑了笑,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我给令郎准备了生辰贺礼,还希望岳当家能喜欢。”   岳小舟觉得他说的话奇怪,雪扬这么小,需要什么贺礼。不过邝真予这七年城守与她并无过多往来,基本都是公事,她觉得无需多心,想必……也是看在他们共同认识的人面子上。忽然,她回头望去,岳雪扬不知所踪,地上的脚印都已被大雪覆盖!   “雪扬!”她暗恨自己只顾说话,可没想到的是,她自己背对雪扬,眼站在邝真予和一群军士面前,孩子竟会被人掳走?   顺着脚印,岳小舟向前跑去。   岳鸢刚要追上,却被邝真予拦住。   “大人?”岳鸢皱眉想要甩开他的手,却被他再度拦下。   “姑娘不必害怕,贺礼嘛,总要有惊喜才是好的。”邝真予笑得格外开心,“再说,我这份大礼可不止是给雪扬一个人的。”   ……   岳小舟顺着脚印向前,急得直喘,“雪扬!”   “娘!”   听见岳雪扬的回应,她匆忙转身循着声音向一旁的巷口看去,浑身的血液瞬间凝滞。   漫天飞雪里,岳雪扬被环抱在臂弯,笑得脸颊通红。而那个抱着他的人,岳小舟绝不会看错。   晏北寒还是从前的模样,只是更加消瘦苍白。   目光穿过雪絮零落,直直坠入她心底。   千万次,她梦到这样的情景,初遇的雪中,他们再次重逢,相顾无言,只是遥遥静对,但每次,这样的梦境都以泪水告终,她孤独地醒来,身边一无所有。   可这一次不一样,她真切地感觉到他的注视,就像七年前,那只抚摸过她长发的手,一直探到心底,激起涟漪无数。   他抱着岳雪扬,向自己走来。   七年,每一步都这么漫长,他来到她的面前,伸出手,却迟迟不敢落上她的脸颊。   岳雪扬有点害怕,他看见娘哭了,陌生男人也哭了,他也莫名其妙眼睛泛酸,急忙从陌生人怀里挣扎着跳下来,拉住岳小舟披风下摆,不知为何,他特别想解释,于是匆匆开口:“娘,你别哭,叔叔不是坏人……”   “他怎么不是坏人?”岳小舟像是回答岳雪扬的话,眼睛却盯着晏北寒,哽咽的话不成调,“他是我这辈子遇到过的,最……”   她再没说出一个字,因为晏北寒的手已抚上满是泪痕的脸颊。   他猛地拉她入怀,揉入血肉的力气毫无保留,“大小姐府上……还缺人么……”   岳小舟破涕为笑,头埋在他肩窝里,忽然想起自己与他初次见面时说过:我府上缺个人,你跟我来。   同样的大雪,多年以后,他们身边却多了个小东西。   岳小舟酸楚至极,从他怀里抬起头,拉着岳雪扬推到两人中间,边哭边说:“我儿子缺个爹,你来不来?”   晏北寒像初遇时一样点头,青涩褪去,笑容仍与从前毫无二致,三月微风融去残雪般抚过心头。   寒风鼓动雪絮扬起又落,三个人紧拥成一团,银白色里,时光翩跹,此刻静好。   ——————————全文完———————————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也欢迎您去书本网 下载更多优质全本小说:http://www.zaxsw.org/ w.org/